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萬個漂流瓶的陪伴

我沒見過她的照片，沒聽過她的聲音，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但在我最潦倒的那幾年，是她陪伴著我，一聲聲晚安，伴我渡過所有的艱辛與絕望。

在一切都好轉的時候，她卻消失了，彷彿這一切，都只是我做的一個夢。

你，還好嗎？

01.

那是2013年的一個夏天，那時候我在廣州的一家私企裡面當新媒體文案。每天做的事，就是收集網上的段子，編輯，刪改，配圖，發布在微博上，然後用一些自以為搞笑的話回復粉絲的評論。

活很多，人很累，工資卻很低。為了省錢，我在城中村裡面租了個單間，簡陋至極。窗外是密密麻麻的電線，陽光永遠也照不進屋內，蟑螂老鼠是我固定的「室友」。

除此之外，房子的隔音效果特別差，每天晚上，隔壁那兩口子都要秀一次「恩愛」，弄得床吱呀吱呀地響，吵到我蒙著頭都睡不著覺。

於是我便開始玩漂流瓶打發時間，把白天收集到的段子，複製粘貼上漂流瓶，扔出去，等著人回復「哈哈哈」或者「神經病」。我會告訴他，我還知道很多段子，可以講給他聽。可是，對話總是到了這裡，便沒了後續。

這些無疾而終的對話，讓我一度想放棄繼續扔瓶子的行為，直到遇見了她，夏沫沫。

準確地說，是她扔出來的漂流瓶，被我撈到了。

她說：「我叫夏沫沫，你呢？。」

當時，我被隔壁煩到崩潰，正好心存報復社會的念頭，就回復道：「你好，小姑娘，我叫李大爺。」

「大爺好，大爺您怎麼還不睡啊？」

看到回復，我以為我面對的是一位單純的小姑娘，就繼續演了下去。

「年紀大了，膝蓋疼，睡不著覺呢。」

「您的情況和我奶奶一樣，可以試試用溫熱的毛巾敷在膝蓋上，這樣也許會好受很多。」

「謝謝你，小姑娘，我照你的法子試了一下，感覺好多了。」

「大爺您甭客氣，雖然您裝得不像，但還是很懂禮貌的啊。」

02.

被拆穿之後，我也沒生氣，只要她願意繼續陪我聊天，熬到隔壁的「戰鬥」結束，就算她說的每句話都帶髒字兒，我也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當回事兒。

更何況，她說話從來沒帶髒字兒。

她說她平時都沒怎麼用手機，微信還是同事幫她下的。認識我那天，是她第一次玩漂流瓶，扔出去的幾個瓶子，就我的回復正常點。

我說漂流瓶上壞人多，得虧遇到了我，可以放一百個心了，因為我肯定不是什麼好人。

她回了一連串憨笑的表情給我，這證明她的笑點，應該是處於我能夠掌控的範圍，我便複製粘貼了一條白天收集的段子，發送給她。

段子有時候就像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鑰匙，遇上合適的人，便能打開對話的門。每當我感覺和她的聊天快要冷場時，便發個段子給她，於是，開始下一個話題。

她曾問過我，從哪找的這麼多的段子，我好奇地回問她，難道不玩微博的嗎？

她說，微博是什麼？

微博、豆瓣、糗百、貼吧……原來，很多我習以為常的東西，對她而言都是從未聽過的玩意兒。

她沒有電腦，只是偶爾會去網吧，把QQ掛上，和幾個老同學聊聊天，然後看看電影，時間很快就過去了。

她說，她在廠裡面打工，沒多少放假的時間，每次去網吧，能看兩三部電影，就很滿足了。

我問她，有沒有什麼喜歡的電影，推薦一下？

她給我推薦了《一生一世》，說這是她最喜歡的電影，那天看得她眼淚嘩啦的，整個人都心情不好了。

這電影碰巧我看過，快進看完的，全程都是尿點。但我想，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不能說自己不太感冒的電影，別人喜歡就犯了錯誤。

聊著聊著，我給她推薦了《腦海中的橡皮擦》，應該符合她的胃口。有時候，看幾部淚點高的電影，痛哭一下也是一種很好的發泄。

03.

果然，沒過多久，這丫頭在漂流瓶回復，說她看完電影，在網吧里哭成了淚人，覺得裡面的兩個主角經歷好慘。

於是，靠著推薦電影，我倆又開始了新一輪話題。每個難過的夜晚，似乎也不那麼難熬了；隔壁搖床的吱呀聲，對我而言似乎也只是聊天時的背景音樂罷了。

大概過了一兩個月吧，我遇到了工作上的一些小挫折。或許是粉絲厭倦了我的段子，或許是微博逐漸衰弱，我發的微博，閱讀量越來越低，每天吸引的粉絲甚至趕不上取關的人。

結果是，每月的績效越來越低，原本就不高的收入，這下子更加捉襟見肘了。

那天我跟她聊天，說了自己「悲慘」的遭遇，之前自己每天能吃十幾塊的大盤雞，現在也只有憋著選擇八塊、十塊的盒飯了。

原本，我以為她會心疼我的處境，安慰我一下。誰知，她只是淡淡地回復了一句，「還好啦，堅持一下就過去了」。

莫名其妙地，我覺得她的回復很敷衍，心裡有點生氣，便回了句話想「嗆」一下她。

「說的容易，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

按下發送的那一瞬間，我心裡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真是太小心眼了，但瓶子已經扔進「海」里，無法撤回了。

傻逼！我在心裡一遍遍地埋怨著自己，向她發了一連串道歉的話語，但始終沒有收到她的回復。懷著諸多的悔恨和懊惱，我抱著手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下手機，屏幕上提示，收到了一個漂流瓶。

我一下子在床上坐了起來。

04.

「我每天早上只吃一碗面，加幾片青菜葉子；中午廠裡面有人做飯，吃得稍微好一點，能吃到肉，喝到湯；下午吃的是中午的剩飯剩菜，所以我們中午也不能吃太多菜，不然下午就只有吃白飯了。我一個月可能會去吃一次大盤雞，因為油水太少了，有時候餓得心裡慌。所以，我真的沒有站著說話，你的日子，過的比我舒服多了。」

看到她的回復，我不禁赧然，之前聽她說過自己在廠裡面打工，我以為待遇挺好的，看來是自己想當然了。自己覺得在吃苦的日子，可能對很多人而言，是在享福。

我認真地給她回復了一段話，為自己的輕浮和小肚雞腸道了歉，請求她的原諒。她倒是大度地表示，這些都是小事，給她推薦幾部電影就行了。

怕她哭太多致郁，我給她推薦了幾部溫馨的親情電影，聊以慰藉。那時候馬頔剛去南山，宋冬野還在董小姐面前吹逼，民謠也不算火，我鬼使神差地，也把自己最喜歡的幾首民謠打上去，發給了她。

結果，第二天下午就接到她發來的一連串消息。她說，前面幾首歌都特別好聽，但後面兩首她怎麼找也找不到，心裡像丟了什麼一樣，問我怎麼樣才能聽到。

我便告訴她如何通過百度下載播放器，之後又要怎麼操作，才能搜索到歌曲。她照我說的做了，結果下了個「百度全家桶」，電腦屏幕一團糟。她以為自己把電腦弄壞了，心急火燎地問我該怎麼辦。

「按那個開機鍵，一直按到所有的燈都熄了，然後再按一下，重啟就行了。」

在我的指導下，她花了接近一個小時，終於聽到了後面那幾首民謠。我揶揄她，問她浪費了這麼久時間，就為了聽兩首歌，是不是覺得很虧。

她說，一點都不虧，因為這時間，是我陪著她一起浪費的。

05.

艱難的生活持續了三個月，之後，或許是迎來了微博的紅利期，或許是我收集的段子又贏得了粉絲們的歡心，閱讀量和粉絲數每天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著，我的待遇，又回到每天一頓大盤雞的「奢華」日子。

這期間，她一直在漂流瓶上和我聊天，講她老家的狗狗是多麼不聽話；講她小時候在山野間撒丫子跑，呼吸著新鮮空氣；講她十來歲的的時候，抱著剛滿月的弟弟，坐在院子里，看著滿天繁星閃爍，她許願自己能夠像月亮一樣，照亮弟弟成長的路途……

她還說了很多很多故事，只是，我已經記不清了。

我擺脫了經濟上的拮据之後，從城中村搬了出來，在附近的小區裡面租了間屋子，換了個比較像「家」的居住環境。

那段時間，朋友給我介紹了左左，一個小家碧玉型的妹子，笑起來嘴角隱約可見兩個小小的酒窩，讓我傾心不已。唯一問題就是，和左左聊天似乎有點不順利，總是冷場的情況居多。

我在漂流瓶上跟夏沫沫說了這事兒，表示百思不得其解。她則耐心地詢問了我和左左聊了些什麼，然後開導我，教我怎麼哄妹子，還根據我的描述，分析女孩子的心理活動，儼然成了我的「參謀」。

在她的幫助之下，我和左左的聊天氛圍終於有了起色，有時候我和左左聊得興緻起來了，忽略了她，過了很久才點開漂流瓶，發現她的留言：

「記得跟她說晚安，女孩子很看重這個的。」

還有一條消息，只有兩個字，「晚安」。

看完之後，心裡有了一絲愧疚，畢竟她的建議幫了我大忙，就這麼把她晾在一旁似乎不太好。正想著怎麼跟她回復，左左又發來消息了，我匆忙切換到聊天界面，驚喜地發現，左左主動約我第二天下午去看電影，心裡便光顧著喜悅了，把她忘在了一邊。

第二天，和左左看完電影之後，我倆的手便牽在了一起，我正式離開了單身狗的隊伍，加入了發狗糧大軍之中。

06.

接下來的生活重心，就全部轉移到了左左身上。那時候的我，有點「黏人」，哪怕在上班，也是隔一會就看一下微信，害怕漏過左左的消息。聊天也是各種關心，添衣保暖，多喝熱水這樣的消息，一天能發好幾條，活脫脫的一個「暖男」樣板。

對於我的關心，一開始，左左覺得很暖心，喜歡這種被重視和疼愛的感覺。可是，幾周之後，她就覺得厭煩了，回應我的話也越來越冷淡。

這讓我愈加惶恐，反思自己是不是關心的不夠或者方向不對，從而給她留了更多的言，打了個更多個電話。

現在回想那段時間，除了心疼自己之外，也有對左左的一些理解。畢竟，我完全失掉了自己的生活，依附於她的喜怒哀樂之上，會讓她很有壓力。

惡性循環之下，分手的那一天，終於還是來了。

那天晚上我和幾個哥們兒一起，找了個夜市攤，喝了很多酒，他們在那罵著左左無情無義，我只是搖搖頭說，是我不夠好。

送走哥們兒之後，我一個人走在大街上，感覺就像一條落魄的流浪犬一樣，無家可歸，無處可依，打開通訊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某個瞬間，我想到了夏沫沫，此時此刻，貌似也只能找她說說話了。

我像找到了救星一樣，匆忙拿出手機，打開微信，點進漂流瓶一看，竟然有好幾十條她的留言。

07.

「嘿，最近和她怎麼樣了？」

「看你這麼久都不回我瓶子了，是不是和她成了，忙得不可開交？嘻嘻，她是個好姑娘，一定要好好對她啊。」

「今天外面陽光好美，照在身上，暖洋洋地，感覺自己快要融化了。真羨慕你能找到自己喜歡的人，也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才能找到。」

「我剛剛看了你推薦的《雛菊》，那個地方，好美。不知道為什麼，警察和殺手，離自己的幸福明明已經那麼近了，卻邁不出那一步，最後與她擦肩而過，相隔永遠。看完電影，真的覺得很難過，也許就像你說那樣，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打碎，裡面的人都那麼好，所以當他們最終失去所愛的時候，才會讓人覺得非常遺憾吧。」

「不知道為什麼，白天明明好累，現在趴在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你應該已經睡了吧？做個好夢，晚安。」

「我今天又被老闆罵了，笨手笨腳的，什麼都做不好。也許是我太沒用了吧。」

「我可能要離開這裡了，換一個地方吧。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哪裡，我爸和我媽早就不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我也沒幾個朋友，甚至連和我一起在廠里工作的人，我都認不全。不想和人打交道，覺得好累。真的好羨慕你，你有學歷，也很能幹，可以去追求自己的夢想，守護自己心愛的人。而我什麼都沒有，每天睜開眼睛，就是望不到頭的工作，看不到希望，也不知道有什麼意義。我覺得，我就像一個機器人一樣吧。」

「今天晚上，我就要走了。很高興認識你，十三。」

08.

我站在街頭，一個一個地看完了她的回復，心裡像失去了什麼一樣，空空的。我想很久，給她回復了很多個瓶子，講了很多很多話，但是，過了很久很久，都沒有收到她的回復。

她就這麼消失了，徹底而永遠。

而現在，終於只剩我一個人了，在即將破曉的時分，在逐漸喧囂的大街上，驟然從夢中醒來。

從第一天認識她的時候，也許就能預料到這個結局了。

有人陪伴的感覺，就像罌粟一樣，麻醉著自己，慢慢地上癮，終於沉淪而無法自拔。

直到夢醒時分，一切回歸起點，依舊形單影隻，那些過往的點滴，在記憶裡面逐漸模糊，看不真切。

但我知道，它們確實存在於我的人生中，支撐著我，走過一段漫長而艱難的旅程。

那麼，我會扔出最後一個漂流瓶，並期待著她如同神跡一般的回復。

「謝謝你，夏沫沫。」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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