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勤:定式人生 別樣感動
張勤,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附屬瑞金醫院灼傷整形科副主任,主任醫師,擅長重症燒傷救治。
採訪/唐曄 編輯/子明
採訪筆記
「我喜歡攝影師羅伯特.卡帕,他的名句——如果畫面不夠好,那是靠得不夠近,也是我的座右銘,定格在第一線,用技術解決問題」。
瑞金醫院灼傷整形科副主任,主任醫師張勤, 擅長重症燒傷救治。
這是一個典型的理工科思維的醫者,冷靜,聰明,絕不拖泥帶水,在他面前,冗長繁複幾無存生之地,他可以在最短的時間梳理出最清晰的救治步驟。
兩年前那次驚天動地的崑山大火,他接到醫院電話,帶上幾名護士長火速奔赴崑山中醫院馳援,醫院現場三十多個傷者,醫護人員手忙腳亂,無從下手,他一把奪過公安手裡的喇叭,「我們在,聽我指揮,不要慌,不要緊張,一步一步來。」 事後他說,先保命,再轉院,搶救的第一要旨是維持呼吸及循環。
瑞金醫院燒傷科醫療工作繁忙,這意味著,這個科室的醫療副主任,每天都有可能見到最慘烈的一幕,並且還要想盡辦法救治。他說,這麼多年,大條神經了,但也有過心裡非常緊張的時候。
沒錯,簡直是上不來台,一次搶救,病人突然氣道內膜脫落,氧飽和度驟降,心率開始降低,他說,「大家不要慌」,但是不到三十公分的病床邊,他居然兩次站不上去,事後他說,這時確實緊張,腿不聽使喚了。
他說,自己是個無趣的人,在人情世故方面習慣單刀直入,討厭迂迴,討厭心機和盤算。「有人說我,是個理工男,整天活在自己結構和公式世界裡,一個快樂的獨行俠。」
因為效率高超,他幾乎可以每周保證有閱讀和看影片的時間。他特別喜愛雨果的作品,認為在名著中,結構布局,文法立意都是上乘,對自己影響很大。「我喜歡在閱讀時理清脈絡而無關美感,高中開始就養成這種近乎無趣的閱讀方式,到大學裡,經常是老師在上面講課,我在下面自己翻閑書做筆記。」他坦言,讀閑書讓他頓悟生死,他所在科室對應的現實生活中的人間慘象,都一一在書中讀到過。
平靜,乾淨,安靜,這是我對他的直覺,他的容貌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五歲,我想,只有內心並無掛礙的,才有這份境界。「凡事都有自然結論,我慾望不高,我小時候住過愚園路,文革時期,那裡每天都有自殺,印象最深的是傅雷夫婦和顧聖音。」
我知道,愚園路從江蘇路段到定西路段,是中國近代歷史中,諸多名人名將居住之所。傅雷、施蟄存、陳鶴琴、路易·艾黎、蔣光鼐等,均在此留下他們的足跡。時至今日,歷史的痕迹悄然淡去,但建築本身的存在,無時無刻不提醒著後人,這座城市曾歷經的輝煌與蹉跎。
他也愛看片子,最愛的是歐美浪漫愛情片,「我不浪漫,所以要從影像里找到補充的元素,我一直不明白,別人的生活為什麼會這樣驚濤駭浪,而我是這麼簡單直白。」他笑說。我明白,他是個觀察敏銳,洞悉力極強的人,他所謂的簡單直白,其實是一種效率哲學。
《英國病人》他翻來覆去的看,「明格拉是個天才。他把愛情和戰爭如此統一的結合在了一起,絲毫不給人突兀感。他完成了一次艱難的工作。把一部暢銷小說完美地搬上了大熒幕,處理得相當沉穩而不留雕琢的痕迹,每一個鏡頭都極盡窒息的美麗。其實,任何能讓我感動的電影,都要有一個動人的愛情故事。不論結局是悲劇還是喜劇。」
我點頭,我記得片尾,飛機升空,絕望的飛翔。划過依然沒有盡頭的沙漠,滿目紅色。愛情已經無法繼續,汽車賓士在尋找幸福的路上,太陽從樹林間的縫隙中透出,一明一暗。
他說,混雜著希望和絕望的故事,許多人喜歡稱之為史詩,無論如何,都不愧一部偉大的電影。雖然僅僅是電影,但已足夠感動彼此。
高壓線下的成長
跟那個時代很多人一樣,張勤決定學醫,也是遵了父母之命。然而他的鎮定與高效,讓他在這條路上能順利走下去,也許他天生就是學醫的料。
大學畢業後,他到瑞金醫院燒傷科工作,與學生時代一下子撕裂開來,眼前的都不再是書本與實驗室,而是真正的血與火。
回顧往事,張勤還是覺得做住院醫師的時光,最令人印象深刻。他說,那段日子像是「活在高壓線下」:經常值班至深夜,一兩個醫生負責好幾個病人,累了,就在醫生值班室睡倒一片。但清晨,比鬧鐘更精確的是老護士長,每天六點半查房,一推門看人沒起來就一掀被子,「那個時候就知道壞了,犯錯誤了。」
當時的上級醫生對他們寄予厚望,高標準、嚴要求,一處沒做好就聲色俱厲批評,住院醫師應對病人如果沒有窮盡自己所有的手段與方法,根本不敢叫上級醫生來幫忙。他還記得剛畢業在骨科輪轉第一天,主任醫師拋給他一個問題,張勤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楞在那裡,懵了。主任醫師當場斥責:「這都不知道,那你來這裡幹什麼?」當時張勤後面還跟著一群大學生,被斥責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不過,這對張勤來說,既是一記悶棍,也是一聲警鐘,他告訴自己,在瑞金醫院這樣的情況不可以再有第二次,他決意成為讓前輩放心託付未來的醫生。
危險的事情,交給我
他有時會被問到,搶救的時候在想什麼?家國大業還是醫者仁愛?他說,其實什麼都沒有想,唯一的想法是按流程和常規去工作,近乎本能。
2014年崑山「8.2」特別重大爆炸事故,醫院派張勤帶隊趕赴現場,同當地幾十位醫務工作者一起爭分奪秒地搶救患者的生命。滴平衡鹽、氣管插管,一切有條不紊地進行,他鎮定自若指揮現場, 從早上九點半一直忙到下午近日落時分,病人順利轉運。「也沒什麼緊張的,只是經驗多了,人手足夠,大家專心儘力就好。」
他說起來風輕雲淡,但內行人都知道,這是經歷千錘百鍊才能擁有的資本。
一次,外院轉來一個開水燙傷,有異物吸入的孩子,張勤和同事要給患者做緊急的氣管切開,放置氣管套管。小孩子用的套管很軟,難以放入;但如果不儘快放入,孩子就有生命危險。這樣的場景讓他難得的緊張,冷汗直流,但孩子稚嫩的臉龐讓他拚命控制顫抖的雙手,最終成功手術。
張勤坦言,許多患者歷經命懸一線,死裡逃生,卻對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有時患者匆忙送來,甚至來不及看清醫生的面容,「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從不介意,也許我是做著與死神賽跑的事,卻終究是一界凡人。」
保持冷靜,保持熱情
《英國病人》里邁克爾 · 翁達傑說,美麗和傷痛總是在一個故事裡共生、糾纏。
也許這是矛盾,也許只是自然。就像張勤,工作時是絕對的理工男思維,如刀刃般精準而冷靜;而空閑時間,他卻喜愛書籍電影,史話和愛情,不朽與無盡。
「我經常跟別人說,我們這種人,神經比麻繩粗,讓我在屍體邊上睡三天都無所謂。」說這句話的是他,面對絕望的病人和焦急的家屬,能穩住局面,從容應對,再緊急的搶救,再嚴重的病人,也按照程序,不慌不亂。
「讀小說的樂趣,就是閱讀中有一定的人文思考。人生沒有絕對的對錯黑白,就像張愛玲講的,人生是一襲華麗的袍子,裡面爬滿了虱子。」說這句話的也是他,喜歡閱讀,喜愛浪漫電影,結局不一定完滿,但愛情一定要完美。
也許這並不矛盾,理性的頭腦搭配感性的靈魂,迸發出生活的熱情。他總是將轟轟烈烈留給作品,將安定平和留給患者,他在靜謐中轉身,好像下一部電影即將開場。
大幕拉開,他知道自己的角色。
口述實錄
唐曄:你的情感和理智是怎麼調節的呢?
張勤:沒什麼好調節的,我就是理科生思維,很多人說我是定式思維,但我覺得這很開心,定式的人生就是簡單的人生。
唐曄:燒傷科每天會碰到很多觸目驚心,慘不忍睹,你的承受能力怎樣?
張勤:說到承受力,我的神經比較粗,我畢業時剛好是國家經濟騰飛的時候,大興建設,工傷很多,經常是忙到半夜才在寢室躺一會,剛躺下,又被護士叫起來說下面有急診來了,起床之後一分鐘又忘了是什麼事,倒頭又睡了,已經累到這種程度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晚上幾乎無法睡,剛睡下可能又有小兒燒傷患者發燒了,當時最怕這個——書上沒有講過怎麼處理,半夜也不可能查出很多原因,而且小孩發燒跟大人不一樣,還會抽筋什麼的,比較緊張。
唐曄:對你來說,最痛苦的是什麼時候?
張勤:做住院醫師一直到副主任醫師前的階段。那時候年輕,體力沒什麼問題——上大學的時候練長跑,我會經常一個人在操場跑上半小時。雖然體力沒問題,但心裡蠻痛苦的,當時不知道像我們這種小醫生,什麼時候能夠獨當一面。
唐曄:哪些事情能夠讓你興奮呢?
張勤:搶救的時候腦子還是挺興奮的,因為在很短的時間裡要做出一個決定,而這個決定要很正確。
唐曄:你的人生中,哪段時間是最幸福的?
張勤:沒什麼特別幸福的。我這人比較無趣,其實這也是我的實用主義哲學,用最簡單的方式去解決問題。
唐曄:有沒有遺憾過?
張勤:沒什麼遺憾,很多時候當時不知道是否該遺憾,隨後再看也沒什麼可遺憾的。
唐曄:你怎麼看生活中的挫折?
張勤:不太有大的挫折感,可能因為我這個人比較保守,每做一件事情會把困難和問題看得多一點,我很清楚,什麼事情能做到什麼事情不能。
我平時不太喜歡被別人打擾,尤其是突然的敲門——我是比較孤獨的一種人,有時候也會跟病人聊幾句,雖然大多數人覺得我沒什麼親近感。現在,我覺得生活對我已經很寬容了,不會飛黃騰達,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唐曄:遇到難題怎麼辦?
張勤:遇到困難我不會躲閃的,會有擔當,我比較喜歡遇到難題,讓我比較興奮的是迅速知道切入點在哪兒、怎麼做。其實,我不太喜歡講搶救成功或失敗了多少疑難病人,因為任何一個在瑞金醫院燒傷科工作的主治醫師就能做到這些,作為主任無非就是在團隊進行搶救時穿針引線傳出好球。但長期以來,我對每一次治療和搶救都有回顧和總結,我甚至搶救結束後,會一個人關起門來查一下資料想一下問題。
唐曄:如何平衡工作和生活?
張勤:我的樂趣很多。第一個就是工作,每天再晚也要把事情處理完,不帶回家裡。我有個習慣,寧可周六在去單位工作,帶研究生、討論論文等,干一整天,也不願意把工作帶回家。回家以後,我完全不想碰這些東西。
在家裡,大多時候我喜歡看電影,喜歡看歐洲電影,反覆看的還是浪漫情感片,看的時候就琢磨那個故事到底是怎麼講的。就像《英國病人》,我可以看好幾遍,研究每一個細節。也許是我這個人不浪漫,就需要這些片子像維生素一樣補充一下。
唐曄:你現在的書桌上是什麼書?
張勤:什麼書都有,今天桌上是《極簡歐洲史》,我對歷史比較感興趣,所謂閑書教會我們很多價值觀。
唐曄:做醫生,人文情懷重要嗎?
張勤:重要的。人文情懷是讓我們站在病人和醫學專業角度上,仔細觀察,從專業角度思考在什麼情況下的哪種治療是最有利的,不要多費周折,也就是做醫生要有人文,但不要有太多情懷。
唐曄:你覺得醫學的核心價值是什麼?
張勤:我覺得,上帝就在醫生不遠的地方,這就是價值所在。遇到危險和困難時,我們不必害怕,只要拼盡全力,他會在我們身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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