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漁人
(插畫:劉易斯)
只要你堅持跟別人不一樣,你終會活成一個傳奇。就像我,因為單身得太久,竟也有了自己的大號——梨花漁人。
漁人是我的職業,梨花是我的住處。在我的房子旁邊,我種了幾十棵梨樹,春季到來,梨花如雪,正如我的心情。別人說我詩意,其實我只是想把我跟他們隔開而已。
我天生涼薄,沒有感情。父母去世時,我沒有感覺到什麼傷心,遠離眾人,我也沒感覺到什麼惦念。一個人待習慣了,脾氣會變得很怪,我根本沒耐心交流,也討厭遷就別人,月夜裡與自己的影子默默相對,就是我最舒服的時候。
這天晚上的月色很好,我照例撐出船來,任它在湖面上蕩漾,自己躺在船頭看月亮。聽到呼聲的時候我有一絲訝異,一則獨處中聽到人聲不習慣,二則這麼晚了,怎麼還會有人出沒呢?我半起身又聽了下,聲音似乎是在招呼我,像是要搭船。
船搖到岸邊,是個小尼姑。穿著一身乾淨的青灰色袍子,帶著一頂同色的帽子,眉清目秀,看上去十七八歲的樣子。她笑盈盈地提出搭船到對岸去,未等我開口,就自作主張地爬上船來,進到了艙中。我未可奈何,又不願多說話,只好搖起櫓來。
船在靜悄悄的湖上緩緩前行,櫓的吱嘎吱嘎聲單調地響著,給寂靜添了一點有規律的伴奏。船盪出波紋,把鋪滿月光的水面打成細碎的銀子,晃動著,閃動著,現出驚心動魄的美。我的心神跟著這波紋神遊物外,很久才忽然意識到,船里還有一個一直沒有出聲的遊客。我低頭看了一眼,那個尼姑也正托著腮,專註地看著遠方的湖面,水面的月光反射在她的臉龐上,照出她滿足而喜悅的神情。感覺到我的注視,她轉過了頭,正好迎上我沒來得及閃開的眼神,她看了我一眼,嘴角綻開一個微笑。
船到岸了,我還在忙著靠岸,小尼姑已上了岸邊,施了一禮便要離開。我忍不住「哎」了一聲,她回過頭,我問:「你,你家住哪裡?」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未作回答,轉身離去了。
接下來的一天,我稍稍有點悵然,好像丟了什麼東西,但仔細想想又什麼都不缺。收了漁網已是傍晚,紅霞滿天。我在船里一直坐到了天光暗淡,才回了家。
家裡有人。
飯已經做好了,屋裡也收拾得乾乾淨淨。昨晚的那個小尼姑坐在桌旁,正在等我。
「我是鬼。」小尼姑開門見山地說,「我是今年頭上剛死的鬼。」
我並沒有表現出害怕的樣子,是鬼還是人對我並沒什麼分別,鬼與人之間,可能還是鬼更親切些吧。
小尼姑就這樣住下了,成了這個家裡難得的新成員。她每天天黑後來,每天雞叫時候走,整個晚上我們都在一起。有時候我們一起聽梨花飄落,有時候像初識那天一樣去湖上看月亮,還有的時候只是相擁在一起。她總是很滿足,她說,陽壽中沒有體會過的幸福,現在都體會到了。
我說不清對她是什麼感覺,和別人相處都會讓我不舒服,但跟她在一起我不覺得有什麼異樣,一切都很自然,她來,她走,她停留,就好像一直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一樣,我不需要為她做出任何遷就與改變。我想,可能就是因為她是鬼的緣故吧。
我們這樣過了一年,有一天,她忽然說要離開。我有些意外,她說,她早晚是要去投胎的,沒辦法陪伴我一生。她還說,她已經為我做好了安排。
那晚她走後,就沒有再來。我沒有挽留她,生活於我,本來就該是這樣吧,原本孤身一人,今後也一樣孤身一人,她只是剛好停留了一下而已,就像偶爾搭我船的客人,就像買我魚的魚販,就像集市上擦身而過的路人,都只是一個身影而已。
可是我錯了。每過一天,我對她的想念就多一分,每過一天,我的恍惚就重似一天。屋子裡到處都是她留下的香氣,這氣味我以前從未注意到過,而現在它竟變得那麼濃郁,連夢裡都能聞到。
惦記一個人的滋味,原來是這樣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了如此感覺,如撕裂一般的痛苦,如下墜時無所憑依的絕望。
梨花樹林來了客人。是個媒婆,帶著一個農人。他拉著我要去他的家,他說,他剛剛成年的女兒,最近被鬼魅附身,說中了前緣後世很多事情,之後說「你們的女兒病了,只有嫁給梨花漁人才能得到拯救,否則必死」。他問了許多人,才找到我這裡,只有我可以救他的女兒,他懇求我娶他女兒為妻。
我終於明白她走時所說的「對我做好了安排」是怎麼回事,可是她怎麼不明白,我需要的不是一個替代品,不是他人的陪伴,不是凡俗的美滿人生。那種一棵樹與另一棵樹沉默著比鄰的默契,如果她沒給過,我也不會需要,而她給了,又帶走了,還要換成別的給我,這我怎麼能接受?
農人哭著走了,我不娶他的女兒,但答應會想辦法幫他。那個晚上,小尼姑來了,她靜靜地看著我,等我給她一個理由。
我需要給你理由嗎?難道你竟然不懂我?我們相對沉默了許久,她嘆了口氣,說既然如此,她會放過那個女孩。
第二天,我去了農人家,他的女兒已經恢復了正常,我帶給了他不會再有問題的許諾。我又去了幾個鮮少來往的親戚家裡,我的露面讓他們吃驚萬分。我問了好,也道了別。我還把家裡不多的財物送了幾個鄉人,也並沒解釋原因。再之後,我就回到了家,不再吃任何東西。
那幾個晚上小尼姑都來了,她陪著越來越虛弱的我,看看月亮,聽聽梨花落地,吹吹風,有時說上幾句話。我的身體越來越輕,我的心思卻越來越澄明,後來我說不出話了,但心裡卻充滿著喜悅。我感到小尼姑散發著光芒,她站了起來,向我伸過手。我抓住她的手,毫不費力地起了身,我們相視一笑,輕輕地移動出房子,慢慢地飛到了半空。白色的梨花遮掩了屋頂,從上看下去,如雪一般鋪陳。
就去做孤魂野鬼吧,我們兩個。這樣也好快活……
原故事來自《池北偶談》·梨花漁人
會稽姜鐵夫說:其鄉近歲有漁人,獨居無家室,所居有梨花數十樹,人呼為「梨花漁人」。一夜月明,放舟湖中,聞岸上有人呼渡,移船近之,未抵岸,其人已在舟中矣。視之尼也,年可十七八,衣縞而姿首甚麗。詰所從來,不應。將及家,登岸,穿林南南而去。漁人心知非人。明日晚歸,燈火熒然,則尼已先在室中矣。漁人稍疑懼,尼曰:「我非人也,居湖邊某村,父母自幼送我為尼,今年月日死,以與君有夙緣,故來相從。且君當得佳婦,亦須我為作合,幸勿訝也。」自此雞鳴而去,夜即復來,如是將一載。鄰里皆聞漁人室有異香。里中某氏,有女及笄,一日忽有鬼物憑之,言禍福,多奇中,且云:「汝女病,惟某漁人善醫;且夙緣當為某婦,否者死矣。」其父母懼,邀漁人至其家,漁人不知所以,固辭歸。迨暮,尼復來告曰:「我與君夙緣已盡,當從此辭。此女當為君婦,祟即我所為,君何辭耶?」漁人誼不負心,因與盟誓。尼感動泣下,亦不復強。明日,漁人以告女之父母,鬼遂不至。不數月,漁人竟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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