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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步橋的故事(下)

出了芽,百步橋就篤定了,早晚往河邊跑幾趟,順便指導一下左鄰右舍。老太太們和他混得爛熟,常常約好了一道過去。她們曉得,有百步橋在,自己的菜地黃不了。其中不少人是聽信了百步橋那句,菜場里賣的都有毒,頂放心還是自己種!於是原本站在河對岸看熱鬧的人,一時間都跟風下地了。種菜的,養雞的,搭瓜架的,小區颳起一股南泥灣開荒的熱潮。閑置多年的地產,眨眼變成了菜園子。

空下來,百步橋就跟人講解農業時令,什麼天會下雨,什麼雲刮什麼風。人們聽得起勁,百步橋高興極了,他講,想不著隔了這許多年,我阿華又搞起生產大隊了啊!

大隊長百步橋責任心生起來,地裡面一草一木都要關心到底。瓜藤要一根一根撩起來掛好,不能擠,否則長出來礙了旁邊的,彼此都結不出大的。無花果和枇杷樹快要長果實的時候,得用細細的魚網罩住,這樣麻雀飛過來,嘴伸不進去。但是那網又不能太密,自己的手要能自如地伸進去。見好就摘,晚了落地,還沒吃就爛了。豇豆,南瓜貼著地面長,要時常剝開葉子,晒晒太陽透口氣,夜裡再記得遮起來。小青菜,空心菜,生蟲是正常的,不能亂噴藥水。諸如此類的訣竅,不下地的人恐怕這輩子都想不出來。老太太們在地里聊天的時候,百步橋就蹲下來,一棵一棵看。農民幹活不說話,分了心,就要錯過那些藏在枝葉背後的熟果子了。

熟了的,百步橋就摘下來分給老太太們,叫大家嘗嘗鮮,也做個區分,怎樣是好吃的,怎樣是太熟的。老太太們出於敬意,一口一個阿華師傅,叫得親熱。因為阿華師傅那塊高產地里種出來的絲瓜,長豆,隨便大家去摘,誰人看見熟了,誰人做飯要加料,只要不妨礙旁邊那些沒熟的,自行去採就好了。

老太太們誇他大方。百步橋講,我住養老院又不用燒菜的,大家吃點新鮮蠻好。再講,這塊地也不是我的呀,我怎麼好做主。

多聊幾句,百步橋就掏心挖肺。他講,我們鄉下人就是手癢,見不得閑田。時令不錯,寶貝種子拿出來,給自己尋一點事情做做也好。

人家就問,阿華師傅,那你自家在百步橋的田呢。

哪裡還有,百步橋搖頭,賣掉啦,造路造路,全都拆光啦。

小區里的女人一聽得拆遷,兩眼閃著流光,啊呀呀,拆得幾套房啊! 百步橋死活不肯透露,都住到養老院來了,哪裡還有房不房的。

老太太們個個心知肚明,拆遷征田,是現如今鄉下獨有的發家致富之道。征一畝地,能換好幾套房子。農村的別墅一排排又高又大,全家幾代就靠分房發財。她們拍腦袋,哎唷,怎麼早沒想到,百步橋是個正宗的農村拆遷戶呢!一群人追在百步橋屁股後面逼問了好幾天,總算漏出一句,三套三套。

這個百步橋有三套房!她們眼裡的生產隊長立刻從長工變成了大財主。

財主百步橋有兩個兒子,兩個孫子。家裡沒有財主婆。

百步橋二十歲討老婆,四年得兩男,第六年,老婆不知得什麼病死了。他講,那辰光生點毛病不放在心上,發寒熱不退,請了赤腳醫生沒看好,就放伊獨自在家躺著,自己下地幹活去了。百步橋總以為女人休息幾日會好起來,沒想到從此撒手去了。撇下兩個不會幹活的小鬼。

百步橋家裡窮,討不起第二個老婆。他講,要我賣了工分去討老婆,萬萬捨不得,討了也要給上代人罵死。可是人天天在田裡,如何管得住兩個,就忍痛把小兒子過繼給隔壁村的親眷了。

一個人扯屎把尿,大兒子領到十來歲,也能跟著下地了。百步橋想來想去,實在捨不得送出去的骨肉,苦苦哀求,又把小兒子討回來了。從此百步橋一手領小孩,一手管幾畝地,熬過了自己的青年時代。

照他的原話,那十幾年好像叫忙死鬼扯著頭皮一樣,跑進跑出,恨不得閉起眼睛來。

大兒子老實,干農活,會持家。和百步橋一樣,二十齣頭早早結了婚,成了人家。小兒子活絡一點,當過農民,跑過碼頭,做過小生意,約莫三十多歲,總算有了一家像樣的服裝加工廠。蓋了房買了車,當起了小老闆。百步橋因為過繼的事,心裡愧疚,一直待小兒子極好,小兒子也極孝順。過年旅遊,國內國外,都帶上他一道去了。百步橋說,到東到西,都拖牢我這樣一個死老頭子,講出來真難為情。

家裡幾畝地,百步橋是捨不得的,他講,地本就是拿來種的,換幾套房,這錢好比地上撿的,心裡虛。兩個兒子卻是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拆遷,一下分到三套房。大兒子一套,實際上是給大孫子結婚用。小兒子雖然不缺錢,一套還是要給,剩一套自己留下養老。一家人苦哈哈半輩子,雖然沒了地,終歸是吃穿不愁了。

鈔票多有啥好,鈔票一多麼,就不曉得怎麼花了。百步橋總是來這樣一句。

小兒子生意穩住,手腳越來越松。那幾年,鄉鎮小老闆滿地跑,個個講排場,比風光,地下賭場一夜盛行。老虎機,大小點,天價麻將,種種時興,高利貸也跟著起來了。生意場上搭來搭去,小兒子橫豎躲不過去。一隻腳進去,再也拔不出來了。村裡玩不夠,還叫人帶去南方玩。半年功夫,活活見他輸掉廠子,輸掉車子,最後要放貸的追到家門口要房產,老婆驚呆,隔天帶著小孩回娘家去了。鄉下這種事並不少見。

百步橋講,什麼叫變死,真真這就是了。要這許多鈔票來,比草紙還不如,擦屁股都沒伊用起來爽氣。

百步橋嘴上罵,心裡疼小兒子,偷偷賣了房,自己存款掏出來,叫伊重新去辦廠。他講,沒啥要求,養老院這點錢覅忘記交就好了。大兒媳不高興了,不就是小時候少管幾歲么,這樣偏心,從此養老的事再不想管了。百步橋不怨她。

我這輩子嘛,苦頭吃足了,福也享過了。鈔票這種事體,要想通,命里有就是有,老天要拿走,你也沒辦法。財主百步橋一大圈兜下來,田換房,房還錢,活到六十幾的尾巴上,兩手空空離開了百步橋。

這樁事體騙去了小區里多少老太太的眼淚,百步橋恐怕是想不到的。人們從他嘴裡一字一句扒拉出來的發家史,你傳我,我傳他,他再傳給全家,不知不覺,小區里迎面朝他送過去的眼神,都含著說不清的意思。

百步橋不管。他搬一隻矮方凳,坐在養老院對過的馬路口,地上鋪開蛇皮袋,暗暗做起了小本生意。路過的人喊,百步橋,怎麼還燒香煙!

他笑得尷尬,破罐子破摔啦。

百步橋田裡去得少了。並不是怕言語。一是老太太們都出師了,再一個,高血糖變成糖尿病,百步橋不適合挑水下地了。這可是個富貴病,得養著。人們見到那扁擔出來就喊,百步橋,回屋去!

可是百步橋並不能閑著。當初為了給小兒子省錢,百步橋挑了這個最便宜的養老院來住。每個月幾千塊,兒子負擔得起。早飯香煙,勉強自己解決。現而憑白多了一筆醫藥費,百步橋不聲不響動起了腦筋。

百步橋想得出,又吃得起苦,什麼季節流行什麼,他就去批發什麼。比如入了秋,他隔幾天要回百步橋一趟,去那個做糕點出名的小鎮上買蘇式月餅,椒鹽的,五仁的,紅絲綠絲的,樣式來幾筒。回來擺個攤,不黑心,每筒多加一塊錢,賣給小區里的老人。

他不吆喝,路邊一坐,照常尋人說話。人家看到了,就圍過去看看。一個人買回去,在路上碰到三五個熟人,總有一兩個見了也要去買。半天下來,附近都曉得百步橋最近在賣月餅了。生意好的時候,二三十桶月餅當天賣空。隔幾天他一早出門,又去進貨了。

五六月份的蠶豆,七八月份的菱角,年頭上的鍋巴粢飯,百步橋看上去沒頭沒腦,卻總是能捕捉到行情。城裡人喜歡吃但又不容易買到正宗的時鮮貨,他嗅得出,也搞得到,這是他的本事。可是他自己講,我阿華沒啥本事,大字不識一個,頂大本事就是種田。

百步橋和其他小販一樣,免不了游擊。好在他有養老院作避難碼頭。來人檢查的時候就躲進裡面,人走了,又大搖大擺往馬路邊一坐。坐久了,他也成了小區里一個聚眾聊天的窩點。

除了發家史和田裡的事,人們並不喜歡聽百步橋嘮叨些別的。討論大事,他的說辭太老掉牙,談及鄰里瑣碎,百步橋又總是反應不及。有人一時興起問問他,百步橋,香港好嗎,澳門好嗎。百步橋皺眉,有啥好白相的,房子小,地又少,蹲在高樓里廂,望出去連片田都看不著,沒意思。

人們就講他,老頭子眼睛花,耳朵聾,出去白相譬如浪費。於是大部分時候,人們自顧自地聊,他就坐著聽一聽,極少發言。偶爾幾個好心的老太太來買東西的時候問一句,阿華師傅,自家身體好嗎。小兒子生意好嗎。

百步橋誠惶誠恐,好!好!萬事都好,大家放心!他生怕對方聽不清,拎起喉嚨回答。

河邊的生產基地種了一年寬,好幾戶勤快的人家都能自給自足了。百步橋的地漸漸都讓給了別人。空下來,他走過去,站在邊上望幾眼也好的。他看著地里的菜啊,果啊,就歪著一張大嘴巴笑,漏出一個缺口。人家講,百步橋看菜好比別人看家裡的寶寶,越看越喜歡,越看越高興。百步橋說,菜寶寶,菜寶寶嘛。他捧著剛摘下的小瓜,兩隻糙手摸來摸去。

百步橋的腌菜罐頭,整日放在桌上,你吃吃,我吃吃。吃空了,洗乾淨往牆邊一放。院子里大大小小的罐頭一字排開,裡面長滿了小香蔥。直到桌上沒有了,老人們才大聲感嘆,啊呀呀,原來百步橋來了這許多日腳了啊!

這些日腳過去,百步橋也要從六十幾歲的尾巴上一躍跳到七十去了。他終於步入了這個他看起來本該屬於的年紀里。不過百步橋又老了許多,他的臉老起來太快,他的歲數總是來不及趕上去。尤其生了毛病以後,人更瘦了,氣色大不如前。現在人們心裏面,恐怕要猜他七十五歲以上了。

養老院里每個月都開壽星大會。同月生的老人,就挑一天集體慶祝。人家過八十大壽,百步橋過七十大壽,要戴壽星帽,別大紅花,穿新衣服,還要吃蛋糕,唱生日歌,每個人表演節目。萬事都安排好了,百步橋卻不肯過。

他講,我過農曆的,要下個月呢。阿姨就講,都安排好啦,一起過掉算了。百步橋偏偏不肯,他只信農曆。沒辦法,只好把他從壽星名單上面劃掉,重新做一份節目表。

隔一個月,阿姨又開始準備壽星大會了。百步橋卻說,他不想過了。他講,我們村裡過幾十大壽,要多少只壽桃,多少斤糖糕,幾隻蹄髈,幾條魚,樣式齊全,很講究的。他講,過壽是過給地上菩薩看的,菩薩給的壽命,要感激他。吃吃蛋糕,只顧自己開心,菩薩就不開心了,這怎麼行。

這樣反反覆復,阿姨心裏面不情願,還是隨了他的意。

祝壽會上,百步橋坐在底下,看八十多歲的老人唱戲吹笛子,他鼓掌起鬨,開心極了。幾個長得後生的,像模像樣拿起話筒發言,看起來還沒有百步橋老。最後一個九十歲的老太太,坐在輪椅里,叫她講兩句,她翻著白眼,唇齒不清,只顧回想自己小時候多少苦,年輕時多少苦,種種言語,把台上台下都聽哭了,一個個掏出手帕來抹眼淚。

百步橋喉嚨響,這時他講,我來給大家表演個節目。他上樓去,拿出那隻很久沒用的扁擔,什麼也沒挑,扛在瘦得削平的肩上,彎出一隻手扶住額頭,跑到東,跑到西,眼珠子轉來轉去,撓撓老壽星的臉。又竄到台下的人堆里,假裝掄起扁擔,大聲大吼,妖怪!

臭猢猻!台下有人喊。大家都笑了。百步橋這隻七十歲的老猴精,邁著細細的腳桿,張嘴一笑,空空的,牙都落完了。

河對面有人來打地基了。人們無奈,管它熟不熟的先摘回家,剩下的,只能眼睜睜看著推土機全部壓平。這個百步橋一手開發的生產基地,以後再也不會有了。菜園子本不能出現在城市裡,這裡應該是商業街,小高層或地下車庫。售樓的講,造好了,河邊也會有綠化地,小花園,風景不錯,居民們可以來散步。

散步,哪條馬路不能走呢,可是放眼望出去,再也找不出第二塊能勞作的地了。老太太開玩笑,百步橋,索性我們同你一起回家吧,種地去。百步橋講,我們村也早就沒地啦,造馬路,蓋別墅,要種么,只能在自家小院子里搞點試驗田了。

一夜之間,老太太們又恢復了出門買菜的習慣。小區里大白天忽然熱鬧起來。無事可做,人們又分散在各個據點談山海經了。

結果談出一個大新聞,百步橋要回百步橋去了!人們往養老院對面涌去,百步橋,回來再帶點醬菜啊。還有人叫百步橋多帶點種子,想在家門口挖一片自留地。

百步橋搖手,去了就不回來啦。人們大吃一驚。一般來講,養老院里的人,萬事打點好,子女交代好,住進去,就等著以後叫人抬出來了。除非一種,生了大病要去住院的,不得不重新出去。

有人急了,就問,是不是出啥大事體啦。

百步橋搖手,他腳下的蛇皮袋裡還在賣最近吃香的野菜,好多人問他買去包餛飩吃。他垂著兩隻手,笑眯眯的,不是不是,小兒子捨不得我,家裡的事鬆了一口氣么,就想叫我回去一道住了。

人們也鬆了一口氣,好事體,好事體!小辰光老頭子拿伊送出去又討回來,現在輪到伊帶老頭子回家啦。百步橋,好福氣啊!人們尋得原因,便四處散開去了。

百步橋走的那天很早,對面的棋牌室還沒開,路上只有幾個早起的老年人。他帶上換洗衣服,坐上車,悄悄走了。

小區里最忙碌的上午,已經不見百步橋的身影了。河對面的高樓還沒起,轟隆轟隆,打地樁的聲響此起彼伏,人們埋怨極了。養老院顯得更加安靜,幾個老太太揣著包袱找上門來,阿華師傅,阿華師傅,仰著頭叫。

已經走啦。阿姨講,喏,扁擔都留給我了。

回去好,兒子孝順,回到屋裡廂總歸適意。老太太講。

這個百步橋,也是可憐,自家生毛病都不曉得,回去了,能過幾天是幾天吧。阿姨說完,轉身進屋了。扁擔靠在牆邊,緊挨著大大小小的腌菜罐頭,黃黃的,舊舊的。

這要是叫百步橋看到了,他肯定得意地講,識得識得,一個一,一二三四五六個零,加起來是一百萬,哈哈哈哈,發財了。

太陽照進來,百步橋的笑聲響徹了整個院子。

◎ 作者: 王占黑 「 我從遙遠的地方來看你,要叨逼叨很多的故事給你聽 」

◎ 聲明:本篇故事發布已取得作者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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