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大選及信息時代的民調危機
本文原載於 科技蜘蛛 - 知乎專欄 和同名公眾號(微信id:techspider)
2016年不知不覺就進入了最後一個月,如果用四個字形容2016的世界時事,那便是」轟轟烈烈」! 很多先前被認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都發生了。人類總是過於相信經驗,就像17世紀前的歐洲人,認為所有的天鵝都是白色的。當他們第一次在澳大利亞發現居然有黑天鵝的存在的時候,信仰崩塌,價值顛覆 (誇張了lol)。
上半年英國脫歐,下半年一個脫口秀主持人當上了美國總統。這是」黑天鵝」泛濫的一年,而泛濫的」黑天鵝」就不應該是」黑天鵝」,而是常態的」白天鵝」。歷史的大轉折也許正在發生,而當下,沒回過味兒來的各種民調機構,還捂著他們被啪啪打的紅腫的臉。
數據科學如此發達的今天,以至於飯桌上不談個」大數據」吹吹牛逼就落伍的今天,各路媒體筆下人工智慧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今天,為什麼區區一個民調都做不準呢?筆者常年在法國居住,最近法國的民調機構也鬧了次大烏龍。也許法國的總統大選受全球大眾的關注程度不如美國大選,但精彩和戲劇程度絕不亞於後者。現在大戲才剛演了第一幕,更足的戲份還在後頭。
先簡單的說一下法國大選的制度。法國總統任期5年一屆,到任了可以繼續競選延任,但只能延任一次。和美國的兩黨制不同,法國是群(qun)雄(mo)逐(luan)鹿(wu),多個黨派互相廝殺。傳統的兩大黨是社會黨 (Parti Socialiste) 和 共和黨 (Les Républicains, UMP人民運動聯盟是它的前身)。前者是傳統左翼,也是現任總統奧朗德的政黨。後者是前任總統薩科齊的政黨,代表法國大部分右翼的民意,倡導保守主義,和基督教走的很近。法國歷任總統,基本被這兩大黨包攬。
近年來隨著移民問題日益突出,經濟不溫不火,失業率居高不下,很多民眾漸漸失去了對社會黨和共和黨的信任。極右政黨國民陣線得到越來越多的支持,他們反對移民,要保持法國的身份純粹性,反對歐盟,試圖讓法國以英國為榜樣擺脫歐盟的」獨裁」。
筆者在波爾多的時候,薩科齊剛當選新任總統,有很多法國人在街上興奮高呼,「我們選出了一位偉大的總統,我們自豪,他會改變一切!」。當時的法國厭倦了長達十年的希拉克的統治,希拉克優雅但是老派,典型的傳統法國政治家形象,法國人期盼薩科齊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革。但是後來的結局大家都看到了,自詡小拿破崙的薩科齊並沒有給法國帶來新風,國內經濟不見起色,糟糕的外交政策更為之後的歐洲難民危機埋下種子。而奧朗德的失敗,說句玩笑話,起碼一半得歸罪於他」驚為天人」的運氣。上任第一次閱兵,被瓢潑大雨澆成落湯雞; 第一次出訪,專機被閃電擊中。類似的囧事在任內屢見不鮮。怎麼指望一個被霉運光環籠罩的總統帶領法國扭轉國運呢?於是法國群眾對此次的總統大選尤其重視,就算選不出能力挽狂瀾的新拿破崙,起碼得挑個印堂發亮,逢凶化吉的主吧?
法國的總統大選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各個黨派各自選舉自己的唯一競選人。第二階段再進行泛黨派的選舉,選出最後的總統。每次選舉都有兩輪,第一輪選出排名前兩位的候選人,淘汰其餘,第二輪再投票選出勝利者。相比美國的一輪投票,這種兩輪的選舉制度可以有效阻止有較大爭議的候選人獲勝。川普在只有一輪的美國制度下可以獲勝,而在法國,由於有兩輪投票,同樣支持率很高但是極具爭議的勒龐想獲勝的難度就會大很多。
日前,作為傳統右翼民意的代表,阻擊勒龐的最有希望的力量,法國共和黨就進行了黨內初選。而筆者扯了這麼半天,我們的主角」民調」終於又要上場了。
為了這場被法國群眾寄於厚望的黨內初選,共和黨已經醞釀多時。在長達兩年的時間裡,各大民調機構顯示,黨內兩位大佬於佩和薩科齊的民意支持率遙遙領先,其它候選人基本註定是跑跑龍套,插科打諢的角色。薩科齊自不必再介紹,五年前被奧朗德擊敗的時候信誓旦旦說從此退出政治舞台,如今又不出意料的回來了。而於佩,波爾多當地聲望鼎沸的老市長,希拉克的繼承者,被很多法國人認為是」罕見的有智慧的政治家」,始終佔據民調榜首的位置。他謀求走中間路線,團結右翼和中間的民眾,甚至是部分左翼民眾。兩人都以為只要戰勝對方就能走上通向愛麗舍宮的康庄大道。民調一路領先,於佩身邊的智囊團就給他出主意,」老哥,穩!」。這是一個順理成章的策略,領先者犯不著冒太大風險,陷入互相撕咬的境地。他在兩場電視辯論中均表現得保守穩健,不攻擊,不冒險,中規中矩,沒毛病。而另一邊薩科齊呢,雖然民調稍微落後于于佩,但領先後面追趕者的優勢還很明顯。他自然也是躊躇滿志,把所有精力都放在研究於佩,攻擊於佩上。
兩虎相爭,必有一傷。可是誰知,最後贏的是第三隻老虎,薩科齊時期的總理菲永。這都是因為,2016年的民調,論坑爹程度,它自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選舉前最後一次民調,於佩 37% 支持率,依然第一,薩科齊 29% 第二,菲永 19% 第三。於佩在最後一次演講中鼓勵法國人無論左右,都出門投票,他知道中左翼的選民都是傾向於他的,投票的人越多,他的勝面越大。他的呼籲最後證明起到了效果,投票率創了歷史記錄,可是事情的發展跟他玩了個大大的烏龍。
中左翼選民的確是支持他的,但是與其說是支持他,不如說是反對薩科齊。選誰都可以,千萬別選薩科齊,這是很多左翼的共識。當大家看到菲永的民意支持率悄悄升到第三,跟薩科齊只差10個百分點了,突然腦洞大開,」我們都去投菲永吧 ! 反正於佩領先優勢這麼大,第一輪肯定輸不了,先把薩科齊幹掉再說 ! 」選民成功了,薩科齊,K.O. 。但是於佩也受到了一萬點暴擊,鼓勵支持者去投票,而他們卻投給了菲永。一周後的第二輪選舉,於佩再無力回天,最後菲永得到了66%的絕對多數票,成為黨內唯一候選人。這就是數據時代民調的荒誕。
民調的荒誕有二。其一自不必說,自然是準確性。英國脫歐,美國大選,還有大家不那麼關心的哥倫比亞政府和反政府武裝的停火公投,2016年,民調的準確性一次又一次受到挑戰。數據科學蓬勃發展的今天,筆者不太相信這是數學模型的鍋,也不信是民調執行者的數學基礎要回學校重修。任何統計和預測模型的準確,前提是要提供給它乾淨的數據。精英階層的輿論主動權和有意為之,給了預測模型不真實的數據。其二,假設民調結果真實有效,它在人們的決策中究竟會起到正面還是負面的效果?信息爆炸的今天,候選人隨時都可以取得最新的民調數據,通過數據分析程序,判斷選民喜好。有人說,信息的透明流通和高速迭代讓候選人離選民更近了,但同時,他們操縱民意的成本也更低了。候選人可以根據選民喜好,隨時調整自己的參選政策,說選民喜歡聽的,但這些政策未必是候選人自己心裡相信的。後果就是,當他們真的當選之後,無法實現競選時的承諾。這一現象在選舉社會古而有之,並不新鮮,但新科技的發展非但不能解決這一問題,反而給了政治投機者更多的機會。反過來,頻繁的民調也給選民操縱選舉結果提供了可能。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法國共和黨的此次初選,就被部分左翼選民操縱了,雖然最後證明是玩砸了。假如沒有民調數據,大家只是很純粹的投票去選自己支持的候選人,也許會是另外一個結局。法國一位有名的記者 No?l Mamère 說過一句話,隨後便流行開來,"Trop dinformations tue linformation" —— 過多的信息會殺死信息。有個左翼的法國朋友曾經跟我說,他從來不看電視,家裡也沒有電視,因為電視上整天說失業率,說經濟衰退,好像大家每天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然而現實是,大家的生活很正常,該聚會聚會,該度假度假。電視新聞把苦難放大,讓人對社會產生失望的假象,而過度的不滿會讓人走向極端,最後把選票投給極右政黨。也許大家很難想像,如今怎麼還有人家裡沒有電視?這在法國雖不多見,卻也並不罕見。拒絕新科技帶來的信息轟炸,為自己保留一點獨立思考和判斷的空間,這就是部分法國人做出的選擇。而對此,筆者雖樂於擁抱科技,卻深以為然。永遠別被紛雜的信息擾亂雙眼,別讓數據和機器代替自己思考。——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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