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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底的惡童

2005年2月10號,這是楊青青消失的第三天。我託詞身體不舒服,沒有跟著父母去大姨家聚餐。母親走的時候拿熱毛巾仔細給我擦了擦臉,並沒有露出擔憂的神色,然後留下了一百塊。

我通過墨綠色的窗戶看著他們開車離開,又在房間里呆了半個小時,回看著除夕晚上沒看的春晚。確認他們不會因為遺忘什麼東西突然回來之後,我披上大衣跑到車站前的小店裡面買了兩根蠟燭,然後騎著車到了城東的廢棄燈泡廠。由於是大年初一,一路上根本沒有什麼人,我把車停在燈泡廠前湖邊的一棵梨樹下,繞過湖邊的蘆葦叢進入燈泡廠,接著輕車熟路地穿過一條走廊,側身走進了燈泡廠原來的女廁所。

不出意外,楊青青的屍體依然安靜地呆在最後一個隔間裡面,只不過姿勢從靠坐變成了側躺。我過去小心地將她扶正,又恢復成靠坐的姿勢。廁所是背陽面,光線不好,楊青青本來白的像玉石一樣的皮膚有些發黑,頭髮披散,看上去比生前更加茂盛。我一邊驚訝頭髮在死後還會生長,一邊點亮蠟燭。橘色的燭光下,楊青青的面容看上去柔和很多,我用手又理了理她的頭髮和黑色連衣裙,將她的頭垂向了一個比較自然的角度。這樣子打扮一番,楊青青看上去就和生前沒什麼兩樣了,從另外一種角度看,因為帶上了生人不可能有的一種冷寂,可能顯得更加漂亮了。

假如楊青青現在還活著,或者說,她的靈魂出現在這裡,看到她現在的姿態和模樣,哪怕再過苛刻和沉默寡言,恐怕都要露出欣喜的微笑,對眼前的情況發表讚賞的評價。這方面,我對她倒是了解得一清二楚。基於對她的了解,我知道她是那種固執無比,不肯平白接受好意的人,但凡你給了她某種便利,哪怕嘴上什麼都不說,她都會在日後想方設法補償回來。我對這種性格非常不忿,因為她並非出於平等考慮,而是單純地拒絕因為善意而可能產生的人際關係。

現在的她倒不能稱心如意地進行補償了。我用拇指和食指將她的嘴角分別下拉,使她流露出一種苦惱的神情。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心想:好啦,我知道了。

這個時候楊青青的屍體已經不僵硬了,相反非常柔軟,簡直像是可以拗各種造型的高級玩偶。我輕輕地揉了一把楊青青的胸部。她的胸部才剛剛開始發育,像是兩個小碟子倒扣在胸前,穿著衣服襯出的曲線遠比直白的裸露要更加好看。

「這樣子就算補償了。「我對她說,楊青青灰色的臉又恢復安詳的神情。

對於楊青青的屍體,我並沒有告知於眾的打算。一方面根本不會有人認識到楊青青的失蹤,開學之後老師發現楊青青不見之後大概只會簡單地認為她轉學離開;另外一方面,之前我和她談論起遇害少女的時候她難得地表達了自己的意見。楊青青根本不能忍受死後衣衫不整地出現在警察的相機下,淪為破案的工具,她寧願在某個地方安靜地腐爛。我已經幫她避免了衣衫不整的可能,接下來需要做的正是掩藏她屍體的蹤跡,避免被人發現。

我並不怎麼懼怕楊青青的屍體,冬天氣溫很低,屍體保存得很好,幾乎和生前沒什麼兩樣,另外我和她從幼兒園就認識了,她的各種樣子都差不多已經見過了,所以現在只不過是多了一種而已。問題在於怎麼處理屍體,根據上一次期末體檢時候的數據,我只有156厘米,74斤,怎麼看都是偏瘦的類型,而楊青青已經有162厘米,體重也比我重上6斤。徒手抱著或者背著顯然都不可行,我把自行車推進來,試著用準備好的繩子將她固定在后座上,幸好她也非常瘦削,固定在后座上非常容易。

這樣嘗試了一下,楊青青的屍體上出現了幾條很明顯的捆痕,我有些心疼,小心地將她的屍體放回原位。這樣一來一去,時間就差不多到了中午。我準備先回去,晚上再來想辦法處理。

路上的時候我想起來,楊青青就是在體檢之後提出了對自己遇害之後的處理方式。那天算是冬天陽光很好的日子,放學之後我和楊青青回家,金黃色夕陽地灑在身上。她穿了一件紅色的開衫,頭髮也是披散著,修長白皙的脖子裸露在外,我問她體檢的結果。

「身高162,體重八十。「她又問,」幹嘛?「

「沒什麼,就問問。我覺的你這個說話順序很好,假如你先問幹嘛,再告訴我答案,我就可能不開心。」

她「嗯」了一下,就沒有下文了。又走了一段路,我提起最近傳得很兇的事情。

「有看電視嗎,隔壁學校已經有三個女生不見了,雖然老師不準談這個,沒有錯的話,我們學校也有一個不見了。」

「嗯。」

「我看電視,好像消失的女孩子都是像你這樣,怎麼說呢,發育得比較好?不對,換個說法吧,比較好看的?」

「嗯。」

「最近父母不接送單獨回家的女孩子也就只有你了吧?放學的時候車明顯多了很多,老師也提醒過吧,最好有人來接。」

「是嗎?」楊青青轉過頭來,一雙漆黑的眼眸盯著我,「我每天不是跟你一起回家的嗎?」

這個倒是不假,因為父母來接的比較晚,我和楊青青從幼兒園開始就是留到最晚的那一批小孩,準確來說,通常我是第二晚,她是最晚的那一個,甚至我很好奇,到底有沒有人會來接她。經常老師走光了,我倆就被留在門衛室旁邊休息。

那段時間我痴迷於一種失重的狀態,具體做法是彎下腰,將腦袋伸到襠下,然後望向天空。這個時候你會感到一種自己向天空墜落的失重感,接著搖搖晃晃失去重心。就在一次我快要摔倒的時候,楊青青扶住了我,然後向我提出一起回家的建議。那個時候已經6點多了,天色幾乎完全暗下來了,旁邊的門衛已經開始吃自己的晚飯。她這麼一說,我突然意識到周圍正在發生的一切,心裡出現一種被拋棄的恐懼感,然後馬上接受了她的建議。從此以後,放學和楊青青一起回家就變成一種理所當然的事情了。

「對啊,但是我又不是一直陪你到家,去桑林還是有一段路的。」

「恩。」

「你就一點不害怕嗎?」

「恩,死掉好像不是那麼可怕的事情。」

「又不是只會死掉。」

「被強姦嗎?這個倒是會讓人困擾,我是覺得這樣子衣衫不整地死了,還要被警察拿相機拍下來當做證據,放在檔案里,實在是太屈辱了。萬一要是我出事了,只希望不被人看到才好。」楊青青第一次很認真地回復了。

「很自然地就說出來』強姦』這樣的字眼,這點上倒是非常厲害。」我拉住她的書包,問她,「你真的知道強姦的意思嗎。」

「知道啊。」楊青青轉過身,面向我,右手捂住了自己的胸部,突然微笑起來,「就像你現在經常偷看這裡一樣,差不多的意思,對吧?」

走在路上,我想,真是遺憾,楊青青再也不能像那個樣子微笑了。

雖說我和楊青青是長年一起回家的關係,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根本不知道她家在哪。通常到了最後一個路口,我拐頭回家,她就一個人繼續往前走。她倒是經常來我家,起初我邀請她的時候她拒絕了好幾次,後來知道我家有很多書,而且父母很晚回來之後,就來得比較勤快了。我對看書這種事情並沒有抱有很大的興趣,基本回家之後就開始玩遊戲機。她坐在我旁邊的地毯上看書書,一般會留到六點左右。很奇怪的一點是她基本從來不把書帶回去,哪怕我主動提出借給她她也不會接受。

有一次我玩到一半,轉頭看她,楊青青膝蓋中間夾著書,左手撐開書,一邊翻頁,一邊非常安靜地流眼淚。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望向我,忽然整個房間里只剩下電視里遊戲的電子音,我什麼都沒說,換了一張卡碟,繼續玩起來。

「你這樣子很好。」楊青青說,氣息平整。

「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我換了卡,盯著電視,一邊說,「有一次半夜,我突然醒過來,我媽還沒有回來,本來睡在旁邊的我爸不見了。我很慌張,小心地起床,看到通向陽台的門開著。那天晚上倒是不黑,我站在門口,看到我爸光著側身躺在陽台的扶手上,隨時可能掉下去。大概是聽到我的腳步聲,他側身翻下來,走到我旁邊,看到我滿臉都是眼淚,也是什麼都沒說,拉著我去睡覺了。這樣子我就知道,要是有人突然很安靜地哭了,什麼都不要說,才是好的。」

「好像從來沒看到過你哭的樣子。「

「沒有吧,我看你手上那本書的時候也是哭過的。」

「你看書的樣子我倒是也沒看過的。」楊青青難得地笑了一下。

「無聊的時候,我就會看,這個房裡的書我基本都看完了。你在看三個國王吧?」

「你說,公主為什麼這麼可憐呢?」

「這可能就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吧。」

對於楊青青提出的問題,我只能給出這樣的解釋。那天她非常意外地把那本書借走了,然而直到死去她都沒有還我,那本書消失了。我記得很清楚,書的名字是《一千零一夜·國王篇》,三個國王是最後也是最長的一個故事,差不多佔了整本書四分之一的篇幅。後來我嘗試過很多途徑,想去重新找到相同的書,或者相同的故事,然而卻怎麼也找不到了,所有的一千零一夜好像都沒有收錄三個國王的故事。我也只是依稀記得,故事最開始是講一個非常英俊善戰的王子向一個國家開戰,卻被敵國美麗聰明的公主百般捉弄,甚至抓住。最後公主不能免俗,愛上王子,和王子一起回國。然而卻在王子出征的時候被國王迷奸,懷上了國王的孩子。就在王子即將回國的前夜,公主也即將分娩,她突然又有了之前的魄力和聰慧,逃出了皇宮,最後在沙漠生下來一男一女。由於虛弱,隨行的黑奴又強姦了她。公主最後給兩個孩子哺乳了一次,自盡在夜晚的沙漠,成為了一具可憐的屍體。

現在楊青青也是一具屍體了,我相信就美貌而言,楊青青並不會遜色於小說中的公主。她身體修長,臉型是標準的瓜子臉,眼角微微有些上吊,瞳孔又黑又亮,眉毛細長,通身白的像是玉石一樣,唯一的遺憾是一頭長髮經常不是很整齊。我和她剛剛認識的時候她還不是這樣,幼兒園的她經常散發一種類似廚餘垃圾的怪味,衣服也不是很乾凈,面色蠟黃,頭髮很短,幾乎和男生沒什麼差異。大概到了兩三年級,她就逐漸長開了,一下子變得好看起來,身上再也沒有那種怪味了,相反倒是充滿肥皂的清香,但性格還是非常生冷,幾乎不和別人說話,在班上也沒什麼朋友。

我跟她提過一次小時候怪味的事情,當時她捏起領子聞了一下,告訴我之前她的衣服都不是她自己洗的,房子又很小,廚房和卧室連在一起,家裡也沒人收拾,所以有這樣的味道也在所難免。楊青青對家裡窘迫的狀況從來沒向我遮掩過,雖然如此,每次我提出想去她家玩玩,她還是用這個原因拒絕我。

伴隨楊青青逐漸白皙起來的皮膚而來的她身上或深或淺的傷痕和瘀青,這些痕迹一般出現在大腿內側,背部和腹部。我媽在醫療站工作,家裡面有很多外傷藥品。有一次她看書看到一半,突然問我能不能用一下我家的葯,然後馬上補上,要是不行也沒事。當時她口氣很隨意,但整張臉白中透紅,好像剛才說出了一件極其羞恥的事情,眼睛也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我。我問她要什麼葯。她又用那種非常冷淡的口氣說:治外傷的,像是瘀青啊,刮痕啊。配合她的神色,倒是有一種非常可愛的感覺了。

我很快拿來了葯,她取走去隔壁房上藥。我關了電視,坐在地毯上看天花板。過了會兒楊青青推開門,說:有些地方塗不到,你幫下忙。她掀起上衣的時候倒是毫無猶豫,只不過臉已經紅到了耳垂。後背上充滿了一條條或細或粗的傷痕,有些已經泛紫了,有些還非常鮮紅。

我接過葯,很仔細地塗在傷口上,順便撫過她的後背。我的手常年很冷,而楊青青的後背則非常溫暖,尤其是靠近傷痕的部分,同時她的皮膚有一種像是麵粉一樣的觸感,非常光滑。楊青青背對著我坐著,一聲不吭,我故意用了點力氣,她整個身體收縮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塗完之後她穿上衣服,又繼續開始看,沒有一絲想要解釋的意思。我也重新打開電視,插好卡槽,準備繼續打遊戲。

「疼不疼?」我問她。

「挺疼的。」她點點了,沒有區分究竟是受傷的時候疼,還是塗藥的時候疼,「你是不是塗藥的時候故意用那麼大力氣?」

「是啊。」眼前超級瑪麗又開始奔跑,屋內瞬間充斥了熟悉的電子音,我這樣回答道。

楊青青「嗯」了一下,把頭髮挽到耳朵後面,漂亮的側臉完整地展露出來。

我倆心照不宣地沉默下來。

從燈泡廠出來之後我先回了一趟家,父母還沒有回來。我打了個電話過去,對面倒是流露出早上不曾有的頗為擔憂的口氣,詢問我的狀況。

「好多了,昨天的菜還很多,熱一下就好。」我表達出一種自己完全可以應付過去的姿態,這點倒是毫不費力。

「這樣就好,我和你媽可能會吃完晚飯才回來,晚上小心一點。」雖然是在表達擔心,但是語氣當中已經是一副放心無比的樣子。

等話筒上餘溫消失得差不多了,我騎車前往歪眼的家。我才學會騎車不久,路面上人一多久會慌張,情不自禁朝人撞過去,所以說實話,我並沒有很大的把握能載著楊青青的屍體離開燈泡廠。而歪眼車騎得很好,從我家到他住的地方大概有十分鐘車程,有一次他雙手全放騎完了全程,那種自在的模樣讓我羨慕了很久。

歪眼的真名叫做鄭正,上了兩年大學就被退學了,後來成了壓模機器的修理師。叫他歪眼是因為他左眼的位置過於偏上,整張臉因此變得相當恐怖起來。他本人倒是非常不在乎這種缺陷,反而相當大方地告知我這是一種天生的殘疾。我和他認識是在遊戲廳,他幾乎精通各種遊戲,而且拋開眼部的缺陷,他整個人身體勻稱,皮膚白皙,體毛很少,稱得上是英俊了,我經常跟在他後面偷偷地學一些技巧,一來二去,就混熟了。

到歪眼家的時候我發現鐵門虛掩著,我推開,看到歪眼坐在院子的陰影處,正盯著面前的小桌子上著的一塊手掌大小的肉。歪眼抬頭看了我一看,示意我把門關上。

「這是什麼肉?」我走進了,看到肉的表面是一種不健康的慘白色。

「豬肉啊,我又買不起牛肉。」歪眼說。

「啊,我還以為你掙得挺多的。」我又問,「這有什麼好看的?」

「過年了嘛,模具廠都放假了,也就沒機器修了,怎麼掙錢。這個確實沒什麼好看的,只不過我在想,這塊肉買來第三天了,不知道還能不能吃。「

「完全沒發臭嘛,冬天的肉放三天完全沒問題吧。」我想起了楊青青的屍體,這樣回答道。

「肉這種東西,不是說不發臭就可以的啊。」說著,歪眼將肉用一塊小布收起來,「大過年過來什麼事情?」

「你說你過年不回家,就想著過來看看你。」

歪眼聽了,眯起了眼睛,沉默著一步步靠過來,一雙不對稱的眼珠在陰影中盯住了我,因為背對著陽光,歪眼的面部顯得有些恐怖,我忽然有些害怕。這時候他咧嘴笑了,說:「良心不壞嘛,飯吃過了沒有,我請你吃飯吧。」

「這個倒不用了,這樣吧,作為交換,你教教我該怎麼騎車載人。」

歪眼非常爽快地答應了,按他的說法,會騎車和會騎車載人本質上是一樣的,無非是熟練度的問題,然後他決定大方地犧牲春假的一個下午陪我練習。

在歪眼家前的空地上,我努力去習慣座位上突然多了一個重物的自行車。最開始的時候我完全不能控制住車把,每次都情不自禁地往旁邊的水溝騎。終於在一次跳車之後,歪眼雙手扶正我的腦袋,說:「別低著頭看路了,抬頭看前面。」我試著做了了一下,忽略了轉動的前輪和車把上的雙手之後自行車竟然一下子平穩起來。

「學得很快嘛,試試看上路吧,怎麼樣?」

「可以啊,去哪邊?」我問歪眼。

「去燈泡廠吧,那條路人少。」歪眼隨口道。

暑假的時候,我和歪眼就經常在燈泡廠前面的湖裡面游泳,那邊本來算是廠區,後來荒廢了,路面平整,常年沒什麼人,他提出這個地方我倒是不怎麼意外。度過適應期之後,騎車變得得心應手起來,除了歪眼的體重對我來說確實算一個負擔,但是平衡上幾乎沒有什麼問題了。

在第二次拒絕歪眼換人的要求之後,他突然提起了最近附近少女消失的事情。

「說起來,已經好久沒聽到那種事情了吧,誰家的小女孩不見了,哪邊又有死人的裸屍什麼的,做事情的人應該不在這一片了吧。「身後傳來歪眼的聲音,冷冰冰的,語氣里沒有什麼生氣。我轉頭看了一下他,歪眼斂著眼皮,側頭看著地面。

「這種事情不是我這種小孩能夠關心的吧,我家裡的時候父母要是在談相關的事情,看到我,馬上就會停下來。 「

「我覺得你心理會老城一點,一般的小孩不會跟我這種人玩吧,再說也是一起看片的關係了,感覺談這種事情倒也不會不妥,或者說,正是因為這個年紀,這種關係,才更要談談了。「歪眼用一種及其平淡的語調說著。

我被歪眼的話繞的有點暈,沒有接話,不過我感覺歪眼的情緒並沒有話語中那樣洒脫,不然也不會說「一般的小孩不會跟我這種人玩吧」這樣的話。老實講,雖然歪眼已經在我家吃了很多次飯,正常的休假時候我也經常跟他廝混在一起,但是我父母對此根本一無所知。一個願意跟小孩廝混的大齡青年本身已經非常可疑了,再加上歪眼自身就有很多不好的傳言,幾乎這一片的人都在飯桌上討論過歪眼被退學的事情,以及最近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說起來,你知道的吧,我剛出來不久。」歪眼對我說

「因為屍體的事情嗎?」

「有很多不太好聽的傳言吧?」

「也沒有很多,基本都在說你就是強姦犯。」

「看來你倒是不信的,不然也不敢讓我坐在後面。」

「這兩個關係不大吧。」

身後的歪眼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我:「你見過屍體嗎。」

「沒有。」我說。

歪眼說,當初他看到屍體是在桑林里。那天他一開始躺在床上,身邊堆了好多泡麵盒子,房間里瀰漫著一種奇怪的甜味。他破天荒地有了一種收拾的衝動,在整理完了之後把屋裡所有的窗戶打開通風。這時候正好是傍晚,冬天難得的帶有溫度的夕陽從窗戶投射進來,周圍的一切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所以房子顯得更加空蕩,無法忍受這種氛圍的歪眼騎上車準備到處逛逛。到桑樹林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他本來想去找看林的楊平借幾本書看看,然後發現楊平家的門虛掩著。

由於楊平家非常之小,就是個兩室的小平房,推開之后里面一覽無餘,他注意到屋子裡面非常凌亂,地上還落著一本書。這點非同尋常,因為楊平往日里雖然非常邋遢,脾氣暴躁,但是對書非常愛惜,屋子裡面的書架每天都會用白布擦上一邊,所有的書都會定期出曬。歪眼關上門,正準備到附近找找楊平,轉頭就碰到楊平面色陰沉和他女兒回來。他馬上和楊平說了屋裡的情況,楊平望著屋內,很平淡地說了句:可能是遭小偷了吧,不過也沒事,一窮二白,沒什麼好偷的。

歪眼說,當時楊平實在太過平靜了,就好象是被拉倒滿弦後靜止的弓繩。楊平的女兒一言不發,同樣平靜地開始整理,不一會兒,一切變得井井有條,放佛之前凌亂的一幕不曾出現過。

「我覺得當時有些詭異的壓抑,就好象整個身體進入了綠色的湖底,我說借我點好看的書吧,最近沒事做。楊平很爽快地同意了,拿了三本小說給我,有一本就是剛剛掉在地上的,我翻過來一看,是《馬龍之死》,貝克特的,老實講,我之前看過,不怎麼喜歡,但是沒有要求換一本,拿好就離開了。「

「那時候已經很晚了,我騎了一小段路,路過桑林,看到裡面一片漆黑,像是一個黑洞,突然很想進去看看,你明白那種感覺嗎,就是突如其來的,非常單純地想進去看看。然後在桑林的另外一邊,靠近田的那一邊,就看到那具屍體了,渾身赤裸的,靠在桑樹上。說起來非常奇怪,當時那麼黑,正常應該什麼都看不清了,但其實不是這樣,那具屍體好像在發出一種奇怪的白色的光亮,我不用走得很近,就可以看清楚她的臉,頭髮,大腿,有點鼓起的腹部。「

」沒記錯的話,那個姑娘你們學校的吧,跟你差不多大,不會認識吧?「

歪眼說的屍體身上的奇異的光我倒是不怎麼陌生,對我來說,楊青青身上也散發著那種光亮,不用蠟燭和日光,哪怕在完全黑暗的夜裡,這種光也會幫助我看清楊青青身上一切細微的痕迹,甚至是耳朵上淡黃的絨毛。至於桑林裡面那個姑娘是隔壁班的,頭髮很短,平日里像個男生,乒乓球打得非常不錯,之前一起上過體育課,笑起來的時候會露出潔白的牙齒,讓人一時到她其實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子。

」不認識。」我這樣回答道。

終究我們還是沒有回到燈泡廠,騎到一半的時候歪眼突然跟我說,去桑林吧,他想再去看看那個地方。

冬天的桑林實在沒有什麼可看的地方,桑樹的葉子落光了,光有枝幹,林子裡面沒有生物,安靜無比,只有差不多一半的桑樹已經被修剪過枝椏,樹榦也被刷白了,整片桑林在冬日暖陽下散發出一種凄涼的古怪氣息。

我跟著歪眼走進桑林,往前走了一段路,然後他停了下來,一言不發地盯著前方,過了會兒,他轉身說:走吧。

在歪眼的敘述里,桑林的看護員楊平顯然有很大的嫌疑,那天晚上的情況怎麼看都有些詭異。但是他沒有如實地向警方交代當時的情況。歪眼說,楊平這個人雖然脾氣暴躁,但是愛書如命,平常除了定期看護桑林之外幾乎足不出戶,而且找他借書時候還算大方,沒有確定的情況下胡亂說上一通,萬一害了人家,那樣就非常不好了,比如他就吃過人家亂咬舌根很大的虧。

我知道其中的原因不止於此,歪眼提到那天晚上的時候講到楊平的女兒,僅僅用幾句話就搪塞過去了,其餘時候一直在描述楊平不同尋常的狀態。真實的情況肯定不止於此,因為歪眼從去年春天開始就已經和楊青青交往了,好幾次我都撞到他們在燈泡廠前的湖邊接吻,他們的關係大概只有我知道。

2004年11月,氣溫突然回升,最後一個適合游泳的周天。楊青青穿了一條白色的碎花裙子,蹬著一雙自製的木屐來找我,對我說:去游泳吧。

那天的太陽實在很曬,讓人不敢相信已經11月份了。我倆走在公路旁邊的護欄裡面,一邊是呼嘯而過的汽車,一邊是黑色的農田。

「這種拖鞋穿著實在不是很舒服。」楊青青背著手,盯著腳下的鞋子。

「畢竟是你自己做的,能穿就不錯了。」我也低下頭,注意到楊青青雖然個子已經很高了,但是一雙腳還是非常小巧,十個精緻白皙的腳趾緊緊地抓住木屐的鞋面,「而且說實話,還挺好看的。」

「這種誇獎,倒是非常難得,謝謝。「說完她忽然笑起來,脫下木屐,跳入旁邊黑色的農田裡,在田埂上行走起來,我也脫下鞋子追了上去。可能得益於回升的氣溫,田埂上上竟時不時地會出現一塊塊細細的綠草,楊青青拎著木屐,從一塊綠草上跳到另一塊綠草上,假如面前沒有合適的落腳地,就踮起腳尖小跑一陣,白色的碎花連衣裙一擺一擺得,陽光下格外好看。這樣子活潑的楊青青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見過幾回。

到了燈泡廠的湖邊,我試了一下水溫就下水了。楊青青坐在湖邊的台階上,盯著湖面,過了一會兒,突然脫下了連衣裙。我這時候才發現,她裡面什麼都沒有穿。陽光下,楊青青又白又亮,全身上下除了一頭長長的黑髮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毛髮,雙腿修長筆直,小腹微微鼓起,臀部和後背的曲線也開始好看起來,兩個小巧的剛剛開始發育的乳房像是兩個小碟倒覆在胸部。更重要的是,差不多從這個春天開始,楊青青身上延續多年的傷痕逐漸開始消失,直到這時候已經完全看不出那個美麗的身子上曾經出現過那樣恐怖的痕迹。

楊青青仔細地疊好衣服,臉色一如往常,看不出有任何害羞或者愉悅的模樣,緩慢地走下湖邊的台階,從腳踝一點一點地被綠色的水面吞沒,直到整個沒入水面。這不是一個正常入水的姿勢,水面上又只有我一個人,她好像就此消失不見了。我突然開始擔憂,開始往岸邊游去,這時候她然後浮出水面,出現在我的身邊。水流從她的面部滑落,她沖我笑了一下,是那種十二歲女孩特有的淘氣又有點可惡的微笑。

我遊了一陣,覺得累了,回到岸上坐在台階上看楊青青。她一直是蛙泳的姿勢,非常省力,白色的肌膚在綠色的水面起伏,相當賞心悅目。

「去東面的沙地休息吧。「她游過來,浮出水面,對我說。

這湖的東面是一片長草的沙地,據說都是當年建廠區留下的沙子,建到一半,整個廠區就荒廢下來了。我和楊青青躺在潮濕的沙地上,身上的水流入逐漸沒入沙子擋住,或者蒸發在陽光下,微風吹過來,身上變得乾巴巴的。

「裙子是剛買的嗎?「我問。

「鄭正送的。」

「他的眼光倒是不差,挺配你的。「

「今天怎麼不停地誇我,挺奇怪的。「她側起了身子,面向我這一邊,我的脖子感受到了她溫暖的鼻息。

「之前看見過你和他在這裡接吻,現在第一次聽你這麼大方地提起他,應該是有些嫉妒了。「

楊青青冰冷的手拉住了我的手腕,放在了她的腰上,額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很喜歡他嗎?「我問。

「也沒有。」楊青青說,「我是不能理解『喜歡『這種感情的人。」

「那很好。」我說。

從桑林回來之後歪眼又拉著我跑到楊平家,他打算當面問問楊平那天晚上的事情。門還是虛掩著,歪眼推開門,裡面收拾得整整齊齊的,一個人都沒有。

「可能出去了吧。」我說。

「出去了也不可能不關門啊。」

「除了書,也沒什麼值錢東西好偷的,她家不是都不怎麼關門的么。」我盯著佔據一整面牆的書櫃,想看看有沒有我那本《一千零一夜·國王篇》,掃了一圈也沒有發現。

找不到人的我和歪眼只好回去歪眼家。到家之後歪眼突然又拿出來那塊據他說放了三天的豬肉,塞到我的面前,逼著我讓我聞聞究竟有沒有味道。我看著慘白的豬肉,雖然並沒有太多的異味,但還是差點剋制不住吐了出來。歪眼看到我的窘境,大笑起來。

歪眼家裡很多遊戲卡帶,通常他都會拿出來和我一起打發時間,那個下午他很反常地沒有這樣做。他又一次用白布把豬肉包好之後,忽然很用力地將豬肉連帶著白布扔了出去,那塊肉滑過一個漂亮的曲線消失了。

「沒怎麼跟你說過我自己的事情。」歪眼走進房子,非常放鬆地將整個身子蜷在沙發上,「你也不問,周圍一直有奇怪的說法吧,關於我退學的事情啊,不然也不會一碰上屍體就被懷疑,一連關了一個月,到了除夕才被放出來。」

「怎麼,大家傳得都不是真的?」我在旁邊坐下來。

「這倒不是,起碼一大半都是真的。我在大學的時候特別喜歡一個姑娘,日思夜想,經常做夢也夢到,你看我這個樣子就知道我不怎麼討女孩子喜歡。這也沒錯,畢竟鄭正是個歪眼,一到晚上走野路還是能嚇著不少人。那個姑娘一開始是我朋友,她讀書很多,平時很文靜,一開始我經常和她聊小說,逐漸關係變得不錯。我們學校後山有個池子,我倆晚上就經常在池子旁邊聊天。

直到一個晚上,我照常去池子旁邊等她,等到晚上十一點多她也沒來,我以為她臨時有事不來了。就回去睡了。第二天醒來面前就是警察,然後被帶到派出所問話。到這我才知道那姑娘昨天晚上在池子邊被姦殺了,赤身裸體地被丟在池子後面的葦叢裡面。這樣子,我嫌疑自然是最大的,幸好那姑娘身上沒什麼痕迹和我有關係。最後被關了幾天,就被放出來了。那段時間我有點魔怔,一閉上眼就好象她赤身裸體地出現在我眼前。當然,她那個樣子其實我沒看過,我回去的時候現場都已經處理過了。我天天在她們寢室樓下面逛,飯也不怎麼吃,整個人精神狀態都不對,過了段時間,很自然地昏倒了。然後就被勸退了。當然明面上的說法是休學,反正我也沒有再回去讀書的念頭了。「

「怎麼突然跟我說這個了?」我問他

「其實我去年開始,找了個對象,說出來有點噁心,她要比我小上一輪,你應該認識,你們班的楊青青。」

n 「從年齡來看,確實比較噁心,你倆怎麼認識的?」楊青青還真沒給我說過他倆怎麼認識的。

「去年春天吧,不是附近開始有姑娘消失了嗎,然後某個地方出現赤裸的屍體。我本來已經差不多忘記大學那個姑娘了,聽到那個事情,突然心裏面一根弦被動一下,我突然很想去現場看看。大學時候我始終沒有看到那個姑娘赤身裸體死亡的樣子,我始終覺得有點遺憾。這樣說好像有些變態,但我當時確實這麼想的,我有種進入那個場景的需求,那個場景里需要有一具渾身赤裸的女屍,即便兩者長得完全不一樣。」

「怎麼越說越像你就是那個殺人犯一樣。」我戲謔了一下,歪眼聽了,靦腆地笑了一下,繼續說:

「我就是在一個現場碰到楊青青,她長得和我大學那個姑娘有種奇異的相似感,一樣冷冷清清的。當時人群圍著屍體,她站在稍遠點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著人群。我猶豫了好幾次,終於走過去,問她在幹什麼。她瞥了我一眼,說看看。我又忍不住問了她一些基本的情況,出人意料地,她都回答了。這樣子我就知道她是楊平的女兒,我之前就認識楊平,他家書很多,我經常過去借,也知道他有個女兒,家裡所有的家務都是他女兒做的,只不過一直沒見過。我問過楊平一些他女兒的情況,他很討厭他女兒,每次和我說起來,都是說『那個污種『,而且據我所知,他不準楊青青碰一下屋裡面的書櫃,更不要說書了,原因我倒是不太清楚。

後來我跟楊青青聊天,發現她不光讀書,而且讀了很多,就跟我大學認識的那個姑娘差不多。她不是那種會主動說話的人,但是只要我提問題,她就會回答。一來二去,我覺得她應該沒有太討厭我,就很厚臉皮地問她要不要試試看和我談戀愛,她竟然沒有拒絕,然後就在一起了。「

「所以呢,怎麼突然說這個。」我問歪眼。

「楊青青不見了。」歪眼忽然死死盯住了我的眼睛,「除夕前一天晚上,死在菜市場的那個小偷,應該是楊平吧,你有聽說?」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在走親戚,說到底,我和楊青青也不算很熟。菜市場死人是怎麼回事?」我反問他。

「好像是有個小偷那天在那邊順了點肉,被人綁在石柱上潑冷水,活生生凍死了。附近的人跟楊平都不怎麼認識,有人說是桑林的護林員。我後面一天才出來,只聽了個大概。跟別人打聽屍體去哪了,也沒人知道,好像本來一直沒人收屍,過了一個晚上,就不見了。」

「跟我說這些,也沒什麼用吧?」

「也對,今天晚飯在這裡吃嗎?」歪眼笑了一下,好像確認了什麼似的。我搖搖頭,表示晚上還得回家,然後就走了。

離開的時候,我瞥見歪眼站在門口,沒有看我,而是死死盯著遠處的屋頂,沒記錯的話,那塊慘白的豬肉就掉落在那個屋頂上。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知道楊青青家在哪裡。直到四年級我開始養蠶,到處找桑樹葉子。我爸告訴我附近有一片桑林,那邊我碰到了楊平。楊平是護林員,戴眼鏡,看上去四十歲左右,頭髮常年不剪,亂蓬蓬的,幾乎只穿一件土黃色的外套。我碰到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林子里看書,看到我之後笑眯眯地問我來幹什麼。我問他能不能采點桑葉回去喂蠶,他反問我家裡有沒有書,我點了點頭,說家裡書不少。他跟我說,要是能把家裡的書帶來,只要是他沒看過的,這邊的葉子就隨我摘。

第二趟來的時候我帶了一套博爾赫斯集,楊平見到之後很是稱讚了一番我的眼光,告訴我這套書出版量比較少,基本已經買不到了,雖然他大學時候已經看完了,但是看在我眼光的份上,以後這邊的葉子還是隨我摘。也是那天,我碰到了來林子裡面叫楊平吃飯的楊青青,然後我才知道楊青青是楊平的女兒,住在桑林旁邊那個小平房裡面。

楊青青家只有兩個房間,廚房和卧室連在一起,背對門的那堵牆放著一個巨大的書櫃,密密麻麻地塞滿了書,我問過楊青青上面有多少本書。她脫口而出:2372本。

這之後我經常過來,楊平平時除了出去看林子,基本就留在家裡。拋開邋遢的外表而言,楊平為人出乎意料地好,對我這樣一個小孩子一直都是很客氣,沒有絲毫大人的架子,他家所有的藏書也對我開放,或者說,他非常樂意看到我來他家看書。

除此之外楊平的手還非常之巧,他擅長做木工,家裡面的傢具基本都是出自他的手,同時象棋下的非常好。但是一碰到楊青青,楊平的臉色就會很難看,毫不遮掩地流露出一種噁心嫌棄的神色來。

有一個下午,他抓了很多蟬蛹,用色拉油炸了請我吃,最後還剩下了不少,全都扔了,而楊青青一個沒吃,非常自覺地伏在桌面上寫作業。他家吃飯有兩個桌子,一般都是他坐在大桌子上,楊青青坐在小桌子上。好幾次他留我在他家吃飯,楊青青做好了飯菜,取走一小部分,很安靜地在旁邊的小桌子上吃飯。而楊平則非常自然地開始和我聊小說,好像這樣子並沒有絲毫不妥。我注意到楊青青使用的桌椅都非常之小,她坐在上面已經非常窘迫。可以想像的是,這個套桌椅應該從她很小就開始使用了。

桑林靠著一座小山,春末夏初的時候,桑葚掛滿桑林,不過楊平根本不許楊青青吃。而我正相反,楊平對我異常慷慨,那段時間裡我的肚子和腸子可能都被桑葚的汁水染成了紫色,某種程度上楊平的慷慨是普遍的,他只對楊青青吝嗇和苛責。

那時候也正好是覆盆子成熟的季節,帶著楊青青穿過桑樹林去山上摘覆盆子幾乎是我每年的固定活動。覆盆子和桑葚兩者樣子有些類似的地方,但相對於桑葚來說,覆盆子的口感更加甜爽一些。由於楊青青分不清蛇果和覆盆子的區別,上山之後基本都是我在摘,等摘滿兩個袋子,我倆就從一條小路下山,繞過桑林,直接去我家。

就是去年最後一次下山之後,楊青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主動向我講述起楊平和她的故事。

「說實話,你不怎麼愛吃這個東西的吧?」楊青青說,「你不用出於某種奇怪的補償心理摘這個給我吃。難道你覺得楊平對我很壞嗎?」

「很怪。「我這樣回答。

再怪的事情,要是有理由,哪怕不能認同,也會變得稍微可以理解一點,我非常討厭這個正確的邏輯。

楊青青告訴我,她出生沒多久,她媽就因為虛弱去世了,大概在楊平看來,某種意義上,是她殺了他的老婆,楊平對楊青青的憎惡完全來自於他對楊青青母親的懷念。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倒不覺得楊平對我很壞了。最開始的時候他只是不理睬我,用一種避免我死掉的最低標準維持著撫養。大概從一個點開始,我長得好看起來了,有時候我照著鏡子,就會遲疑,眼前的這個人好像並非楊青青,而是存在於照片裡面的我媽回來了。我有了一種離奇的責任感,然後我開始嘗試整理房間,收拾衣服,做菜燒飯。楊平注意到了這一點,不過他大概覺得這是我對他進行報復的另外一種手段。從那時候起,每次吃完飯,他就叫我脫下衣服,有時候是用腰帶,有時候是用枝條,抽打我。我覺得他真的是非常喜歡我母親,這就是我不能理解但是又非常羨慕的地方了,我是那種不能理解『喜歡』這種感覺的人。楊平每次抽打我一下,我就感受到他是那樣子喜歡我媽。我理解不了,我覺得我喜歡不了誰。我連自己都不是很喜歡。「

「那怎麼和歪眼交往了?」我問她。

「我想試試看,被喜歡是什麼感覺。我有時候會想,那些死掉了的少女會不會有喜歡過別人呢,會不會有被別人喜歡過呢。」

「以後沒有機會嗎?現在,怎麼說呢,感覺不是一個很合適的年紀。」

她抬起頭來,眼睛中終於難得的含著眼淚,但口氣還是非常冷酷平淡,問:「真的會有以後嗎?」

有兩件事情我欺騙了歪眼。首先除夕的前一晚晚上,我並沒有去走親戚,相反我整天都呆在楊平家裡。那段時間楊平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了兩條雞翅木,空閑下來的時候一直在做木工,我覺得他應該是想給楊青青打一張新的桌子。

我呆在房間里看書,而楊青青通過窗子觀察楊平做木工時候的樣子。她說她對楊平那個樣子相當痴迷。這點無可厚非,楊平本來看上去有些瘦弱,身形也不高大,整個人亂糟糟的,但是做起木匠一下子顯得精神奕奕,下手又穩又快,手工鋸切割出來的平面比電動的差不多平滑,同時木屑飛揚,雞翅木的香氣圍繞在周圍。我放下書,來到窗邊,楊青青靠在窗的一側,小心又仔細地望向窗外的楊平。我站在她身後,把腦袋架在她的肩膀上,然後握住她柔軟的手。楊青青什麼話也沒說,輕輕地掙開了我的手,我覺得無趣,就把腦袋也放了下來。

臨近傍晚,楊平停下手上的活回到房間,興緻勃勃地問我:

「今天留下來吃晚飯吧,要吃什麼跟我說。」

「還是不了吧,家裡面估計也做好了,那我差不多該回去了。」我擱下書。

除夕的前一天晚上是鎮子上這一年的最後一次集市,我並沒有馬上回家,而是偷偷地跟著楊平來到集市。他還是穿著那件黃色的外套,裡面是一件褐色的毛衣,擠在人群中挑菜始終有種荒謬的感覺。你很難想像,一個常年在桑林里看書,在屋前做木工,一個一直形影單只遊離在正常世界之外的人突然身邊站滿了人。沒過多久,我就心滿意足地觀察到了楊平奇怪的動作,他在趁著人多的時候,把肉鋪上的牛肉順進自己的大衣,這和在不久之前楊平跟我吹噓的姿態一模一樣。事實上,楊平買來兩條雞翅木之後準備過年的現金已經花的差不多了。他和我說過,他的雙手足夠靈巧,而且動作又穩又快,在市場里順點東西簡直和喝水一樣簡單,根本不會有人發現。

順走牛肉的楊平若無其事地離開了,攤主照顧著其他生意,周圍的人也都沒有發現。等楊平到了下一個鋪子,我善意地走向那個賣牛肉的鋪主,把剛才看到的一切如實地反饋給他。於是楊平一下子就被鋪主追上,很輕鬆地搜出來肉。眾人的情緒一下子高亢起來,把他圍住,有個人提議乾脆脫光了綁到集市旁邊的石柱上,等警察來領人,這個提議得到眾人的一致好評。於是楊平就被剝光了,只剩一條內褲,雙手背縛在石柱子上面,在除夕的前一天傍晚,赤身裸體地暴露在徹骨的冷風裡面。那個肉鋪鋪主覺得還不解氣,往楊平身上潑了一桶水。

整個過程裡面,從肉鋪鋪主突然氣勢洶洶地追上他詢問,到被眾人包圍,乃至被雙手束縛,剝下衣服,楊平保持了一種奇特的鎮定,甚至馴服地像是在配合眾人的舉動一樣。警察遲遲沒來,楊平始終低垂著腦袋,好像在思考什麼非常重要的事情,平靜的臉從紅色逐漸變成紫紅色。集市開始變得安靜,流動人群一點點消失,最開始還有人在旁邊圍看,後來夜色籠罩,空蕩的集市旁,楊平又恢復到形單影隻的狀態,這也是我最熟悉的他的姿態。

「要不要我幫忙解開繩子?」集市上沒人了,我走到楊平身邊問他。

「是你給那個賣肉的說的吧?「楊平的聲音沙啞又虛弱,但是聽不出有太多怨恨的情緒。

「恩。「

「不用解了,有空的話,把青青叫過來吧,叫她過來看看。「

「好的。「

「其實我沒你想的那麼壞,你不要討厭青青」楊平說出這句話,有些期待地看著我。

「我知道。」

說完我就轉頭跑開了,跑出來一段路,我又回頭,楊平完全地浸沒在夜色之中,看不清了。

我在路上逡巡了一會兒,慢慢走回到楊平家,楊青青還在收拾門口的木屑。

「你爸出事了,現在被綁在集市那邊的石柱子上面。「

「他要你來叫我過去嗎?「

「是啊。「

「我現在不想去。「

「那就不去吧。「

收拾完屋前,楊青青熱了中午的飯菜,我陪她吃了一些,然後又看了會兒電視,差不多到了八點,她說:「去看看吧。「

我倆到集市的時候,警察還是沒有過來領人,換而言之,赤身裸體的楊平依然被綁在石柱上。楊平那時候已經沒有了呼吸,僵硬無比,臉上卻沒有非常恐怖的表情,除了膚色有些嚇人,整個人像是就這樣站著睡著了一般。楊青青什麼話都沒有說,繞到後面解開楊平手上的繩子。

「你準備怎麼辦?「我忍不住問。

「去桑林吧。」

從集市到桑林有20分鐘的步程,那個晚上我和楊青青輪流背著楊平的屍體花了大概一個時辰才到桑林。然後楊青青跑回家拿來鏟子,我倆挖了一個大概一米深的小坑,把楊平丟了進去。

整個過程中,楊青青一言不發,我透過斑駁的夜色依稀看到她整個人處於一種魂不守舍的狀態。這個時候我意識到一件事情,楊青青一直在騙我,當她注視著鏡子裡面的自己,發現她和她死去的母親如此相似之後,產生的並不僅僅只是一種責任感。楊平對她的虐待並非出於憤怒或者報復,而是遵循了楊青青本人的要求。那些傷痕,是楊青青試圖體會愛意的一種途徑。

「以後怎麼辦?」離開之前,我這樣問楊青青。

「真的會有以後嗎?」楊青青又一次回問我,我還是回答不了。

男孩子可以對一隻青蛙有一千種殺害的手法:摔死,踩死,捏死,油炸,生撕,剝皮,水煮,往嘴巴裡面塞進鞭炮點燃,那鋼絲串起來火烤······大家都在這麼干,看著青蛙各種奇形怪狀的屍體,然後不自覺地露出微笑,並不覺得自己殘忍。但是我和楊青青不太一樣,我們對這種殘忍認識得一清二楚,然後問題在於,我倆在認識之後並沒有任何精神上的痛苦感,換句話講,我和楊青青都是沒有良心的人。楊青青說她是不能理解「喜歡」的人,其實不是,除了「喜歡」之外,大多數人類擁有的美好情感她都理解不了,我也一樣。正是因為我倆都擁有這樣奇怪的特質,所以才能彼此理解,彼此信任。也正是出於這種理解和信任,我才有自信處理楊青青的屍體。

望著女廁裡面楊青青的屍體,我這樣想著,然後小心地抬起屍體,用一種柔軟的棉花繩將她的大腿固定在車后座上。

夜色裡面,假如有人看到我,一定注意到楊青青靠在我的後背上,雙手緊緊地繞住我的腰。當然,假如楊青青還活著,她應該不會採取這樣的姿勢,我猜她只會側坐在后座上。

我另外一件欺騙歪眼的事情是關於他發現的那具屍體。那具女屍被楊青青和楊平從他家搬到桑林的全程我都在遠處看著。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正常父女倆應該就會把那具女屍埋起來,然而看到一半的我故意鬧出了一些動靜之後離開了。我想這也是他倆面色古怪突然回到家裡的原因。

從去年春天開始,鎮子裡面逐漸有女孩消失。那個春末的時候楊青青問我真的會有以後嗎,然後除夕前一天我和她埋葬楊平的時候她又這樣問我。不管什麼哪次我都沒有回答,現在我終於可以回答了,沒有,沒有,沒有以後這種東西。不過這應該是在她預料之中的事情,楊青青從來沒有提過將來,有一次我問她,她說她完全想像不出她長大的樣子,或者說,現在的她就是她將來的樣子。大概很早的時候起,楊青青就已經預料到自己消失的命運了。

桑林裡面的泥土十分好挖,沒過多久我已經挖出足夠安置楊青青屍體的土坑,出於優待的考慮,我特意把這個土坑改得非常寬,甚至足夠她在裡面擺個大字。據我所知,這個林子里還有不少人,將來可以做她的夥伴,想來她也不會太過寂寞。

就在我準備把她放進去的時候,我的身後響起了腳步聲,還沒來得及轉身,我的腦袋就被鈍物種種敲了一下,連帶著腦袋也被彎曲到一個奇怪的方向。我倒在地上,和楊青青的屍體排在了一起。

溫暖的鮮血從我的頭頂和喉嚨向外面流淌,林子裡面站立著的只剩下歪眼。歪眼面無表情地看著我的青青的屍體。

「這個地方不是很適合你倆。」歪眼一邊說,一邊抬起我和青青,一個放在自行車后座上,一個掛在車杠上。我面對轉動的齒輪,耳邊傳來歪眼溫柔的聲音。

「有件事情倒是騙了你,大學時候的那個姑娘應該就是我殺的,我有些魔怔了,記得不是很清楚,但幸好沒留下什麼證據。」歪眼對著空氣,若無其事地說著,「她可能沒那麼喜歡我,甚至還有點怕我吧。」

自行車推到林外,歪眼將我和青青裝到一輛小車的後備箱。經過顛簸的一段路,歪眼打開後備箱,將我和青青抬到外面,就是燈泡廠的湖邊。

「這邊還真是個不見人的好地方,也幸虧青青告訴我有這麼個地方。」歪眼說著,又從車裡拿出末尾拴著鐵球的鏈子,很仔細地又有些溫柔地纏在我和青青的身體上,又開始自言自語,「我一直奇怪,鎮子上怎麼有那麼多小女孩不見了,當然,其中一半的去向我還是清楚的,接下來你們大概也會見到她們吧,只不過另外幾個究竟是被殺了呢?」

我先被扔到水裡。沉入湖底的時候,我倒沒有不安的情緒,只是想著,這樣子大概永遠也不會有人看到青青的屍體了吧,她的願望倒是都在最後實現了。

「晚上太黑了,明明有光的話,綠色的湖水會好看很多。」我這樣想到,突然一團光跟著躍入了水中,那是青青的屍體,她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清晰可見,綠色的湖水包圍著她。恍惚中她好像睜開了眼,問我:

「真的還會有以後嗎?「

「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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