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與篆刻
魯迅先生是我最喜歡的作家,沒有之一。
而魯迅先生也喜歡篆刻,恰好我也有這個愛好,於是,在讀魯迅先生的文學作品時,就似乎覺得跟魯迅先生更近些,其實,這只是心理作用。就算我再喜愛篆刻,離魯迅先生,還差得遠。
(魯迅的自用印:戎馬書生)
(我在北京魯迅紀念館拍到的照片)
(魯迅)
魯迅先生家是名門旺族,爺爺周福清是點過翰林的,家族裡也跟很多著名書畫家有交往,更何況,魯迅先生的老家就是紹興,這個地方正是著名篆刻家、畫家、書法家趙之謙的故鄉,據資料載,魯迅爺爺因為行賄罪被御批抓入監牢後,魯迅為了躲禍,去到舅舅家,那家裡的中堂上掛的畫,正是趙之謙的大作。
又有一次,周家全家去上墳,上墳的禮節很隆重,而且要去較遠的地方,需要坐船趕過去,在上墳去的船上,魯迅的二十八公公就拿出隨手攜帶的刀具跟石頭給魯迅刻了兩方印,一方是「只有梅花是知己」,一方是「綠杉野屋」(這兩方印據說是魯迅要求為自己喜歡的琴表妹刻的,琴表妹常是一襲綠衣,且最喜梅花。我沒有考證,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不確,算我瞎說。)這個二十八公公叫周芹侯,能隨身攜帶篆刻刀具、石料,不是一般的愛好篆刻,能在短時間內完成一朱一白的兩方印,不管這兩方「急就章」的水平如何,對於十幾歲的魯迅影響是深重的,何況那個時候的魯迅喜愛繪畫,對於文人的這些事兒都操心的不能行。
(只有梅花是知己)
魯迅當然是有鑒賞力的,於是這方印,雖有終身帶在身邊,但卻很少見他鈐蓋在自己的作品上,大概是因為它寄託的有不同的感情(初戀也說不定!資料上說是魯迅一直珍藏這方印的原因是寄託了一份對叔祖的懷念之情,我看是瞎掰)。
再有,魯迅在南京讀完書,跟他同一艘船東渡日本求學的,還有一位篆刻大師叫陳衡恪(即篆刻大師陳師曾),就是下面圖中的這位:
(陳師曾)
魯迅跟陳師曾是南京礦路學堂和日本弘文學院的同學,是睡在魯迅「上鋪的兄弟」,後又同在民國教育部共事,趣味相投,關係自非一般。陳一輩子給魯迅刻印多枚,比如「會稽周氏收藏」、「會稽周氏」、「俟堂」等(見下圖),皆是佳構,大家水準。
(陳師曾為魯迅制的部分印章)
當然,還有下面這一方木印,是專為魯迅收藏金石所制的木印,因為陳師曾自己覺得不擅長木印,而魯迅又因為石印太硬,會毀壞藏品,要求刻成木印,於是就由陳師曾寫稿,找當時琉璃廠有名的刻工張樾丞所刻:
(陳師曾寫,張樾丞刻的木印)
《魯迅日記》1918年4月11日還記:「下午同陳師曾往留黎廠(琉璃廠)同古堂,代季市刻印,又自購木印五枚。」據查這五枚印分別是:「隨喜」、「善」、「偽」、「翻」、「完」,皆為魯迅校碑鑒賞之用。其中的「隨喜」印,也是木質,楷體,古樸蒼莽,氣象斑斕,很有金石氣息:
(隨喜)當然,魯迅最常用的印則是在上海居住時在西泠印社定製的,日記記載花「泉四元五角」,花錢找西泠定製,而且一花就是幾塊大洋,雖說魯迅是「有錢人」,但足見他對於篆刻絕不是一般的喜愛。兩方印,一方是吳德光(西泠印社創始人吳隱之子)所刻,漢白文印印式,印文「魯迅」,端正大方,樸實勁健,是魯迅最常用的印章,早期的圖書上,這方印經常出現在版權頁做印花:
(魯迅)再有一方,則是陶壽伯(這位也厲害,是趙叔孺的弟子,與陳巨來、方介堪、葉露淵並稱「趙門四傑」。)製作的朱文印,印文「洛文」,闊邊細朱古璽印式的朱文印,蒼茫古樸,疏密有致,足與上一方搭配一起用:
(洛文)
但魯迅似乎從來不愛把兩方印印在同一件作品或者文稿上,他的書法作品也大多不用什麼壓角章、引首章,於是就有好多人說魯迅不懂書法,不懂篆刻,這實在是大謬。
(魯迅的版稅收條)
(魯迅的書法)
其實魯迅有一個較為漫長的時期研究碑拓金石磚刻,這個時期就是袁世凱統治那一段,袁氏統治森嚴,到處撒上偵探、線人,稍有嫌疑的青年,就抓起來,卻不抓有特別嗜好的人,比如嫖賭蓄妾的,比如玩古董字畫的,魯迅沒辦法,就經常收集石刻拓本,抄抄古碑,校校古籍,看看印譜,這樣過日子,再加魯迅那段日子也還沒有許廣平,母親指定的夫人朱安又根本不算妻子,精神與肉體同時苦悶,十分孤獨,1917年1月22日的日記,魯迅寫道:「舊曆除夕也,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除夕夜還獨坐錄碑,其他日子可想而知。
當然,孤獨一般會成就人。也正因此,魯迅對於金石、木刻、碑拓、篆刻等學問都有相當高的見識。當紹興印人杜澤卿將自己的篆刻作品編成《蛻龕印存》向周氏兄弟求序言時,周作人自覺不如大哥熟諳此道,於是就只寫了草稿,寄給魯迅來修改潤色。魯迅的定稿只短短四百來字,但印章發源,歷代興衰,一一交代,文末還不忘讚賞作者「用心出手,並追漢制,神與古會,蓋粹然藝術之正宗」,可見魯迅先生對篆刻的見識。
(《蛻龕印存》書影)
我去北京阜城門西三條魯迅故居「老虎尾巴」參觀時,見到魯迅坐椅後面的牆上掛著一幅魯迅集《離騷》句而成的一幅字「望崦嵫而勿迫,恐鵜鴂之先鳴」,意思當然是珍惜時光,但寫這幅書法的是喬大壯,正是著名篆刻家黃士陵門派的別支繼承者,與齊白石並稱「南喬北齊」,這樣的朋友,魯迅當不是平白而交的,由此想去,魯迅的篆刻水平當然不低。
(北京魯迅故居牆上喬大壯的書法)
魯迅晚年還經常使用兩方略小一點的印,一白一朱,分別是「魯迅」和「旅隼」。這兩方是齊白石女弟子劉淑度的作品,滿滿是齊派的刀法特點,只是不像齊白石那樣的老辣大膽,還些微透著女子特有的刀法氣息:
(魯迅)
(旅隼)
1933年(距1936魯迅逝世僅三年時間)魯迅致鄭振鐸信中曾提及:「名印托劉小姐刻,就夠好了。」信中的「劉小姐」,指的就是刻此兩方印的劉淑度。劉淑度名師儀,1925年考入北師大中文系,課餘在齊白石門下學藝,齊白石對她讚賞有加,據傳這兩方印曾經拿到齊白石那裡過眼,齊白石還指點了「旅隼」一方里的「旅」字,動了刻刀,至於如何指點的,不得而知。
魯迅晚年生病,不能回復任何人的信函,於是就讓人刻了「生病」印章一枚,凡有書信來了,就在回執上加蓋這樣的印章,發信人一望而明白原因,即不再急著等回信了,這也是魯迅對印章的充分實用。
(生病)當然,魯迅自己也刻印,這估計可以從三味書屋魯迅的桌子上刻的那個著名的「早」字開始算起,因為書屋的桌子是魯迅自己從家裡帶的(這是風俗,或說規定),別怪他毀壞公物:
(我拍的三味書屋木桌上魯迅親刻的「早」)
當然,這不算作品,而據傳本文開頭的那方「戎馬書生」以及另外兩方「文章誤我」、「戛劍生」,是魯迅自刻,也有稱是魯迅找二十八公公刻的,這個不確定,因為我也沒見到實物,只能待考。現存的魯迅遺印中,就只有一方白文草書「迅」字印為魯迅自刻,許廣平當年捐贈予北京魯迅博物館時,稱該印是唯一一件魯迅自刻印,因此彌足珍貴。
其實,我們不用再去找另外的證據證明魯迅的篆刻水平高低,只看看北大的校徽,它正是魯迅先生在中國傳統瓦當的基礎上設計出來的,「北大」兩字有如一人背負二人,構成了「三人成眾」的意象,給人以「北大人肩負著開啟民智的重任」的想像,「北大」二字還有「脊樑」的象徵意義:
(北大校徽圖案)
據資料所載,魯迅先生共有遺印五十六枚,其中有印章實物的五十方,留有印鑒而無實物的六枚。這一些印多為姓名筆名章、藏書鑒賞章和閑章等等。雖只有幾十枚印章,但曆數先生相交人物,所做事件,一代文豪魯迅與篆刻的緣份可謂深厚,由此我們大致也可以想見:文藝總是相通的吧。
(【老李刻堂】之104,部分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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