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田丸》——生樣

【長文慎入!】

鬼君言:在《真田丸》最終回放送的當天正是家父壽誕,鬼君一方面忙活著家父的宴席,一方面也關注著各種媒介平台上人們對《真田丸》最終回的動態。當天,真田丸的話題量達到了開播以來的峰值(21萬餘條)。

按上回劇評所述,本篇劇評本意分為「真田丸使命」、「三谷流歷史題材創作」、「晨間劇導演的大河style」三個部分。然而,在將近一月的寫作過程中,自己的構想和思路也再進行各種轉變與刪改。至於最終回的呈現內容,鬼君會穿插於其中。所用繪圖均轉自推上「丸繪」,文中如有明顯寫錯的地方,還望小夥伴批評指正!

真田丸使命

救市之作?

2008年大河劇《篤姬》可以說是達到了新世紀以來大河劇的巔峰。即使是《天地人》這般的平庸之作,依舊能保持著頗高的收視率。但是,在大河劇迎來50周年之際,從《江~公主們的戰國》開始以來的幾部作品卻逐漸呈現著一種下滑的趨勢。收視率的每況愈下、民間對劇情內容的批判等等都動搖著大河劇在業內的地位,甚至「停止拍攝大河劇」的聲音也甚囂塵上。因此,當時《真田丸》「三谷幸喜+堺雅人」的陣容一經曝出,就被坊間定性為NHK的救市之作。

然而,從屋敷陽太郎、清水拓哉、吉川邦夫等幾位導演或是製片人的訪談中,我們得知《真田丸》在誕生之時並非背負著這樣的使命。在2011年的時候,由於感懷當時《新選組!》的創作氛圍,屋敷陽太郎等人便和三谷開始洽談第二次合作大河劇的項目。在當時,雙方便決定了以真田信繁為主角的大河劇,原定於2015年播出,以此紀念真田信繁戰死400周年。由於某些政治原因,NHK匆匆立項《花燃》,而「真田大河劇」也延後了一年。儘管如此,劇組的準備工作仍在有條不紊地展開。比如,在2013年,幾位製片人與三谷討論了演員陣容,當時便確定了由堺雅人出演真田信繁,內野聖陽出演德川家康。

時焉?命焉?儘管當時《真田丸》的立項並未背負救市的使命,但是,短短几年間,大河劇的地位便江河日下,今不如昔。這也間接讓《真田丸》的劇組承擔了救市的責任。與此同時,之前幾部大河劇中飽受詬病的問題(一為虛構劇情的編排,二為還原時代的尺度),也讓劇組的工作人員在創作的過程中屢屢介懷,可謂是「避之猶恐不及」。

大河之殤

在日本一位時代劇研究者的訪談中,《江~公主們的戰國》和《平清盛》成為了大河劇衰退之象的兩個典型例子。前者因虛構劇情不被觀眾認可而飽受詬病,後者則因過分還原時代脫離觀眾而致收視率不佳。因此,在創作的過程中,《真田丸》劇組儘可能地避免上述兩個問題並且希望使《真田丸》成為一部讓普通觀眾、歷史迷等都能適宜觀看的電視劇。在鬼君看來,這兩個問題其實可以歸於一類,即故事性、藝術性(美學)與歷史性(史學)的協調問題。

作為類型化的藝術作品,歷史題材的創作並非想像中那麼容易。縱觀諸多歷史題材作品,由史及人與由人及史是最常見的兩種呈現狀態,前者多是伴隨著時代與變革議題的作品,後者多見於人物傳記式的作品。而光靠逸話與名段所堆砌起來的歷史作品,儘管可以滿足歷史愛好者的口味,但是缺乏人物的情感與人之間的內在聯繫也很難稱之為一部優秀的作品。

類型化的作品最終會導致整體類型的平庸化。回想近幾年的超級英雄電影,故事、人物創作上的大同小異,終會使人索然無味。但是,歷史題材作品的創作,雖屬類型,但卻擁有其他類型化作品少有的彈性。放至大河劇中,即使時代相近,但是每一個家族、每一個人的視角不同,所勾勒出的歷史面貌也不盡相同。

「歷史就是昨天和今天永無休止的對話。」對於歷史題材的創作作品而言,這話足以奉為圭臬。一部歷史題材影視,一方面需要呈現出當時的時代環境、社會思潮,另一方面也需要描寫出與今人能產生共鳴的情節。而如何協調二者之間的關係,便在於編劇個人的運籌以及劇組創作人員的協力與把握了。

無疑,近幾年觀眾對劇情方面的不滿,也讓NHK更加重視編劇對大河劇的重要性。今年的三谷幸喜、明年的森下佳子、再到之後的中園美保與宮藤官九郎。可以預見的是,之後的大河劇註定將邀請更多的名編參與其中。【鬼君個人很是希望古澤良太來寫一部幕末大河。】

「如何讓大河劇更史實?」這是丸島和洋先生參與本次大河劇考證的初衷。作為歷史科班出身,又對大河劇頗有情結的丸島先生有此想法,也是人同此心。然而,電視劇總歸是一種創作,不可能成為歷史的再現。

朱家溍先生在《故宮退食錄》中說道「歷史題材的影視作品,總會給人不倫不類的可笑之感。」儘管季黃老難免有言過之處,但是也很能說明歷史題材影視的尷尬之處。同樣的尷尬和糾結之態也發生在感知者(觀眾、讀者)的身上。在歷史題材作品的感知者中,總有人會沉溺於史實的角度來評價文學,美學的造物。同樣的,也有人會將文學、美學標記為史實。

落實到創作中便是劇與史的協調關係,今年《真田丸》三位歷史考證的表現可能在歷代大河劇的播放過程中都難得一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真田丸》中歷史考證們的表現是可以被之後大河劇劇組傳承並借鑒的。丸島和洋與黑田基樹二位先生,一位利用社交媒體,一位利用專欄,對劇中情節進行歷史解說。平山優先生也不時地參與其中。同時,丸島和洋先生一方面利用推特來回答觀眾對史實的疑問,另一方面也不時前往劇組幫忙準備書信類的道具。儘管很多有意思的道具細節並未在劇中呈現(如第25回「別離」中,丸島先生準備了昌山道休(足利義昭)的名錄),但是,不可否認書信類道具也成了《真田丸》劇中的一大特色。

但是,劇組創作人員依舊對「還原時代的尺度」有躑躅之意。在鬼君個人看來,劇組的創作人員是有一種畏難情緒。這一點更直接地反應在劇組對劇本的審核與細節的定位上。而劇組在這方面所做出的取捨,可能也是讓眾多歷史迷觀眾倍感遺憾,甚至不滿的。

大河之殤,其實也是時代劇、歷史劇的創作之殤。極力還原時代,勾勒歷史面貌的作品難免曲高和寡。同時,人們獲取信息的渠道愈發多樣,僅靠故事、逸話、名段連綴的歷史劇也很難滿足大眾的需求。在誕生之初,大河劇既有面向大眾的定位,又有著製作精品的目標。儘管《真田丸》的話題性和收視在近幾年大河劇中達到了頂峰,大河館的參館人數突破100萬人,同時也促進新名詞「綜合視聽率」的誕生(十月以來的《真田丸》的綜合視聽率20.2%),但是在媒介多元的時代,大河劇如何做到雅俗共賞,各得其所?這仍然是一個難題。

取捨之道

第二次執筆大河劇的三谷,自是給人許許多多的期待。在之前的大河劇《新選組!》中,三谷所描繪的幕末群像讓人印象深刻。而作為一部時間跨度更長,人物更多的「真田大河劇」應該會有更為精彩的亂世群像。然而,最後的呈現卻並非如此!

為了避免「過分還原時代」與「事件描述得複雜化」,《真田丸》劇組一直在進行著各種取捨,最為直觀的一點即反應在《真田丸》的登場人物上。《真田丸》的登場人數可能是近幾年大河劇中最少的一部,(除卻短篇大河外,《真田丸》是否是人物最少的一部,待考)。《真田丸》總計登場人物為135人(不包括最後回與宣番互動登場的廢田十勇士)。與之相比,《花燃》登場人物總共是164人;《軍師官兵衛》是193人;三谷的上一部大河劇《新選組!》登場人物是173人。

這種角色上的取捨利弊皆有,但是,對於利弊之處的權衡是因人而異了。關於利處,適當的人物刪減一方面有利於加快劇情的節奏且使情節發展更為集中化,另一方面也使觀眾(主要指非歷史迷觀眾)能更好地理解整個態勢的發展。

儘管利處顯著,但是這樣的取捨之道亦有著不可忽視的弊端。雖然不能說是「壯士斷腕」,但是卻也有剜心之痛。

弊處之一在於部分角色的塑造。本身隨寫隨播隨拍的機制對電視劇本身質量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像大河劇這樣長篇的劇集。劇組的控制使許多角色成為了有存在有功能無歷史的人物,比如前田利家。同樣受到影響的亦有一些主要配角,比如大野治長。與真田信繁同為秀吉馬廻眾的大野治長如果可以更早地登場,那麼大野治長的塑造可能會更立體。另外,一部分角色更成了有存在無功能無歷史的人物,比如島左近。【鬼君個人感覺《真田丸》中島左近的登場完全是劇組為了避免「官兵衛騷動」再次上演而採取的辦法。】

弊處之二在於歷史態勢的呈現。在吸引更多非歷史迷觀眾觀劇的同時,劇組的這種做法恐怕也會使許多歷史迷觀眾失望,比如在審核三谷「天正壬午之亂」劇本初稿的時候,依田信蕃與北條氏邦都已經登場。但是,為了避免事件呈現得複雜化,按劇組的意見,之後劇本刪去這二人。」又比如三位考證一再所強調真田父子與豐臣奉行眾之間的關係網路在劇中也做了大幅縮減,劇中僅保留了知名度最高、對歷史發展更重要的石田三成與大谷吉繼。

船出始末

「真田丸」的起航是一段漫長的過程。從2011年內部立項算起,「真田丸」的起航準備了5年之久。三谷正式開始寫第一回的草稿則是在2014年的9月。那麼,在起航之前,「真田丸」都進行了哪些準備?鬼君覺得還是有必要來說明一下的。這也便於我們能更好地來了解劇本創作上的得失。

規劃

作為一段旅途,船員、過客、「景點」(歷史事件)的選擇是首當其衝。既然真田信繁身為本部大河劇的主角,那麼與信繁一生息息相關的昌幸、信之等人自然也是必不可少。關於真田家其他的船員,考證老師們會列一份推薦創作的家臣名單讓三谷和劇組進行選擇。同時,劇組內部也會展開討論來選擇描寫哪些歷史事件並進行大致的集數安排。

儘管整體的計劃如此,但是實際的發展亦有這樣或那樣的變化。在登場人物的變動上,一方面有劇組本身的控制,一方面也有三谷自身的想法,比如室賀正武本不在劇組的計劃之內,而是讀了平山優先生的專著後,三谷萌生了描寫室賀正武的想法。

同樣的,整體劇集的安排亦有著各種變動。按三谷原本的規劃,在第48回結尾或是第49回開頭的時候,信繁達到人生的巔峰,隨即消散。個人估計三谷原本還想描寫到信之松代移藩來結束全劇,但最終還是以信繁之死收尾。最終回的末尾言簡意賅地描寫了信之未來的路途,又比如,三成的退場原定於33集,最終則是在37集等等。

劇本的創作與審核是圍繞一起起歷史事件來展開。首先,歷史考證會提供關於每起歷史事件的諸種說法並提出自己所認可的看法。接著,完成初稿之後,劇組和考證會審核三谷的劇本並提供修改意見與細節修正,如此反覆。根據屋敷陽太郎先生年中時的說法,《真田丸》每回的劇本起碼是兩稿,最多時曾經改動過五稿。最終,劇本達到理想要求後投入拍攝。

另外,儘管主要人物早年便相識是大河劇的常見套路,但是在三谷的上一部大河《新選組!》中,近藤勇與坂本龍馬、桂小五郎等人過早認識以及其他情節屢被觀眾批判為「不尊重歷史」。這也導致了三谷在這一次創作中,基本上都以考證方所提供的最新研究成果為準。考證方所提供的成果一些僅靠台詞的調整即可實現,比如關原之戰兩小時內即告結束的說法。另一些則需要進行大幅度的調整。阿桐的塑造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在前年年底三谷的訪談中,正室與側室的關係描寫是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從官網的信息中,我們不難看齣劇組原定阿桐是要嫁於信繁的。而阿桐塑造的改變即是考證方提供了阿梅為竹林院所生的觀點。之後,三谷則改變了對阿桐的描寫塑造。時間點是在第一回放送的時候,根據當時的信息。劇組還在拍攝第十二回與第十三回。那也說明三谷在創作大坂編的時候才改變了對阿桐的定位。從這一點上來看,或許堀田作兵衛之妹取名阿梅,原本是為日後信繁與阿桐的結合所鋪墊的。

在影視作品的創作中,素材的捨棄與刪減總是不可避免的。由於並未計划出版劇本小說,《真田丸》中的很多未播出情節也就此石沉大海了,比如家康執室賀正武之手、秀吉託孤秀忠、二條城會面時加藤清正被德川武士刀劍相逼、忍城之戰時石田三成與真田昌幸的爭論(正劇僅播出了部分內容)等等。

除了各種行程、細節上的安排之外,一段漫長的旅程肯定也需要有一個大的目標(主題)去找尋。「真田丸」所確定的主題即是「父與子」與「滅亡」。除此之外,三谷又選擇了「宿命」來作為劇本創作的基石之一。關於「滅亡」的主題,在之前的劇評中,鬼君已經分析了很多,下面來主要說一下「父與子」與「宿命」

父與子

《真田丸》中的「父與子」範式基本上是在偉大父親身影之下成長的子輩。儘管子輩大都夢想著超越父輩,但是他們的最終命運卻不盡相同,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父輩光環下的悲劇,第二類是成長卻又失敗的遺憾,第三類是擺脫父輩光環的新一代。

第一類的代表人物是武田勝賴、豐臣秀賴。勝賴與秀賴雖然都希望自己將來可以超越偉大的父親,但是最終卻都不幸成為了家族滅亡時的當主。勝賴與秀賴所擔當的戲份剛好是一頭一尾。二人也成為劇本宿命創作的載體。

第二類的代表人物是上杉景勝、豐臣秀次、北條氏直、本多正純。由於主角視角上的限制,景勝、秀次是詳寫,氏直、正純則是略寫。劇中,作為上杉謙信的繼承者,景勝高擎義之信念,但是卻痛苦地生活在理想與現實的夾縫之中。儘管三成捨身殉義的行為讓景勝站起,但是,關原之敗讓景勝再一次沉淪。

【此段為個人感想,可忽略】雖然對景勝的塑造頗有微詞,但是,不得不說《真田丸》中的景勝與我個人生活狀態有著極強的共鳴。光守老師曾在《新選組!》的劇評中點出山南敬助的INTP人格。而《真田丸》中的景勝形象則是典型的INFJ人格。劇中的描寫很真實地反應出我們INFJ之人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彷徨與痛苦。然而,整體呈現上「狀景勝多悲而近懦」則難免過猶不及。如果劇本中能再突出一下景勝在理想與現實間的矛盾心理,遠藤桑的形體可以更硬氣一些,或許劇中的景勝形象會更好。

秀次的成長道路與景勝相近,卻更加悲情。秀次對秀吉的感情是極其複雜的,一方面對自己的叔父有感恩之心,另一方面卻又對秀吉充滿恐懼。儘管在寧寧的教導之下,秀次也試著做出改變,想做一番事業,但是秀吉的陰晴不定與秀次自身對秀吉的恐懼卻一併吞噬了秀次。這種精神衰弱式的死亡塑造也頗得眾多日本觀眾之心,然而國內的反應似乎是貶多於褒。

氏直與正純則大體相仿。首先,劇中都對青年時期的二人進行了適量的描寫。青年時期的氏直雖有能力但未免輕浮狂躁。為了培養氏直,氏政也曾對其進行敲打。作為正信之子,正純能力和處世上均不及其父,但卻一直盡心為家康謀劃。其次,劇中都忽略二人的成長曆程,突出其成長結果。氏直變得穩重,且對局勢的判斷有超越其父的眼界。正純則在大坂之陣前後顯露風采,但整體仍不及其父。最後,劇中都象徵性表現二人最後的失敗,氏直高野山出家。在最終回中,正純獻策時,秀忠的神態表情則暗示著正純日後的失勢。(個人感覺鏡頭中的表現其實並不明朗。)

第三類的代表人物無疑是真田信繁、真田信之與德川秀忠。真田兄弟雖在幼年間屢屢被昌幸玩弄,但是兄弟二人日後的成長也是有目共睹。由於戲份上的限制,信之的成長主要是通過相似情節的對比來凸顯其變化,比如信之對矢澤賴綱的處理。在「犬伏」前後的劇集中,信之達到了一種全盛期。秀忠的成長寫法與氏直、正純有相仿之處,所不同的是秀忠敢於挑戰家康並提出自己所認可的想法。關於真田信繁的成長,在下一部分再詳說。

除此之外,織田父子、矢澤父子、高梨父女、作兵衛與阿菊等等亦都是《真田丸》中所塑造的親子形象。礙於篇幅所限,鬼君就不一一展開來講了。不過,在二刷此劇的時候,大家可以留心一二,或許會發現一些用心的小細節。

宿命

在眾多英雄題材的故事創作中,「宿命」是易寫難精的。作者需要對整體結構有著極強的駕馭能力,也需要對細節鋪排有著足夠的掌控能力。而這種結構與細節上的追求,剛好是三谷自身所擅長的。與大部分日系編劇一貫擅長短篇創作稍有不同,三谷本身的劇作優勢在長篇創作中會愈發明顯。

伏筆的穿插與鋪排是《真田丸》劇作的一大風格。之前,逐回的伏筆回收也一一寫在劇評之中。但是,或許會有朋友有這樣的一種感覺——明明感覺是伏筆的地方,但是直到最終回卻依舊沒有見到回收。這點並不是大家的錯覺。在劇終時,吉川邦夫先生的訪談也透露了關於伏筆鋪排的創作細節。

據吉川邦夫所說,三谷有意識地準備了多種可以選擇的方案為之後的創作鋪路。這也不禁讓鬼君想起在第一回「船出」播出後,三谷曾透露全集都是伏筆。同時,吉川還透露,三谷的這種做法也是為了契合創作過程中考證方所提出的每一個新的研究成果,最典型的的例子即是秀次。這點倒也與鬼君在第28回劇評中的想法一致。儘管三谷原意並沒有塑造殺生關白的想法,不過秀次的形象也是考證方提出自殺說之後一步步進行完善的。

伏筆的安插是劇中描寫「宿命」的方法之一,而《真田丸》對「宿命」的編排也並沒有限於劇中的登場人物,而是將這種宿命提到大的歷史時空中,比如武田勝賴在木賊山哀嘆與先祖的共同命運,又比如「源平之爭」的再現。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三谷在劇中對「源平」的引用與借鑒,也帶動了一些觀眾對12年大河劇《平清盛》的重新審視。儘管當時收視不佳,但是《平清盛》的褒獎之辭卻逐漸增多。NHK也將在17年重播《平清盛》。

在「九度山編」劇評的評論中,鬼君曾和一位小夥伴提及過《真田丸》前後結構上情節的一致性,但是一直受限於時間與篇幅,沒有機會來好好講一講。這種一致性也增強了《真田丸》中「宿命感」。整體的劇集可以分為13—12—12—13的框架。

一是前十三集與倒數十三集在結構和內容創作上的呼應。第一回與第三十七回都是真田一族的抉擇路口。在這兩回中,勝賴與昌幸都跌入了人生的低谷,旋即也在次回結束了各自的人生。第三回與第三十九回在內容上都著力於真田家庭內部。之後,情節上的共通點也比比皆是,大家可以在二刷的時候慢慢對應與發現找尋。

二是第十四回至第三十七回是豐臣政權榮枯盛衰的過程,以第二十五回和第二十六回為節點,也正好將豐臣政權的盛衰一分為二。整體情節上,「賣瓜」更成了《真田丸》下半部綱領式的一集。這一回中,真田父子的際遇、豐臣家人才凋零的狀況都在情節中做出了隱喻。

三是角色場景上的一致性。這點本身不算在結構的範疇,而是通過角色之間的互動來塑造。比如在第三回「策略」中,阿桐於高處見證歸來的信繁,而在最終回中,阿桐於高處來見證信繁一生的光輝時刻及離去的身影等等。

英雄之路

英雄的成長是一條漸進式的道路。對比《真田丸》的真田信繁與《新選組!》的近藤勇兩位主角的塑造,儘管信繁的描寫受限於史料的狀況更為嚴峻,但無疑真田信繁的塑造是要遠超於近藤勇。在《新選組!》中後段,近藤勇一直遊離於主要矛盾之外。但在《真田丸》中,細心的觀眾會發現信繁的成長一直是帶著各種各樣的人生思辨的。

在之前的劇評中,鬼君提過史劇創作中「重、大、拙、深」以及「歷史縱深感」的問題。這一些都是著眼於史劇敘史的角度。相比於敘史的多維度,史劇敘人的類型卻總受限於「時期型」的塑造手法。

「時期型」是一種常見的史劇人物寫法。許多經典史劇中都能感受到這種塑造手法,比如《葵德川三代》、《三國演義》、《雍正王朝》等。這種塑造手法一般會先確定主要人物大體的性格基調,然後通過角色外貌或身份地位的不同,讓人物發生某些轉變。儘管在上面所舉的三部劇中主要人物的轉變都塑造得很成功(德川家康、諸葛亮、雍正),但是在更多的史劇中,要麼人物性格一層不變,要麼每個時期的轉變是割裂式,缺乏內在的聯繫。

《真田丸》中的真田信繁卻沒有按照「時期型」的塑造手法來創作,而將人物創作的著眼點更集中於「歷史大事」下信繁自身所經歷的「小事」。從另一個角度上講,信繁的這種塑造也得益於自身的史料缺乏,從而讓信繁的塑造充滿了各種可變性。

下面,鬼君將結合《千面英雄》、角色原型(見下圖)等相關理論來分析《真田丸》中信繁的變化。原意還想寫一下昌幸、秀吉、三成與家康,但是礙於篇幅,鬼君將兼談昌幸在劇情開場的英雄之路。關於三成和家康的英雄之路以及秀吉的英雄之路(墮落),感興趣的小夥伴可以照著下面的路子去分析。

另外,因為大河劇本質上是人物傳記式的電視劇,所以《千面英雄》的相關框架是適用於分析所有大河劇的,尤其是原創劇本。由於三谷本人受好萊塢電影,尤其是舊好萊塢電影影響頗深,《真田丸》中信繁的人物弧光整體上是自律規範且不失個性化的,但是,某些塑造方式還是有爭議和探討的地方。

第一階段:仰望昌幸的信繁(第一回「船出」——第8回「調略」)

「信繁青春編」是信繁英雄之路的開始,也是昌幸的一段英雄之路。在那一階段的劇評中,鬼君曾將劇中的故事線分為昌幸線和信繁線。在雙線並行的寫法中,昌幸與信繁二人有分離,有融合,亦有對彼此的影響。

通常在英雄題材的作品中,英雄的父輩或是模範式的人物會充當英雄導師這樣的角色。昌幸與信幸在劇中的大多數時間裡都對信繁承擔起這樣的作用。信幸教導信繁的是責任感與承擔真田家的義務;昌幸則成了信繁一直仰望的偶像。

同時,女神的出場也是英雄題材作品中不可缺少的一個部分。一般而言,女神這樣的角色往往也會逐漸轉變為導師一樣的存在。堀田梅即是如此。在今後信繁屢次遭遇挫折的同時,堀田梅總是給予信繁足夠的鼓勵與道路上的指引。

信繁自身的好奇心促使信繁面臨著各種各樣的挑戰,然而,從開場的探聽情報至奪回奶奶,信繁所面臨的各種挑戰全部以失敗而告終。在導師「堀田梅」、導師「信幸」和導師「昌幸」的鼓勵之下,信繁再一次接受新的任務。同時,因為之前幾次挑戰的失敗,所以信繁在執行調略任務時更為積極。然而,殘酷的事態發展也促使信繁的第一次轉變。

而在這一階段中,昌幸已經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轉變。對於昌幸而言,武田信玄無疑是他的導師。在第二回「決斷」中,信玄在昌幸面前出現的場景即是導師指引英雄走上冒險的象徵式表達。然而,當時的昌幸並未明了信玄所想託付的東西。

在這個狀況下,信使的出現往往會激發英雄深層次的慾望,而承擔這一任務的第一位信使即是信繁。在第六回「迷走」中,信繁對信濃山川的一番感慨促使昌幸走上了成為大名的道路。

收複信濃乃至甲斐的夢想,也成為昌幸終生奮鬥的目標。儘管信玄在劇中的出場時間很短,但是,我們依舊可以感受到作為導師的信玄在昌幸心中所留下的烙印。

第二階段:獨立成長的信繁(第8回「調略」——第13回「決戰」)

因為春日信達之死,信繁與導師「昌幸」之間發生了衝突。在此時,作為昌幸夥伴的出浦也承擔了導師的任務。他與堀田梅前後兩次對信繁的教導(第8回的信尹也同樣承擔了導師的任務)以及信使堀田作兵衛給予信繁的啟發,終使信繁了解了策略的意義。這也成為信繁人生中的第一次轉變。之後,信繁都很出色地完成了自身的任務,卻也開始出現沉溺於策略的狀況。

第11回「祝言」成為促使信繁再一次轉變的關鍵一回。除了信幸和信尹之外,昌幸、出浦、堀田梅三位導師無一例外地都是策略的擁簇。即使經歷了春日信達之死,但是接二連三的成功也讓信繁忽視了策略本身的危害。這一回中,薰夫人承擔了導師作用,阿桐承擔了信使作用,兩者的前後言論使溫柔的信繁真正地開始反思策略。

從第12回「人質」到第15回「秀吉」,上杉景勝成為了信繁的導師。異於真田家眾人的教導,大義的理想也在信繁的心中正式紮根。同時,這份理想也隨著信繁自身的成長與經歷慢慢勃發。

關於昌幸的英雄之路,鬼君大體對應《千面英雄》來整理一下路線進展,就不作詳述了。儘管《千面英雄》是適用度很廣的編劇套路,但是在結合《千面英雄》體系的同時,一部作品也需要有自身個性化的闡述才能使整體故事更加充實,比如《真田丸》中昌幸降服織田家的一段經歷等等。

1、武田家滅亡前夕的昌幸——日常世界

2、信玄亡靈出現——冒險的召喚、導師的出現

3、降服織田家的昌幸——冒險的初次體驗,夥伴出浦出現,信長、信忠驟死導致冒險的失敗

4、信使信繁的激發——英雄正式跨越第一道門檻,決定冒險

5、順從北條家的昌幸——英雄冒險的第一次考驗

6、利用德川家的昌幸——夥伴兼信使的出浦使昌幸醞釀著大改變,同時,之前作為敵人(陰影)的室賀亦成為昌幸的夥伴。

7、被德川出賣的昌幸——英雄嘗試著大改變;夥伴室賀成為了敵人德川的下屬(邊界護衛),後被昌幸暗殺。同時,昌幸希望拉攏上杉成為夥伴。

8、與上杉結盟的昌幸——英雄最後的改變。敵人德川派兵攻打,昌幸命運的決戰

9、凱旋而歸的昌幸——昌幸的冒險以勝利而結束,同時,昌幸也名揚天下

第三階段:真田家的信繁(第14回「大坂」——第18回「上洛」)

從第14回「大坂」開始,劇情逐漸淡化昌幸線並轉向了信繁視角下的單線敘事。作為外來者,信繁來到了大坂城。廣義上來說,這是信繁離開自己日常世界(信濃)的一次冒險。同時,信繁還承擔著自己導師或者說前傳(青春編)英雄昌幸所交代的任務——刺探豐臣家的情報。在不斷淡化昌幸線的同時,信繁承擔著「英雄」和「英雄的夥伴」雙重角色身份。

從英雄的視角來看,信繁對大坂或是時代潮流都缺乏認知。成為秀吉馬廻的機遇則是信繁跨越了第一道門檻(接受召喚)。這也是跟大多數英雄題材作品不同的地方,信繁接受召喚是處於被動狀態。這也為信繁下一階段的改變做了鋪墊。與此同時,導師的出現亦是理所當然的。豐臣秀長、石田三成、大谷吉繼等人都承擔了導師的責任,讓信繁對新世界或是新時代有了更全面的認知。

「昌幸上洛」是信繁所經歷的第一次考驗。這次考驗也是信繁雙重角色身份最直觀的體現。一方面,信繁要協助英雄「昌幸」完成任務(上洛),另一方面,身為秀吉馬廻,促成秀吉與昌幸的見面是信繁在這一回中所面臨的任務。通常來說,考驗階段也是英雄收穫夥伴的關鍵時刻。在劇中,協助信繁完成任務的人是茶茶。

第四階段:深入豐臣家的信繁(第19回「戀路」——第28回「受難」)

協助昌幸完成上洛後,昌幸線正式收尾,而信繁的角色屬性只剩下了英雄。在大坂、伏見等新天地中,各種各樣的考驗接踵而至。信繁所面臨的第一個考驗即是妖婦的誘惑。

在《千面英雄》中,妖婦(變形者)的誘惑亦是大部分英雄所要遭遇的一劫。從這一點上來講,「戀路」一回即是妖婦誘惑的異化情節。之所以稱之為異化,主要原因是在於《真田丸》中茶茶的角色屬性。與大坂編前期的信繁相仿,茶茶一直也是雙重角色的屬性,一是英雄的夥伴,二是變形者(即立場與性格時常具有異變或不穩定性)。

由此作為開端,信繁所面臨的考驗愈發增多。同時,信繁的考驗也是多種多樣的,有破案式(第20回「前兆」),有體現日本中世與近世時代變化的辯論式(第22回「裁定」),有孤膽英雄式(第23回「攻略」),有協調式(第26回「賣瓜」),亦有拯救命運式(第27回「不信」、第28回「受難」)等等。儘管英雄所面臨的考驗都不盡相同,但是英雄的身影以及英雄的改變似乎都掩蓋在了歷史的浪潮之中,變得無聲無息。

這也成為全劇中段塑造爭議最大的地方。從英雄自身的經歷上來看,英雄也並未發現自己身上所發生的變化。英雄成為了介於主動和被動之間的被拯救者,這本身也是劇作的大忌

為了塑造英雄對自身改變的不可知,三谷利用信繁各種言行細節上的變化來體現其改變。比如「沼田領爭端」時,在一方面維護真田家的同時,信繁也開始從豐臣家的立場來思考問題。之後,這種內心上的變化也體現在信繁兼顧二者立場時的先後順序,這一點體現在第26回「賣瓜」最為明顯,劇中信繁所想的幾個方法,都是以照顧秀吉的face為前提而所做的謀劃,然而信幸和出浦的方法都是以真田家為第一出發點。

這種對於細節的拿捏,往往也是觀眾所容易忽略的。同時,大河劇周播的機制也會使這種忽略的危害擴大化。就拿鬼君自己舉例子,儘管每一回自己都會反覆看,反覆拉片,但是也直到第29回,劇中真正點破,我才反應過來。這點就像一位高明的老先生授課,明明老先生將道理說明,然而作為學生的我們在當時可能並未察覺。直到將來的某一天,我們才真正醒悟。不過,人生的成長有時也確實如此。

第五階段:兼顧豐臣與真田的信繁(第29回「異變」——第34回「舉兵」)

這一段是信繁大改變的時期。導師信幸指出了信繁所存在的問題,導師大谷則提供了信繁解決問題的方案。英雄也醞釀著一種大改變。而這種大改變的嘗試在第33回「動亂」中遭遇到了考驗。此時,昌幸成為了「英雄」信繁的夥伴,幫助信繁解決了問題。但是,隨著三成的失敗與拒絕家康招攬的行為使信繁也踏上了歸途(信濃)。與此同時,昌幸的又一段英雄之路也在第31回「終焉」開始,再一次凸顯出來,這裡便不做詳談了。

第六階段:不忘豐臣的真田信繁(第34回「舉兵」——第37回「信之」)

如果將進入大坂以來的信繁情節當作三幕劇的話,第三階段是第一幕,第四階段和第五階段的是第二幕,那麼第六階段即是第三幕。第二幕的衝突是信繁之心在豐臣與真田家之間不斷搖擺,而第三幕的高潮是第二幕衝突的深化版。由此,犬伏之別則成為了第三幕的高潮戲碼。這也是英雄一家浴火重生的一刻。儘管英雄最後贏得己方的戰爭,但是夥伴的失敗終使英雄的這段冒險以蟄居而告終。

第七階段:蟄居的信繁(第38回「昌幸」——第40回「幸村」)

從這一段開始,劇情走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儘管信繁依舊是英雄的角色屬性,但是本質上來講,九度山歲月是一段新的開始。同時,這也是幸村傳說的第一幕。從這一點上來講,九度山將成為英雄的日常世界。那麼,在接下來的幾個階段

1、第38回「昌幸」,信繁、高梨、阿桐、阿春等人的表現揭示英雄在新的日常世界(九度山)的生活狀態。

2、第38回「昌幸」,信使板部岡江雪齋的出現。

3、第38回「昌幸」,導師昌幸之死,對英雄未來際遇的預言並傳遞給英雄解決未來冒險的辦法

4、第39回「歲月」,日常世界中,英雄生活狀態集中體現。

5、第40回「幸村」,英雄接受召喚。

在第40回「幸村」的劇評中,鬼君已經分析了信繁回想部分的四層遞進。這裡補充一點的話,信繁回想第二層的人物是其信使屬性的展現。信繁回想第三層和第四層的人物則都是信繁人生的導師或是在某個特定場景中起到導師作用的角色。

第八階段:幸村之名的信繁(第40回「幸村」——第46回「砲彈」)

英雄接受召喚,踏上了冒險的旅途。從而,幸村傳說的第二幕也正式開始。

1、冒險的初次嘗試(脫離九度山),英雄成功進入新的神奇世界(十四年後的大坂)。

2、昌幸、三成、大谷三位導師儘管身死,但精神上依舊影響著英雄的行為。

2、英雄再一次面對各種各樣的考驗(軍議、築城危機等等)。在考驗的過程中,英雄結識或招攬了許多的夥伴。(後藤、毛利、明石、長宗我部、木村、大野兄弟、塙團右衛門、堀田作兵衛)

3、同時,有著變形者與夥伴雙重屬性的角色(茶茶、大藏卿局)、在邊界護衛與變形者之間遊離的角色(織田有樂齋)、邊界護衛(大角與左衛門)總在英雄的考驗中提供變數。

4、在經歷各種各樣的考驗之後,英雄面對更為嚴峻的考驗(真田丸之役)。

5、成功通過考驗,英雄名揚天下。

6、儘管對未來有著美好的願景,但是,英雄接二連三遭受打擊。陰影也正準備著捲土重來(炮轟大坂城)。

第九階段:決死之志的信繁(第47回「反擊」——最終回)

幸村傳說第三幕則是英雄意志信念的集中體現。「重生」往往是英雄傳說中象徵性的神化過程。英雄的重生情節,最為簡單的一種手法即是英雄墮入谷底,但是最後反戈一擊,擊敗了對手,比如《真田丸》「青春編」中昌幸的英雄之路。另外還有兩種比較常見的寫法,第一種即是英雄達到甚至超越了自身的導師,第二種則是英雄與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合二為一,最為直觀的話,比如英雄最後成為了神。《真田丸》中,這兩種寫法兼而有之。

1、第47回「反擊」與第48回「引鐵」是英雄的一次重生之旅。在面對各種各樣的低谷絕境,英雄始終沒有放棄,百折不撓地站在陰影的對立面,更試圖以自己的死亡來完成最後冒險的成功。

2、英雄的死亡。與家康對峙時,信繁的台詞儘管只有一兩句,但是言簡意賅地詮釋了信繁的信念。在接下來的場景中,景勝的台詞則講明了作為英雄的信繁與武士精神的合二為一。而關於信繁最期的塑造,這裡分享一段雅人叔的見解,感謝貼吧kotsupon醬的翻譯。(註:關於《真田丸》最終回的塑造與失力點,鬼君在下一部分詳說。)

對於幸村的舉動,堺桑是這麼分析的:「我認為,與其說幸村之死是出於他的(人生)美學,不如說是出於他對自己的首級如果落入敵手,就會更方便敵人制定作戰計劃並付諸實施的預估。如果德川方面知道幸村死了,就會削減應對幸村部隊的兵力。被對方取得首級,對作戰不利。因為佐助逃到這裡(安居神社)已拼盡全力,考慮到他現存的體力,拿著自己的首級逃走對作戰更有利,我覺得這是非常現實的選擇。讓敵人弄不清幸村的生死,對豐臣來說在戰略上也是有效的。所以『就到此為止吧』絕不是出於(人生)美學而說的,而是他直到最後的最後都忠於職守的一句台詞。」

從整體上來看,《真田丸》中信繁的一生亦是一條英雄之路。策略和大義是圍繞信繁一生的第一個改變點,豐臣家與真田家之間的搖擺則是信繁第二個轉變點,而九度山的浴火重生,大坂之陣則成為了英雄信繁的舞台。信繁的英雄成長亦是一種在自我鬥爭中的螺旋式上升。

同時,英雄的對立面——陰影,其實並不如其他英雄題材作品中明確。這一層的塑造亦有著時代的代入感。從「真田丸」最初的起航來看,亂世生存的競爭者們,無論是北條、德川、上杉,他們都是陰影部分。然而,隨著事態的發展,陰影本身也有著各種各樣的變化,有的被消滅、有的成為夥伴、有的則在最終時刻成為了一種強大的力量。

從陰影的塑造上來看,這也很能反襯出英雄自身問題意識的變化。儘管德川是信繁或是真田家的宿命之敵,但是信繁並未在一開始就厭惡德川。同樣地,真田家與德川家的關係並未像《真田太平記》自始至終都針鋒相對,而是在時代的風雲變幻中,一步步走向了對立面。英雄也逐漸成為了高級的自我。

敗者美學

在創作上,《真田丸》延續著「萬變不離其宗」的英雄之路。同時,也跟隨著歷史事態的變化,《真田丸》的英雄之路有著不一樣的發展線路。在套路之外,個性化的演繹則又是劇集的獨特看點,比如信繁介於主動與被動之間的被拯救者狀態。作為日本影視圈少有符合作者論的編劇,三谷幸喜劇作風格始終是存在爭議的。在嬉笑怒罵的老派喜劇風格之外,三谷亦將自己一直以來的人生哲學貫注到了劇中。

大河劇的繼承者

大河劇和舊好萊塢電影是促使三谷走上編劇道路的兩大支柱。而從三谷的喜好之中,我們不難發現三谷創作的源頭。比利懷爾德與伍迪艾倫是三谷最喜歡的兩位導演。比利懷爾德對劇作結構的嚴密把控,伍迪艾倫不斷用文字來提供各種各樣的信息量,這兩點都在三谷的劇作中得到了延續。而三谷所鍾愛的幾部大河劇《國盜物語》、《黃金的日子》也都是三谷劇作中常見的群像風格。

或許,三谷也是日本眾多編劇中唯一一個自稱「超級大河粉」的一位。而在今年的《真田丸》創作中,三谷幸喜也向諸多大河劇有過致敬或是玩梗的橋段,簡單列一個list。

1、第2回「決斷」 ,德川家康台詞「武田家滅亡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但為何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德川家康扮演者內野聖陽在大河劇《風林火山》中飾演武田家軍師山本勘助。

2、第22回「裁定」及第45回「完封」,阿桐送飯糰與阿春台詞「分飯糰」。——做飯糰為15年大河劇《花燃》主角吉田杉文的經典行為。

3、第28回「受難」,松本幸四郎時隔38年在大河劇中再次出演呂宋助左衛門。——1978年大河劇《黃金的日子》

4、第34回「舉兵」,石田三成與真田信繁的告別語「今生就此別過」與《黃金的日子》中,三成與助左衛門的告別語一致。

5、第40回「幸村」,阿桐台詞「什麼官兵衛」——14年大河劇《軍師官兵衛》

6、第45回「完封」,織田有樂齋台詞「心配は ご無用」——1996年大河劇《秀吉》經典台詞,當年的流行語,並在《軍師官兵衛》中再次出現。

7、第45回「完封」,真田幸村與高梨內記對話預熱17年大河劇《女城主直虎》

上述的幾條都是《真田丸》在細節上與之前大河劇的契合之處,而之前大河劇對《真田丸》最大的影響則是在故事創作的寫法上。

1、《真田丸》對之前大河劇中的情節進行重構,比如第33回「動亂」。三谷在自己專欄中曾經提到,第33回「動亂」即是他在觀看《天地人》後所萌生的想法。在《天地人》第36回中,石田三成準備夜討家康,但是最終被直江所阻止。在《真田丸》中,三谷將「夜討家康」的故事進一步架構,使這一回成為戲劇性出彩的一集。

2、「歷史旁觀者」是真田信繁一開始的定位,但這並非是《真田丸》對主人公的開創。在《黃金的日子》中,除了前往海外的劇情以外,呂宋助左衛門在全劇中基本都是以「歷史旁觀者」的姿態出現。更深層次而言,《真田丸》這一次不動聲色的群像劇寫作也得益於《黃金的日子》。另外,殺生旁白的使用方法也來自於《黃金的日子》

3、歷史大事件的呈現是讓三谷困擾許久的問題。在《新選組!》中,中村獅童所飾演的瀧本舍助的角色功能之一即是串聯各種歷史大事件,比如佐久間象山被暗殺,久坂玄瑞之死等等。甚至在之後,瀧本舍助還成為了傳說中的「鞍馬天狗」。在前年觀看《花燃》的過程中,劇中櫻田門外之變的演繹則幫助三谷想通了這個問題。同時,三谷也將《花燃》劇中的這種演繹進一步發展。【鬼君個人也希望今年的《直虎》也能延續這種寫法。這種寫法能很好地發揮大河劇敘事的視角優勢,當然對於編劇本身其實也是一種考驗。

創作之失

在《新選組!》中,三谷將敘事重心確定在近藤勇生命中最重要的日子(類似《真田丸》第33回「動亂」),每一回都儘可能囊括在一天的時間內去講述,然而在49集的長篇創作之中,三谷並未能將這種做法堅持下去。因此,在《真田丸》中,三谷選擇了一種更為柔和的方式——即主題式創作。每一回都緊扣一個主題來勾勒,同時也保證每一回相對的獨立性。從《真田丸》開播始,神回的評價就屢屢在觀眾中提及。

三谷自身對戲劇性的極致追求,也會讓情節或者人物塑造上有一些爭議的地方,最典型的即是最終回中,幸村與家康的對決。其實,主角與其對立面的最終對決或對話在大河劇是頻繁出現的一個場景,尤其是近幾年的大河劇,比如12年的大河劇《平清盛》中,平清盛與源義朝的一騎討、平清盛和源賴朝之間的正面對話。從戲劇性上來說,幸村與家康的對話是必需的。家康和幸村的台詞都能體現出兩個人物不同的信念,這也是近世與中世之間的較量,尤其幸村的台詞是起到升華英雄行為作用。然而,在這種千鈞一髮的時刻,儘管兩人的對話已足夠簡短,但是這依然會使場景緊張感淡化。

由中世幸村和近世家康的最終對決說起,《真田丸》最終回所暴露的問題幾乎是多方位的,除卻三谷自身被戲劇所縛的遺憾之外,有劇組創作的定位之失,有導演不擅拍戰爭戲的短板,亦有群演表演能力的問題等等。然而,這並不包括兩位演員。雅人叔和內野桑的表演從一定的程度上挽回了一點點劇組多方面的損失,尤其雅人叔在最後兩回的加戲或改戲,不僅使自身信繁的形象更為飽滿,也無疑使整體劇情有了點睛之筆。

儘管演員的表演適當地挽回了一些劣勢,但是劇組本身問題依舊不可迴避。當時看《新選組!》時,三谷綿里藏針式的時代浪潮描寫讓鬼君至今仍是記憶猶新。但是,《真田丸》中時代的描寫在鬼君看來僅僅完成了一半。從大坂編開始,《真田丸》便正式描寫中世步入近世的時代浪潮。豐臣政權的各種政策不斷在台詞中提出。同時,北條與昌幸落後於時代的描寫也讓觀眾很清晰地便能感知到。然而,從中後段開始,劇中對時代的描寫卻戛然而止,從一定程度上,又成了「亂世爭鋒」這樣尋常的情節演繹。

在鬼君個人看來,這一點很大程度上是劇組本身創作上的定位問題。關於豐臣家的失敗,劇組希望可以塑造出豐臣家的失敗是自身內部的失敗,而不是單純與德川之間的差距。但是,落實到具體情節的演繹,卻未免有顧此失彼之感。三谷也只從一些邊邊角角的地方來塑造德川之世,比如阿江與秀忠的對話。這也導致最終回幸村與家康的對決缺乏厚度。

儘管在時代劇研究者的看法中,編劇是導致大河劇每況愈下的關鍵因素之一,但是,從《真田丸》中的表現來看,導演對戰爭戲掌控能力的缺乏也將成為大河劇日後發展的阻礙。今年《真田丸》中的導演們,其中四位都是指導晨間劇出身,比如作為首席演出的木村隆文,之前唯一的一部作品是晨間劇《小梅醫生》。這也導致《真田丸》的文戲拍攝中規中矩,也不乏亮點。但是,武戲的拍攝基本上是慘不忍睹。

從《真田丸》第二回「決斷」中第一場殺陣戲開始,《真田丸》的武戲或是殺陣戲就開始了其悲劇的宿命。全劇下來,或許僅有第31回「終焉」時,出浦和忠勝的對決戲算是可觀的。如果就場面而言,《真田丸》的OP拍攝時,僅有六七個人參與的衝鋒畫面,最後做出了OP的效果。然而,正劇里卻並沒有採取這樣的製作。這也是十分遺憾的地方。

另外,這也不僅是場面不濟的問題,更深層次的問題在於敘事。從這一點上來看,第一次上田合戰和第二次上田合戰完成得更好。特別是第二次上田合戰,雙方謀略對弈的鋪排都描寫得水到渠成。在最終回中,真田赤備衝鋒僅靠旁白一帶而過,鏡頭並不拍攝兩軍對壘的畫面。試想一下,如果真田軍一步步逼近德川本陣的同時,德川採取各種各樣的方式來阻止真田的逼近。接著,德川方都以失敗告終,真田軍也即將殺進本陣。最後,真田殺入本陣,而德川早已落荒而逃。這樣或許比單純拍真田衝鋒更具有感染力。

希望

關於《真田丸》最終回,原定標題「疾風」多少會讓人想到浮世繪中的名作「幸村疾風討家康」。在司馬遼太郎先生的小說《城塞》亦用「疾風」來做幸村討家康的標題。然而,劇組認為最終回難以用兩字熟語來概括這一回的內容。在放送之後,眾多日本網友也給出各自所取的標題,比如「著港」、「偃武」、「真田」、「傳說」等等,但是鬼君最中意的標題是生樣(取生存方式之意),也很能反應出三谷的創作哲學。

從早年的《爆肚風雲》,到之後的《魔幻時刻》,再到《真田丸》等等,不難發現,三谷作品中的主要角色無一不是生活中的弱勢群體或者說是失意者。如果以表裡而論,三谷作品的表是老派喜劇的愉悅歡快,三谷作品的里則是飽含深情的悲憫之心。無論三谷作品講述的是怎樣的題材,怎樣的故事,但是其核心永遠是對弱勢群體、失意者的存在價值或者是個體生命予以尊重和肯定。

鬼君簡單舉幾個例子,比如《魔幻時刻》是一群失意者最後都彰顯其生命價值、《笑之大學》是檢察官(失意者)的靈魂被拯救、《了不起的亡靈》是一個失意人和一個失意鬼攜手奮戰,各得其所、《我家的歷史》則是失意一家不斷地成長的故事,其中亦有家與國的暗喻。

回到《真田丸》中,昌幸和信繁的塑造上都顯示出三谷的創作哲學,比如在第24回「滅亡」時,面對一心求死的北條氏政,昌幸直言:「想死就去死吧,但是活著的話,還是能有許多有意思的事情可看哦。」儘管屢次遭遇到失意的時刻,但是昌幸卻不曾放棄自己的生命,放棄自己的夢想。同樣的,儘管在大坂城中遭遇了種種失意,但是信繁也依舊堅強地戰鬥著。

劇中的信繁之死亦是如此。從另一個角度上來說,信繁之死,並未滿足某些觀眾內心想當英雄的心理。信繁之死的平淡與釋然,也很難讓這些觀眾移情。然而,從上面雅人叔的理解中,不難發現,信繁之死是一種自我犧牲的塑造。在英雄題材作品的故事中,英雄之所以成為英雄,並不是擁有最強的權力,最高的地位,最富的財寶,而是英雄為了他人、團隊或是理想而犧牲了自己。信繁的導師三成,為了豐臣而犧牲自己一貫以來止戰的信念;信繁亦是如此,為了豐臣,為了他所珍視的那些人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

從本身畫面的冷色調來看,《真田丸》的故事是屬於小人物的。在不斷見證歷史大事,作為小人物的真田信繁不斷成長,並在人生的最後一年站在歷史舞台的中央。無論人生的際遇如何,生命的希望都不要輕易丟失。「心存信念之人,方有前路可行。」

在今秋的紐約之行,鬼君有幸認識了某位旅美的著名崑曲演員。她本人也是大河劇的愛好者。當我們深入聊起大河劇話題的時候,她曾問過這麼一句:「大河劇現在還有拍嗎?」儘管由於藝術上的事務繁忙,她已多年不曾看過大河劇。但是,這句話本身也能反映出大河劇一直堅持拍攝的不易。在她個人看來,大河劇的體系與框架本身便是一門極佳的藝術作品,其中所承載的人生觀念才是大河劇真正的根基。

雜言:

之前提過《千面英雄》及相關體系適用於所有的大河劇,《女城主直虎》自然也不例外。從直虎的人生軌跡來看,《女城主直虎》的前半部分將會是井伊直虎的英雄之路,同時,高橋一生的小野政次應該也會逐漸成為前半部分的陰影力量(壽桂尼也有可能,而後半部陰影力量為武田家?)。後半部分,井伊直虎的角色屬性或將從英雄慢慢衍變為前傳英雄,最終成為直政導師的角色。

從前年12月31日開設專欄開始,鬼君便計劃著用一年的時間逐回分析《真田丸》。但是,由於學業、公眾號的關係,鬼君有時未能及時更稿。這一次終評更是數拖其稿,鬼君也感謝大家的耐心等待。

儘管如此,很多個人原本所計劃的內容,最後也未能寫上或者略寫,比如三成、家康(秀吉)的英雄(墮落)之路;在英雄體系內,阿桐、阿春等人的角色屬性與轉變等等;《真田丸》中的主從塑造;戰爭戲場面分析;《新選組!》與《真田丸》英雄之路的對比等等。同時,關於劇中的用心之處,鬼君肯定也有很多見識不到的地方。

長達一年多的寫作,確實是一件辛苦且充實的事情,不過,因此也認識了很多新朋友;也對自己原有的知識進行了一次溫故知新的歷程。這一次的終評創作很感謝@章既安張倩怡 - 知乎在故事學方面所做的專業性指導,前兩日的暢聊也使鬼君思路大開。

接下來的時間,鬼君將繼續求索,而《女城主直虎》的劇評目前暫無計劃。儘管英雄之路是萬變不離其宗,但是套路之外的個性化創造才是關鍵。鬼君也希望大家在追日後大河劇的同時,也可以更集中精力地去看待個性化的演繹。如果有喜愛森下佳子劇本的小夥伴,更可以去找尋《直虎》與之前森下佳子作品的共通之處。

信繁的身影已經遠去,井伊家的故事還在慢慢訴說......

山河萬里,就此暫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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