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故事集 · 迷魂冰淇淋

文瑤愛吃冰淇淋。各式各樣,林林總總。便宜如小超市五毛一塊冰棍,較貴的哈根達斯、DQ也是常吃。她還曾去日本玩,只為享用正宗明治雪糕。北海道紅豆,靜岡草莓。千里迢迢,不辭辛苦。好幾天假期都用來吃,口腹慾念大過天,也算狂人一枚。

大學畢業,散夥餐時,同窗兩眼一泡淚,酒杯碰撞皆夢碎聲。班主任問眾人前途作何打算,瞬間七嘴八舌。有說考公務員只圖安穩,有說繼續深造鑽研學術,有說下海經商功成名就。個個高瞻遠矚,理想都抹了層金粉,煌煌刺眼睛。說出來倒不辣嘴,輕輕便便,一句話的事,好像明天就可成真,篤定到跌份。問到文瑤,她正專註啃食一支甜筒,舌尖與火炬的渦旋緊相偎、慢廝連,忽吞忽吐如口交。她聽得問話,愣愣抬頭,嘴邊一圈白膩,細細舔了舔,確定涓滴不留,才說,要去迪拜吃黑鑽冰淇淋。

眾人爆發鬨笑。她絲毫不受影響,略等他們平息,便興緻勃勃做起講授。說那款冰淇淋傳說是全球最貴,單球售價人民幣五千二百元。用最昂貴的馬達加斯加香草、伊朗藏紅花,以及義大利黑松露製成,上面撒一層23K可食用金粉。就連盛冰激凌的碗和小勺也出自范思哲。

有男生說,你吃的不是雪糕,是血糕啊。

文瑤神秘一笑,沒有回話。

除了冰淇淋,狂人文瑤還耽溺一件事。就是她男友。李可一副書生模樣,身姿頎長,兩痕丹鳳眼古典細膩,似手術刀割開,冷冽如水。文瑤愛他溫言款款,不慍不火,也愛他床上活龍,槍林彈雨。他們在大學不同專業,每天下課文瑤便拉李可去學校旁邊奶茶店吃冰淇淋,連酷寒天氣也毫無例外。她說人無癖不可與之交,既然你愛我,就得連我的癖好一起愛。不夠,你不僅要愛我的癖好,連你自己也要培養出這等癖好才算真愛。倒也佔個理兒。

李可笑笑,問,你咋這麼愛吃冰淇淋,小心長胖。

他都忘了這是自己第幾次問這個問題。

我才不怕。文瑤撇嘴,說。頓了瞬間,似乎下定決心。

給你講個故事,聽嗎?

李可點點頭,回答,嗯。

從前,有一個小女孩,她很愛吃冰淇淋,但家裡窮,不能給她零花。更何況,她還有一個哥哥跟弟弟,家裡重男輕女,有什麼好吃的都輪不到她。過年過節能吃上一兩顆糖就已經是大幸,有時候拿到糖,不捨得吃,揣在兜里,只偶爾掏出來舔一下,然後晶瑩塑料紙重新包好,熱呼呼捂著,等到糖飴化了,都還沒盡興嚼上一口。平時,她只能在哥哥弟弟吃甜食的時候吮著手指,偷偷一邊看。若是被發現,可能還會挨揍。因為他們都愛欺負她,喜歡看她想哭又不敢哭的樣子,然後哈哈大笑,罵她愛哭鬼。

她經常夢到自己變成公主,擁有一座冰淇淋搭就的宮殿,又涼快又芳香,餓的時候就吃,吃完了就睡。每次冰淇淋宮殿融化後,她就醒來,感到十分失落。她好想好想吃冰淇淋啊。

有一天,媽媽從紡織工廠下班,給哥哥弟弟帶了一盒冰淇淋,奶黃色,香噴噴,放在桌上。媽媽去沖涼,哥哥弟弟還在外面跟一群小男孩玩耍。

是夏天。知了叫得緊。小女孩的心也跟著緊。她渾身出汗,口乾舌燥。她想,只偷吃一勺,應該不會被發現。她搬來凳子,小心翼翼爬上去,揭開冰淇淋蓋子,像揭開一個美麗的夢。潘多拉魔盒。

她戰戰兢兢拿起塑料小勺挖一口,手心汗水濡濕,黏黏的,沾上勺子。會很咸吧?她想著,將那一勺冰淇淋放進嘴裡,還沒等舌頭嘗到味道,媽媽洗完澡出來了,見她正偷吃,怒罵了一聲,直衝過來,一腳踹在她心窩子上。她被踢飛,倒退幾步,雙手扶在門框上,差點暈厥過去。哥哥弟弟回來後,又打了她一頓,再不跟她玩耍。

是從那一天起,小女孩發誓,她以後要吃很多很多冰淇淋,一個人吃,每天都吃,不分給哥哥弟弟,讓他們眼饞,氣死他們。

文瑤說完,低頭繼續吃榛仁可可冰淇淋,杯壁也颳得乾乾淨淨。吃完她就將勺子咬在齒間,一上一下嚼動,瘦尖臉頰隱在長發陰影之下,看起來愈發纖弱,神色有些黯然,不知在思索什麼。

李可握住她的手,深情款款說,以後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我陪你一起。

文瑤看著他,神色凝住幾秒,像一塊冰。卻又慢慢展顏笑了,小虎牙上還沾染草莓醬,絲絲殷紅,看起來像血。

只是話不可說盡,情不可傾付。太甜的冰淇淋,文瑤即使愛,也會覺得膩。更讓她覺得不懷好意。她會想,店家今天怎麼了,給她加這麼多草莓醬跟巧克力。或者是不是自己看錯單子,點了另一款。

果不其然。

畢業說分手,或許是每個大學都盛行的習俗。漸生罅隙的兩人——或許也並沒有罅隙,只是覺得該了結一下了,趕個時髦——借著大好天時,有太多理由說給對方聽,信不信全憑一雙耳,哪過一顆心?什麼父母讓他回老家,工作地點不一樣,要考慮結婚,買車買房。五花八門,都是匠心獨運。你不信它,都覺得是一場辜負。

李可更奇葩,說分手時,理由是愛上冰淇淋店小妹。就是他們放學常吃那家。多少浪漫歲月,留在那裡,作個儲物櫃、展覽館。店內牆上還有便利貼寫著二人永不分離宣言。太好笑了。像從冰淇淋中吃到一根水煮魚刺,割傷口腔,舉目四顧,溫柔鄉也變妖精洞。文瑤確實始料未及,本以為只在電視劇里出現的劇情。

李可說,我已經如你所願愛上冰淇淋,文瑤,你應該開心。但是,以後我要跟一個會做冰淇淋的女生在一起,這樣兩人才是天造地設,互補成圓。

哈哈哈哈,文瑤簡直狂笑。笑這台詞更矯情狗血,真的可以直接用進電視劇,要是在芒果台黃金時段播放,收視絕對爆表。又恍然覺得自己不該笑:她才是被拋棄的那個誒。於是收斂一些,據理力爭,也學電視劇里被拋棄的女子,語氣凌烈如痛斥,自己也漸漸入了戲。

我也會做,我可以為你去學。李可,你就是想甩了我。你沒有良心,你狼心狗肺。

不知哪來的表演細胞轟然灌注全身,她被點燃,風風火火,是潑婦模樣。

李可還是微笑。以前這微笑風暖鶯嬌,溫煦如陽光。現在卻成了黃蜂尾後針,叮一聲刺進文瑤心臟,毒液注入。她痛如小時被媽媽一腳踹中胸口,肺腑俱裂。自己何德何能,被眷顧兩次。

戲演不下去,文瑤什麼都明白了。這笑是體諒,是安撫,更是不耐。好修養啊李先生。對一個不愛之人,笑得越溫暖越尷尬。這笑是浮在黃連湯上的一層甜膩冰淇淋,文瑤興緻勃勃嘗一口,不知深淺,喝得太過,被苦了個激靈,連靈魂都戰慄,四下又找不著凈水。

李可離開,沒有回頭,像風拂過曾眷戀的花。花為風的離開凋謝嗎?不曾。文瑤哭鬧累了,只覺得空虛。李可走後,眼淚更不知給誰看。都說男人的愛情在精液里,女人的愛情在眼淚里。自己還是謹慎點用,別把愛情流干,好留給新人。於是抹抹臉,懵懵懂懂,往校外深巷走。不知要去哪裡,彷彿只要不停下,就可以不用面對結局,可以裝作什麼也沒發生。

她心裡自嘲,李可啊李可,你怎麼就篤定認為我不會做呢?

冰淇淋,冰淇淋。

三個字,是咒語:上下唇急速碰觸又分開,從門牙間細噴出氣息,再用舌尖與牙齒相彈,掃出最後一個音節。

她想起十幾年前。大人們說,被人販子拐走的弟弟。還有自己滿手血漿,黏糊糊。

冷笑。

咀嚼。

生腥。

她加冰,再擱糖。攪拌,和勻。

準備好久啦。廚房裡的菜刀,勺子。從隔壁張屠戶家偷一袋冰,攢了幾角錢買白砂糖,以及奶粉。方方正正小紙盒。

一個夏日午後,無人的河邊。自己跟弟弟。她說跟姐姐來,有糖吃。噓,是秘密。手拉手,多親熱。小孩子嘛,有什麼恩怨情仇,都過不了夜,一顆糖就握手言和。當然,她還是機靈得緊。哥哥年長,身體壯實,她沒把握。即使得逞,原料太多,也不得不丟棄,偷雞不成還蝕把米。

真是個從容的下午。連蟬鳴都變得悅耳。沒有咒罵,沒有毒打。她專註為自己炮製冰淇淋,身心被冰涼與甘甜刺透,像獨坐於夢中宮殿,感動得一塌糊塗。她是精細的匠人,是自己的女王。

回家,父母問弟弟呢。她搖頭答不知道,弟弟從不跟我玩啊。手背重重拭了嘴角,一痕殷紅,連忙藏入裙擺。八十年代,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人們反應也慢。多少孩子走失,永不回來。他們去了好地方。父母兩眼含淚說。嘻嘻。對啊,她也說。

從那天起,她才真正愛上冰淇淋,是成癮了。於她而言,它們是充滿罪孽的甜食,能讓人愛到死。愛入骨髓,愛至血肉。冰冷甘甜,如鮮屍。

香氣帶著刺骨的寒冷。文瑤如獸,憑本能微張鼻孔,嗅到冰淇淋味道。轉頭,見老婦人站立街邊,小推車賣冰淇淋,招牌上紅墨寫倆字:惡花。

這名字多有趣。文瑤想到波德萊爾的詩篇。

此時也是初夏午後。街旁槐樹綠蔭深深,涼意浸人。梔子花爪牙白亮,香氣濃烈,如鬼魅。偌大世界,竟看不到人影。蟬聲也絕跡。小推車寒意愈發嚴酷,似太平間冷凍櫃,隨時可哐啷滑出一張死人臉。

或許都忙著畢業去了吧。文瑤訥訥想著。

老婦人皺紋深深深幾許,問她,小女伢兒,買雪糕嗎?

文瑤見她小推車裡紅綠斑斕,奼紫嫣紅,煞是好看,忽然魔怔,說了一句,我也會做冰淇淋。

似乎要把不甘心發泄到這婆婆身上。

老婦人微眯雙眼,瞳仁如蛇,嘶嘶笑道,你那哪算冰淇淋。她說著在空中嗅了一會兒,對文瑤說,太腥了,一點冰淇淋風味都無,你還說你會做,笑死老人家呵。

文瑤渾身如被冰水澆透。她回過神來,急切問,婆婆,你教教我,怎麼做?

老婦人套上圍裙,拿起勺子,往一杯冰上澆草莓醬。紅殷刺目,冷白如死。那醬汁里還有果肉,爛糊,似乎在蠕動,滲進冰堆,轉瞬無痕。她沖文瑤笑笑,招手說,女伢兒,過來。

文瑤依言。

甜,還有冷,是雪糕兩大命門。三七四六,全憑自己喜好,怎樣趁手怎樣來。入口還要軟,入胃還要沁。你吃那麼多年,基本心得,肯定有。我就不多說。現在我說的,你卻要記牢。

老婦人說著,頓了頓,瞧著文瑤。文瑤狠狠點頭,她方繼續開口。

這最令人慾罷不能的冰淇淋,名叫「迷魂」。我苦練十年,才能做出來。今天就讓你學學。做迷魂冰淇淋,材料一定要「惡」。有「惡」,才讓人成癮。就像罌粟花,鴉片煙。「惡」足了,你的冰淇淋才美,才好吃,抓人舌頭,惑人心魂。世間至美之所以令人迷醉,是因為它帶毒。也就是這所謂的「惡」。你想想,你做的那冰淇淋,雖同樣是以「惡」為原料,但太過腌臢不堪,血肉淋漓,你怎麼下得去口?美嗎?一點也不。終究是落了下乘。「惡」應該是純粹,是清潔,像冰刀一樣鋒利。你那黏糊糊,濕噠噠,哎。怎麼說?

文瑤一聽,忽如醍醐灌頂,忙抓住老婦人手臂,更加懇切,說婆婆,求你教教我。

老婦人眉眼尖利,細細覷著文瑤,嘆了一聲。她說好吧,看你我有緣,你實在像我年輕時候,我也就指點你一二。

她揭開一隻鋁桶,裡面白汽蒸騰,源源不斷滾出來,籠罩她,如霧中女巫,細瘦指爪撥弄筮草,改了誰的運,斷了誰的命,都說不清。

你看,這就是我炮製的「惡」。這麼多年,依舊如此鮮美。你學著點兒,選一個質地上乘的,七情六慾慢慢研磨,到時乾脆利落斬斷,呵,那滋味,新鮮脆嫩,歷久彌新,別提多美。

老婦人嘴裡嘖嘖有聲,示意文瑤來看。

文瑤好奇兼興奮,探頭往裡看去。只見鋁桶中壘了厚厚一層冰塊,晶瑩剔透,陽光一照,如鑽石璀璨。那冰桶底部,有黑漆漆什麼,似在爬動,蜿蜒,找尋出路。文瑤定睛看去,才發現那黑漆漆的是頭髮。似乎知道文瑤在看,頭髮隨即朝兩側披拂開去,露出眉眼口鼻,是一個年輕男子頭顱,面容鮮活如生,姣好俊美。

文瑤張大了嘴,渾身戰慄。那桶底頭顱卻驀然睜開眼,沖文瑤輕輕一笑,明麗動人。頸部切口灧灧滲出血來。

看見了吧,這材料,才美味呢,是毒藥。女伢兒,學著點。

老婦人笑著,從鋁桶中舀出一勺冰,血紅透亮,還漉漉滴著紅汁,濺到文瑤腳上,涼鞋跟腳丫子里,又冷又黏,像赤足踩死肥碩肉蟲。

文瑤再也承受不住,驚叫一聲,跑出街口,差點撞上一輛車。人聲,蟬聲,瞬間四起,如烈火沸沸,燒灼耳膜。文瑤忽然還陽,心頭疑惑,只隔幾步路,方才怎的,一絲響動都未聽見,如入無人之境。她驚魂未定向司機迭聲道歉,轉頭回望,方才老婦人推車所在地,路人熙熙攘攘。唯獨少了她。 李可失蹤第四天。他女友問遍其同學家人,都無消息。報了警,還是惴惴。她忽然想到文瑤,便下定決心,厚著臉皮上門詢問。

一路她都有些戰戰兢兢,自己終歸是搶了人家男友,算一道暗箭。不知見面會不會好一番唇槍舌劍,拉扯頭髮,互相廝殺。她腿如灌鉛,一步步沉重,心情著實連番跌進低谷。

終於到了。敲門。

門開了。一絲縫。冷氣從縫裡滲出,令她劇烈打了個抖。這文瑤,住的地方怎麼跟個冰窖似的。她心頭暗想。

抬頭,見文瑤面容冷漠,盯住她,目光如錐。她不禁後退一步,訕訕開口說,文姐,我來是想問……

話未說完,陡然見文瑤手中握一支冰淇淋,血紅欲滴,不知澆了什麼上去。文瑤手指也沾染殷紅,看著濕濕黏黏。那火炬型的冰錐上,竟牢牢嵌著一顆眼球。黑白分明,還有血絲,神經與血肉都未剔除。迎著天光,似乎在瞪你。血滴落在地,噠噠兩聲。

她尖叫起來,雙目一翻,暈倒在門口。

文瑤將她拖進屋,冷笑一聲,竟然被個冰淇淋嚇暈,也真是沒出息。還說是做這行的呢。善泳者溺於水啊,古人誠不我欺,哈哈。

她朝沙發上的人走去,軟軟依偎在他懷裡,輕聲說,李可,李可,你看,只有我才能做出那麼好吃的冰淇淋呢,連她也不行。現在知道我的厲害了吧?

李可沒有說話。

文瑤將冰淇淋上的眼球咬下,吧唧一聲,血漿四濺。她滿足地微笑著,抬頭看向沒有回話的人,神情嬌媚。她用手指戳戳他。

李可這才活過來一般,伸手,將她嘴角擦凈,輕笑著說,你看你,真像個孩子,吃東西那麼不雅,弄得到處都是。還做這樣噁心的冰淇淋,是不是幼稚。

他語氣平平,神情木訥,雖還笑著,卻如偶人一般,眸中沒有光亮,魂魄也被抽走。

知道啦。我就知道,你還是愛我的。你是最愛我的。文瑤撒嬌說道,抱住李可,將下巴擱在他肩窩,輕嗅他身上散發出的冰雪香甜氣息。真是甘醇啊。不過。還不到時候。「惡」還不夠鮮嫩,不夠美。

再等等吧。

文瑤咧開嘴,笑了起來。小虎牙上殷紅瀝瀝,如血。

◎ 作者:粟冰箱

一台以冷笑話與鬼故事製冷的電器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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