喬峰的眾籌：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文 | 行之

眾籌，在我印象里最古老的形式，是小時候的農村裡白喜事。所謂白喜事，就是指喪事。村裡某個老人要過世了，辦喪事，要集結全村的人來喝酒。來喝酒的，無論是親戚朋友，還是街坊鄰居，都來掏一分錢。數額沒有規定，全憑自願。

錢掏完後，有記賬的先生用白紙毛筆記上，某某，名字後面是錢的數額。由多往少了的上下排。寫完後，正大光明貼在牆上，一目了然。往往和死者關係越親密的人，掏的錢會越多，越生疏的，會越少。所以光是看這張眾籌榜，就知道村裡的人和死者的生疏程度。

這是民間約定成俗的眾籌形式，從來沒人說這有什麼不應該，或者道德綁架。大家覺得，別人家老人過世了，要辦喪事，喪事得花錢，大家幫襯著點，再正常不過。事實上，一場喪事辦下來，往往眾籌的錢還有多餘。沒人計較這些，不會有人說，這家人拿眾籌來賺錢。

我一直覺得，這種古老的眾籌形式，是良性又充滿人情味的。每個人家裡的老人都是有限的，所以眾籌也肯定是有限的，你想透支都透支不了。

隨著信息時代的到來，眾籌的形式越來越多。眾籌什麼的都有，創業，開店，旅行，出書，治病。甚至於說，寫公眾號也是眾籌，文章後面掛著打賞的功能，意思是，大家眾籌眾籌，養活一下我這個碼字的。作為回饋，我給你碼幾個字，讓你調劑調劑生活。

眾籌的形式一旦豐富了，騙子也就進來了。有人眾籌的時候可憐巴巴，一旦錢到手了，直接撂挑子走人，擼串喝酒，吹牛把妹，當什麼都沒發生過。這些人的行為嚴重傷害了大家本來就脆弱的慈善情懷，透支了群眾視若珍寶的信譽。以至於眾籌走到了今天，這種形式已經被嚴重質疑。

每個人的愛心都是有限的，就像是地球上的煤礦一樣，被開發一點，就一定是少一點。你要等它自己再生過來，不知道要等多少年。每個搞眾籌的人，都像是一個礦廠的老闆，要去礦里采點煤。

搞得好的，成了山西煤老闆。搞得不好的，也多少賺了點辛苦錢。

挖煤的人不可恥，世上真的有很多人需要煤。但是過度開發的結果，我們每個人都知道，一定是會加速礦產的枯竭。所以好的煤礦老闆，一定是要懂得適可而止的。自己挖夠了，要留一點煤給別人，畢竟還很多需要煤的人。

有人曾問我，你認為中國最酷的一場眾籌是哪場？

我問，武俠小說里算嗎？

他說，算吧。於是我說，是《天龍八部》里喬峰給阿朱眾籌的那場。

喬峰和阿朱的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他們是一對戀人，後來喬峰錯手打死了阿朱，遺憾終身，讓人嘆惋。但回到故事的最初，阿朱最開始出現在喬峰身邊的時候，她易容成一個丑得讓人看著吃不下飯的女人，喬峰看不出她有半點魅力。

那時候阿朱身負重傷，喬峰一心想治好她，聽說江湖上的薛神醫醫術高明，就帶阿朱去找他。而當時薛神醫正在聚賢庄，和幾十個武林打手約在一起，要一起群毆喬峰，取他的性命。喬峰明知道去了是鴻門宴，但還是抱著阿朱上門求醫。

薛神醫很奇怪，問他：「這位姑娘尊姓，和閣下有何瓜葛？」

喬峰一怔，他和阿朱相識以來，只知道她叫「阿朱」，到底是否姓朱，卻說不上來，便問阿朱道：「你可是姓朱？」阿朱微笑道：「我姓阮。」喬峰點了點頭，道：「薛神醫，她原來姓阮，我也是此刻才知。」

薛神醫更是奇怪，問道：「如此說來，你跟這位姑娘並無深交？」

喬峰道：「她是我一位朋友的丫鬟。」

薛神醫道：「閣下那位朋友是誰？想必與閣下情如骨肉，否則怎能如此推愛？」

喬峰搖頭：「那位朋友我只是神交，從來沒見過面。」

冒著生命危險，來救一個神交中的朋友的丫鬟，一個其實並不太相干的女人。是不是傻？

不，那是酷。

但是薛神醫不肯替喬峰救阿朱，反而要吆喝在場的打手們來砍他。喬峰脾氣上頭，來就來吧，喝了絕交酒，誰要打架，就來吧，看誰削誰。

但喝酒的時候，他搞了一次眾籌。

傳功長老過來喝後，跟著執法長老白世鏡過來。他舉起酒碗正要喝酒，喬峰道：「且慢！」白世鏡道：「喬兄有何吩時？」他對喬峰素來恭謹，此時語氣竟也不異昔日，只不過不稱「幫主」而已。

喬峰嘆道：「咱們是多年好兄弟，想不到以後成了冤家對頭。」

白世鏡眼中淚珠滾動，說道：「喬兄身世之事，在下早有所聞，當時便殺了我頭，也不能信，豈知……豈知果然如此。若非為了家國大仇，白世鏡寧願一死，也不敢與喬兄為敵。」

喬峰點頭道：「此節我所深知。待會化友為敵，不免惡鬥一場。喬峰有一事奉托。」

白世鏡道：「但教和國家大義無涉，白某自當遵命。」

喬峰微微一笑，指著阿朱道：「丐幫眾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

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這11個字，是喬峰向在場所有丐幫成員發出的眾籌。之前的鋪墊是：丐幫眾位兄弟，若念喬某昔日也曾稍有微勞……

意思就是說，如果念在我喬峰當年也曾對你們有所貢獻的份上，還請幫我一把。

這句話說得太酷。意思明朗，但不卑不亢。態度誠懇，但卻不亂煽情。

在這種時候，所有丐幫成員都要砍他，他還向這些人發起眾籌，只是為了一個不太相干的姑娘。可想而知，這人是何等豪氣干雲，至情至性。這樣一個充滿了英雄魅力的男人，也難怪阿朱後來對他愛得死去活來。

別說女人，我都感動得不要不要的。

是非放兩旁，義字擺中間。喬峰這一次眾籌，是武俠里最酷的一次。所謂情義，這時候的喬峰對阿朱還沒有情，但是卻有義。情深往往緣淺，情這種東西，雖然美好，卻是會消逝的。但是義不會。義不受時間和世事的干擾，所謂君子絕交，不出惡語，也是情雖然斷了，義還在。

在喬峰那一場聚賢庄血戰中，他昔日丐幫的朋友清一色反水，都舉起屠刀來砍他。但是他的眾籌卻成功了，丐幫的人確實沒有一個人在廝殺中將屠刀砍向阿朱。聚賢庄一戰後，白世鏡還求薛神醫治好了阿朱。

這一場血雨腥風的眾籌中，喬峰怎一個酷字了得。

武俠里最酷的眾籌是，請照護這個姑娘平安周全。那麼現實里呢，我想也是一樣的。任何時代，是非放兩旁，義字擺中間的人，都是最酷的。

眾生世相中，是是非非，幾人能真正道清。我道不清，不敢妄斷，但敬佩那些肯伸出仗義之手的人。他們或許會被騙，被騙了或許會發牢騷。但我仍相信他們的善意和初心是真實的，可貴的。

至少他們在伸出仗義之手的那一瞬間，是在照護一個姑娘的周全。這一定是很酷的。

2016-1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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