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與佛洛依德——小說《眠》中的自我、本我、超我

我認為,解讀村上春樹的《眠》這篇小說必須運用到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批評的方法,即本我、自我和超我的理論。簡而言之,人格的整體由三個主要部分組成,其中本我是一個原始的、與生俱來的、無意識的結構,是遺傳本能和基本慾望的體現者,唯一的需要就是不惜一切代價滿足本身;自我是社會的產物,是本我與外部世界、慾望和滿足之間的居中者,即日常表現出來,被社會所規範化的我;超我是人格在道義方面的表現,是禁忌、道德、倫理的規範和標準以及宗教戒律的體現者。你可以把一個人想像成在思想層面本我、自我和超我三者在不斷角力。如果能夠達到某個平衡點,那麼個性就能正常發展;如果三者處於矛盾狀態,則個性發展會受到阻礙,即從社會規範來看這個人顯得有些不太正常。

每個人出生的時候都會有原始的慾望,會無限制地想去滿足自己的內心慾望,以快樂為原則。然而正如休謨所描述的,人長大之後就會受到社會道德的制約,形成各種守法的習慣,努力成為一個正常的人。比如剛出生的小孩子不懂事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但長大後必須學會辨認哪些東西是能吃的再往嘴裡送。此時自我便慢慢形成了。超我則是在不斷接觸社會規範中從自我內部分化出來的一個理想化的自我,一個類似於聖人的存在。它的作用是不斷提醒著自我不要屈服於本我,努力做一個正常的人。例如自我如果在一段時間內表現良好,超我就會安慰自我:你做得很好,可以滿足自我去享受一番。本我就像惡魔,一直在提醒你干超社會道德規範的事;超我則像天使,是真善美的化身。自我則是平時表現出來的那個將社會規範和個人慾望較好結合起來的那個我。

在《眠》里,作者一來就寫到「無法入眠,已經是第十七天」。我們知道,一個被社會所理解的正常人是需要睡眠的,因為整個社會的運作前提其中有一條就是人每天需要有8小時的睡眠。然而「我」失眠了。失眠是一種象徵,象徵著「我」不再是社會所認可的那種正常人,這時候,自我已經向本我妥協了。本我知道「我」是不會被社會所接受的,便要求自己不跟任何人說,也不能去看醫生:正常的社會的手段怎麼能治理好離經叛道的「我」呢?

為什麼有這種變化?原因文中也交代了:我的生活一如既往,表面上毫無變化。非常平穩,非常規律。「我」在文中是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每天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都是圍著丈夫和孩子在轉,看不到有自己的一點影子。這種生活「我」越來越厭倦,整個社會似乎和「我」脫節了,變得毫不相干,甚至想不出丈夫的長相,也無法在丈夫的身上得到滿足。每天做的東西只是確認自己還活著,如此而已。可以想像自我對現實的極度不滿,以及本我在一旁的循循善誘。

於是有一天,我做了一個夢,一個極其詭異的夢:一位合體黑衣的老人一直在我的腳上倒水而我卻無能為力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其實這個夢完全可以理解為肉身慾望(本我)的徹底覺醒。這是一種感官的強烈刺激,我的身上有東西在死去(自我的消解)。按說本我的覺醒是粗暴的,狂熱的,作者卻用了倒水這一永恆的、緩慢的過程,細緻地具象化地描述了原始慾望如何征服自我,頗有創意。後面閱讀《安娜卡列寧娜》的情節更是明證了這一點。首先閱讀是她舊時的記憶,那是她慾望得到滿足的時期,想通過閱讀來回憶那種久違的快感。另外對比一下安的情節,我們更能深刻地體會到為何作者選擇了這本書:

安娜在車站認識了年輕軍官佛倫斯基,並在莫斯科一次舞會中和佛倫斯基發生致命的戀情,自此不能自拔,佛倫斯基為求得美人,追隨安娜至聖彼得堡,兩人陷入熱戀,頻頻幽會,安娜懷孕後向丈夫承認了私情。卡列寧一度想與妻子分居,但為存面子,拒絕離婚並要求妻子終止戀情。後來安娜分娩時難產,在死亡面前,得到卡列寧的原諒。病後安娜無法壓抑自己對佛倫斯基的愛,終於離家出走。

佛倫斯基帶著安娜前往義大利旅行,這時安娜感到無比的幸福。其後回到俄羅斯,於兒子生日時,按捺不住偷偷會見自己的兒子,卻無法見容於俄國社會。上流社會把安娜看作墮落的女人,斷絕和她的往來。安娜只得移居鄉下,靠寫作打發時間。二人共處日久,佛倫斯基和安娜在生活上的不信任日增。安娜認為情人為前途名譽離她而去,沮喪失望之下,為處罰佛倫斯基,在火車駛近時跳下火車月台自殺。

通過對比發現,我其實就是安娜,就是福樓拜筆下的包法利夫人。都是想追求生活上的刺激,滿足肉體的慾望,服從於本我。這樣的人當然不被社會所認可,安娜和包法利夫人的結局都很悲慘。事實上,我也能清醒地認識到這一點。在40頁,我想通過運動將某種東西驅逐出去,就是本我這個惡魔。自我和超我從不放棄,前者在努力維持正常生活的同時,後者也在想方設法讓越來越強大的本我趕走。當然我們看到本我已經徹底覺醒了。作者在讀完安後,又讀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小說(如罪與罰、卡馬拉佐夫兄弟)更是直指人心,堪稱心理小說的典範。這時本我不斷質疑自我,那個所謂的愛著孩子、丈夫的我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我?在第五章自我的防護幾乎已經全線崩潰。

最終章,「男人們仍在搖撼我的汽車,他們要把我的車掀翻」這是充滿暗示性的描寫,意味著本我即將完全征服自我,迎來慾望的最終解放——性的解放。前面的發動車子可以說是自我和超我最後奮力一擊,然而還是引擎熄火。說明在之前的戰役中本我偶爾能夠控制我,為此處埋下伏筆。我在車裡想必想到了很多,我清醒地知道我會迎來想安娜一樣的結局,最終被正常的社會所遺棄。然而我無力避免,在這個黑夜最深沉的時候,這些都是自己與自己的終極角力。

《眠》集中表現了人意識層面的本我、自我、超我三方面的矛盾和鬥爭,將這個過程用生動的妙筆為我們描繪出來。相比之下,《安》是以傳統的外部視角來觀察整個事件的發生,《眠》則是毫不忌諱地深入到內心層面。雖然沒有安那樣宏大的敘事,卻一樣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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