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公里歐洲：速度與邊界

汗水和速度

1. 汗水逐漸浸濕帽子，然後順著帽沿向右擠。只要將頭一歪，一滴一滴地，它們就會離開你，墜向大地。

2. 無法回頭欣賞這一串潮濕的麵包屑。因為要維持這個速度，你必須埋著頭，夾緊手臂，保持後背筆直。最重要的，是保持雙腳的轉速。

3. 非要找個理由，你會解釋慢下來後需要更大的力量和更多的能量才能追回原先的速度。其實不需要任何借口，你享受的是身體迫使大地向後高速退去的感覺。

未知

1. 德國的單車徑總是順著河谷延伸。一個多月里，你適應甚至內化了這種常態，似乎車輪永遠都應沿著河水流淌，自然、自如、自由。

2. 但你的世界總是被界線切斷。只是這一次，被切斷的還有思路。

3. 離開河谷，攀上丘陵，原先在天際模糊的山脈被放在了眼前。就算歷史沒有提醒，地理也會告訴你山的那一邊是另一個世界。山脈不僅分割水系，也分隔語系，還會分隔思想，甚至信仰。

4. 這是一個矛盾的時刻。在冒險時代，你的認知無法為未知而準備，未知是絕對的未知，驚喜是絕對的驚喜，甚至驚嚇亦是摧毀一切的驚嚇。但在你的時代，這一切已經煙消雲散，山川海洋已無法為你準備那種震撼。

5. 然而你也知道，這是蒙蔽人類已久的自我在作祟。

風和聲音

1. 風同時說兩種方言。當你們迎面相對，滿面舌吻時，它咆哮著南方震顫的h擦音，鑽入七竅，將你完全據為己有。但你只要稍微一側頭，它立刻切入北方口音，纖細的xi—xi—。你和周圍的世界又重新建立溝通，甚至可以聽見遠處的鳥雀聲。

2. 風穿過你的腋下和雙肋，極盡體貼，將衣角飛揚在背後，發出pi li pi li的聲音。或者是fi li fi li？很難考證。和貓狗牛羊一樣，它們的語言只有母音。

3. 綁在車後的垃圾袋、等待晾乾的襪子以及那空空的水樽，也都有自尊，急切需要他人的注意力。悄悄地，你將那機會留給路人。

邊界

1. 你來到了邊界。

2. 你回想起了羅湖、友誼關、河仙和無數個機場，那汗氣、燥熱、麻袋、找換店、海關櫃檯後一對對漠然的眼睛和那一本本試圖定義每個人的護照。

3. 車輪沉入坡底，水泥路在林子前停下。一條小徑切過樹叢，形成蔭郁的隧道。隧道口橫七豎八地插著許多指示牌。

4. 左邊一個黑影竄過，消失在隧道另一邊。是貓還是兔子，你沒有任何證據。就像對它來說，沒有什麼可以證明這是一條邊界一樣。

5. 好奇害死貓，不知什麼時候好奇也會害死你。

6. 捷克的徽章，你新近體會到的傳統，Coat of Arms，驗證了你的里程碑。在幾尺之外，那個鼴鼠的國度即將展開她的帷幕，但你的注意力卻仍然在這個「邊界」上。

7. 1938年9月，這片樹林背後，是堅不可摧的工事和精銳的捷克雄獅。但張伯倫的懦弱和希特勒的野心，使這條邊界瞬時揮發。在夏季的尾端，操德語的坦克和步兵靜悄悄地列隊而過，駛入波西米亞。

8. 7年後，相同數量和相同口音的人群從相反方向被驅趕過這條邊界。從此，波西米亞的地界上，再也聽不見德語。

9. 轉眼，這邊界不再只是一片樹林，它們經歷了質的變化。切斷東西的鐵幕緩緩降下，思想、信仰、語言被完整地分割開來。

現代

1. 你身處現代。但它的定義對你來說，卻越來越模糊。

2. 隧道右側有一間小木屋，一張坐墊撕開的扶手椅被孤單的留下。黃色的海綿從遙遠的過去探出頭來，發現周圍空無一人。

3. 誰曾經坐在椅子上，如今他又在哪裡。想像中，你會取出陌生的護照，他會拿起聽筒說出陌生的音節，也許接過你手上陌生的紙幣，他會給東方的陌生人放行。

4. 但這裡沒有人。只有樹林、木屋、隧道、小徑、路牌，都靜靜地，等待你的通過。

5. 於是，你們倆，像歷史之前的所有人類，漫步走向隧道的另一頭，無人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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