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尾憂鬱的江魚

大概是家中沒什麼過年的喜氣,不然不至於在天寒地凍的大年初一一早去出門釣魚。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 92 個故事

從我家出發,直走是市中心,左轉是小學,右轉便是湘江。

禮拜天早晨,父親把我拎上自行車后座,塞進黃色藤編的椅子里,去江邊買魚。

籃子挎在車把上,我們搖搖晃晃地出發,沿著右邊那條通往江邊的下坡路滑下去,兩邊是越來越矮的房子、雜亂的電線、髒兮兮的菜市場、不開燈的小吃店、落滿灰塵的五金鋪子、穿著不好看衣服的行人。

不多遠處,一條茫茫的白色水面懸在道路盡頭,便是湘江。我們把自行車停在灰色的水泥河堤下面,拎著籃子爬上堤壩。父親舉著我,我趴在欄杆上往下看,靠水的那一面是陡峭的斜坡,有幾處用紅油漆標記的地方,寫著水深多少。

不發水的季節,湘江是瘦的。水面一路後撤,直到露出堤壩底部的一小片空地。這時候賣魚的人就來了。

「有沒有看到賣魚的?」父親舉著我問。

「沒有看到。」我伸長眼睛搜索著堤壩下面說。

「再找找。」他把我放下來,我們沿著堤壩往前走。江上的風吹過來,並不柔和,水面和天色淡淡的,一片荒蕪,對岸是我們稱為「河西」的地方,除了幾所高校,一無所有。

我們走了一段路,父親又把我舉起來。

「看看這邊,有沒有賣魚的?」

「有的有的,就在下面!」

我們趕緊走到下一個豁口,從窄而陡的台階一路下到水邊。賣魚的人已經來了許多,有江上的船家,附近的居民,也有開機動船的小老闆,熱鬧非凡。

在這賣魚的行列當中,有時候會遇到鄰居「高倉健」。高倉健是我暗地裡給他取的代號。他和我父母一樣在大學裡工作,高大帥氣,濃眉深目,有且只有兩個愛好:抽煙、釣魚。

每到周末傍晚,他必定提著滿滿一桶活魚從郊區回來,先送給我家兩尾,留足自己吃的,有多出來的便在江邊魚市上擺攤賣掉。他妻子是浙江人,漂亮能幹,會做許多好吃的菜,與我母親關係很好,每到新年都送我一盒高級巧克力。

我並沒有想過一個高校職工在江邊賣魚有什麼不妥。偶爾聽到大人們說他年輕時不釣魚,也不抽煙,現下這麼做是因為「家裡出了那樣的事情,心裡煩的」。我也不曾細想。

在我心中,高倉健一家是電視劇里才有的完美夫妻,又好看,氣質風度又好,家裡還有洋氣的紅酒,和周圍那些庸俗的家庭截然不同。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他們家比我大一歲的小姐姐從不和我玩。我喊她,她不應。

我上了小學,小姐姐沒有上學,仍舊在家裡坐著。中藥的氣味瀰漫在房間里,茶几上常年擺滿各色藥瓶。雖然知道她不會應,我還是象徵性地喊一聲。

「為什麼小姐姐不上學?」我問高倉健的妻子。她不上班,據說叫「內退」,每天在家裡照顧女兒。

「小姐姐生病了,現在不能上學,以後病好了,就可以上學了。」她說。

我不覺得不能上學是一件大事,每天在家裡也不錯。雖然小姐姐從不理睬我,我一向也不討厭她,因為她從不制止我玩她的玩具,不像其他小孩那樣又哭又鬧非要搶回去。她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玩。

院子里大人們的嘆息零星吹進耳朵:「不如再生一個算了。」「先天性的,又治不好,這樣養下去養到幾時呢?」「聽說是女的懷孕的時候看多了電視。」「也有可能是淋了一場雨,發過一次燒。」

我不清楚大人們的議論是怎麼回事,只是從心裡感到厭煩。每當聽到旁人這樣議論,我便走到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默默地瞪他們。這些話自然也進了高倉健妻子的耳朵,她不像我那麼憤憤不平,只是一面承受著不幸帶來的後果,一面承擔著造成不幸的罪名。

資料圖 | 湘江風光帶

我上了中學,家裡搬進新蓋的教師樓,碰見高倉健一家的機會不多。據說他抽煙比過去更凶,釣魚的時間也比之前更長。小姐姐因為長期服用激素類藥物,長成了一座小山。她會說簡單的句子,偶爾被推到家門口曬太陽的時候,會對走過來看望她的鄰居說:「爸媽去法院。」大人們互相對視一眼,不再多說,扯些其他的話。然而法院去了幾次,婚始終沒有離,也沒有扯皮打架,兩人依然像過去那樣生活。

院子里大人們的議論仍在繼續,而且又加進了新話題。「她婆婆,性格又怪,身體又不好,這樣多年要兒子媳婦養著,還不准他們再生一個。」「為什麼不準再生?」「據說怕生出來一個好的,要把這個蠢的扔給她帶。」我母親從不參與這些議論,只是找各種理由送紅包給高倉健和他妻子,因為「只有錢最實在」。

偶爾碰到高倉健,他的臉依舊稜角分明,濃眉深目,只鬢邊生出了花白的發色。雖然沉默寡言,聽到我讀書成績好,會露出笑臉。他們一家人我都喜歡,我希望他們能高興些,於是一到期末考完就拿著成績單去報喜。他的笑臉我是真真實實見到的,而笑臉之後心底那重重的嘆息,卻過了很多年我才聽得見。

逢年過節,他依舊釣了魚送到我家裡來。

在我離開故鄉到北方生活以前,我以為吃魚是天經地義的事。魚又便宜、又好吃,哪裡都買得著,沒什麼好稀罕。魚必定要吃活的,要嫩,要清蒸,這是基本要求。不是活魚吃它幹嘛呢!不要說死魚,就算游得不那麼歡實,尾巴一甩不能一下濺出水花,也沒有人買。到北方以後,魚忽然從生活里消失了,吃魚變成了要專門計劃、專門去找的事。

再次回到故鄉、見到高倉健一家,我已經大學畢業。新年時我給高倉健的妻子買了一條珍珠項鏈,我想,她那麼好看的人,因為家務纏身顧不上買這些打扮的東西,我應該送給她。我們在她家的客廳里看電視台的新春文藝節目,她左邊坐著我,右邊坐著她女兒,大家都沉默沒有說話。

她的家還和我記憶中一樣,鴨蛋青的組合櫃,紅漆地面,茶几上擺滿藥瓶,似乎任何一件傢具都沒有更新過。時間停留在八十年代,依然是那個時候「洋氣」的風格。她依舊在尋醫問葯,聽說某地有專治她女兒疾病的「納米療法」,問我真假。

又過幾年,我留學回來,在機場免稅店給高倉健買了一條進口煙。母親誇我懂事,然而我知道這是愚蠢的禮物,送酒給借酒澆愁的人,送煙給抽煙解憂的人,都是飲鴆止渴的事。他接過來拍拍我的肩,沒有說什麼。

最後一次聽到他們的消息,我已經結了婚,帶著半歲多的小孩回老家過年。我歡天喜地,恨不得將小娃娃四處炫耀一番。我在故鄉沒什麼朋友,家裡也沒有親戚,新年那天便說去高倉健家裡拜年。母親沉默片刻,低聲說:「他女兒,剛剛做了子宮摘除手術。」因為始終無法生活自理,父母又已年邁,無法照顧她的例假,加上子宮疾病的風險,醫生建議摘除。

母親看著坐在地上玩扁豆的外孫女,說:「你阿姨(高倉健的妻子)懷女兒只比我早一年。她比我年輕,比我身體好,沒想到碰上這種事。她小孩六個月了還不會翻身,不會笑,其實大家心裡都有些懷疑,但誰都不肯先提。我們都是在醫院工作的,兒科醫生就住在對面樓里,他們也躲著不願意去找。後來小孩到了一歲,怎麼逗怎麼喊還是沒反應,拖不下去也躲不下去了,才去找兒科。人家只看一眼就下了診斷,先天性,治不好。後來做了那麼多檢查,吃了那麼多葯,果然還是這樣一回事。他們兩口子,明明郎才女貌的一對……」

我聽了沉默。母親不善交際,親近的朋友並不多,高倉健的妻子是一個。我猜測在我出生前她們來往很多,然而兩家孩子之間越來越大的差異,終於在友情中增加了沉重的成分。大約我的每一次出現,每一個進步,每一份禮物,都是令人難過的打擊。我已經到了聽得見別人心底嘆息的年紀,不會再舉著滿分考捲去表功,也不再帶著時髦的禮物出現。

這一年的春節我沒有去看他,禮物也沒有送,改封了一個紅包由母親轉交,「只有錢最實在。」

母親去了,拎回來兩尾鯽魚,是高倉健新釣的。大概他們家裡也沒有多少過年的喜氣,不然不至於在天寒地凍的新年裡一早出門釣魚。兩條灰黑的鯽魚在塑料袋裡遊動,並不知道今晚的命運是下油鍋。

「把魚放了吧。」我說。

我獨自騎車去江邊。沿途的店面都關了門,街上沒有行人,鞭炮聲遠遠近近地響著,家家戶戶都忙著準備晚上的年夜飯。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zhenshigushi1,這裡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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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康夫,現為編劇

編輯 | 閆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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