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山大道|你好,攝影(下)
『哎呀!你是森山吧?真是遺憾吶……雖然你是岩宮先生介紹來的,我們也只好說抱歉了。你要是早半年來就好啦……』
戴著黑框眼睛的男人對我說道。
我低著頭,眼前是一口沒喝的咖啡,岩宮先生的那封介紹信還拿在手裡。
那男人旁邊,還坐著個人,一直在默默地吃飯。午後的地下餐廳沒什麼顧客,周圍猶如深海一般幽暗。而那一刻,我的眼前也是一團漆黑。
『我什麼都能做,我真的很想在東京做攝影。求求您!vivo不行的話,其他什麼地方都可以。拜託了!』我拚命懇求對方。這個時候,只要對方站起來就此道別,那麼一切就都結束了。
我只能埋著頭不斷拜託,務求拖延一點時間。其實在岩宮先生那,我從沒被安排進暗房工作。
絕望的我,腦海里閃過一張張臉孔:岩宮先生、工作室前輩們、母親等等……
『可是,我跟你講了,vivo已經解散了。我們也沒辦法啊。』眼鏡男很困擾的樣子。他轉向身邊那位正吃著肉片的男人問道,『喂,你知不知道什麼好去處?』
『不知道。我看你還是回大阪吧。』
瀕臨絕望的我只能繼續懇求著眼鏡男。
眼鏡男思索了片刻問我,『森山君,你真想乾的,做我助手怎麼樣?vivo解散後,我一直想找個助手。』
哎?沒想到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事態突如其來好轉,讓我驚喜交集。昏暗的店堂好似一下子變得亮堂起來了。那一刻我心跳不止,感到一陣炫目。這名眼鏡男就是我的第二位恩師,當時還很年輕的細江英公。而坐在旁邊一直吃著飯的就是東松照明。他們兩位都是當時走在時代最前沿的攝影家。
前後輾轉,終於開始了東京生活,我暫住在姐姐同學的家裡。
當時東京給我的印象無非是電影里銀座和有樂町。
那天我決定實行一個籌謀已久的計劃。其實是件小事——在有樂町的餐館吃頓好的。之前一直沒有心情,如今不同了。我將在東京開始新的攝影路途。
儘管對未來的工作和生活還有點擔心,但此時終於可以安下心來了。
回想著過去憧憬東京的日日夜夜,我沉浸再當下的充實感中,感到前途無比光明。
眼前這條美景熠熠的有樂町街道,今後我將在這飽嘗多少艱辛苦澀,是當時做夢也想不到的。
在麥町大廈的4層43室,是先鋒攝影家聯盟『vivo』的殘黨們共用的事務所。所以事務所的名字也乾脆直白地叫做『43室』。事務所里的各位攝影家都是當時引領攝影界的旗手、先鋒。我能成為細江先生的助手已屬萬般僥倖。而現在同一屋檐下的這些攝影家,都是過去在夜大阪的咖啡館與阿健一起暢談、羨慕的對象。
細江先生平時除了自己的作品集外,還給周刊雜誌供稿。每天都有繁忙的拍攝任務。作為他的助手,我的日程也被排得滿滿的。結果我反而越戰越勇,各方面進步都很快。那時細江先生也只是28歲的青年。他才華橫溢、工作起來熱情飽滿。每天都能擦出靈感的火花。在他奔波在外的時候,如果沒有暗房工作,我就會留在事務所接電話。
後來東松照明先生神不知鬼不覺地來了。在我眼裡,他是個謎一樣的人物。對他知之甚少。
只是每天中午準時出現事務所,坐在椅子上直到太陽落山,然後由自顧自地回去了。
除了細江先生外,便是和東松先生相處時間最久了。不止他的作品。他的人格也強烈地吸引著我。東松先生經常硬拉著入門水平的我一起玩撲克。然後毫不留情地捲走我那可憐的零花錢,氣得我無話可說。有時又會一本正經地同我討論些成人話題,完全不顧自己的偶像形象。又或者冷不丁地冒出些什麼『攝影就是選擇的藝術喲!』,『攝影就是俳句』之類的話。沒頭沒腦又讓我渾身發麻。他還時不時帶我去新宿看電影、逛酒吧。
於是我在東京剛開始的那一段日子,便是周旋在細江先生和東松先生兩位性格截然不同的人之間。過著夢一般的日子。
作為細江先生的助手,對我來說是職業、是興趣愛好、是學校,同時也是遊樂場、朋友、戀人,意味著書本、旅行和夢想。我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幾乎忘我。只是偶有閑暇,被孤零零地扔到夜晚的大街上,我又一下子變回了那個二十二歲的年輕男孩。拙於應付燈紅酒綠的誘惑和慾望。不由自主地懷念從前,然後洗完明天能夠快些來臨。
有一段時間,我沒地方可住。又不想對細江先生言明怕他擔心。每晚我挎著裝著所有家當的大包在深夜的新宿街頭晃蕩。每天消磨到很晚,然後鑽入旅社。睡覺的地方是像觀眾席那樣一排排壘起來的棚架。雖然包里沒什麼貴重物。但還是很擔心它。睡覺的時候就把提手套在腳踝。
旅社即使到了半夜還是很吵鬧。穿著西裝白領模樣的人意外地多。
就這樣持續了三個月。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想到,為什麼不睡在事務所呢?
後來我又萌生了一個念頭。偷偷看一眼不被允許觀看的東松先生的原片本。這個念頭雖然讓我頗有罪惡感,但還是經不住誘惑。夜半無人之際,我偷偷揭開理得整整齊齊的文件夾一角。
裡面有地方政治家、課長、瀨戶、長崎……
一幅幅名作珍藏於此。我無法罷手,一張張地全部看完時已經快天亮了。我心裡交織著興奮與感動、驚訝於敬畏,怎麼也睡不著。十多年後,當我向東松照明老實交代的時候,他只是罵了句:『你這個壞東西。』
後來不久,細江先生為三島由紀夫拍攝了轟動一時的《薔薇刑》。作為細江先生的助手,我全程參與了這次拍攝。還記得三島先生很想要我當時穿的那件毛衣。但我最終沒捨得送他。那時候三島先生失望得像個孩子。三島先生亡故後,我追悔莫及,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把毛衣送給他就好了……
《薔薇刑》出版後一段時間,事務所也招收了些新的年輕助理,筱山紀信當時也在其中。我自己雖然還沒有拿得出手的照片,但還是覺得助手生涯是時候告一段落了。
離開大阪整整三年了,對我來說這三年享受著最一流攝影環境的熏陶,沒有什麼比這更幸運的了。
同時我也決定與戀人結婚了。為了慶祝我結婚,細江先生送了個一個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時鐘的模型。而東松先生則送了一本《性生活的智慧》給我。秋天,東京奧運會如火如荼地開幕了。
那年我25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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