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最好的時候碰到你，是我的運氣|繡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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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有一個女孩子，她明明生長在富貴名門，卻說，我要去江湖看看。

於是她成了江湖的素人，她精靈乖巧，貴氣而不小氣，嬌憨但不驕縱，她跟隨武林中的豪客，四處闖蕩。明明在鬥草採蓮的年歲，卻要去出沒江湖的風波。

同很多傳奇里演繹的那樣，緊接著，她遇到了翩翩英俠，大好男兒仗義扶危，武功高強，三拳兩腳，群雄俯首。男俠待她很好，若有若無，似有情意撩撥。

然後，初出茅廬的小俠女，開始編織下一個江湖美夢，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你想，這又會是一個老套路的故事。雖然套路，但算得上甜蜜可人。

然而，男俠和女俠並沒有在一起，因為男俠的身邊與意中，早有了鍾愛的眷屬。

神女有心，襄王無夢，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女俠只好去了遠方，她浪跡天涯，卻始終拂不去腦海的幻影，心頭的魔障。葉底只是藏花一度，夢中卻已踏雪幾回。

她想，不如就緇衣芒鞋，青燈古佛吧，於是她成了武林的耆宿，拋卻了青絲。

縱然拋卻青絲，竟還是理不斷情絲。

她門徒簇擁，武林名著，卻總是煢煢孑立，默默發怔，顧影遐思。

我想，十六歲的那段風光，於她終究是，永生無法釋懷了吧。

有人一定猜到，你說的，可是郭襄？

二、

嗯。

你猜錯了，我說的，其實是阿九。

《鹿鼎記》里的九難，《碧血劍》里的阿九。

遠有玉嬌龍，近有李沅芷，後有曾柔，阿九曾經也只是一個，做著簡單江湖夢的女孩子。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23820622/answer/121320781）

如同那些平凡女孩的憧憬，她們不止要襪剗金釵，漫步在園林小徑，花前月下，她們還要青鋒鸞鈴，在山高路遠處，恭候少俠們的大駕。

於是金庸大筆一揮，判她個命理乖舛，讓金枝玉葉，不得不遠去朝堂的塵埃，去尋她的並轡佳偶，來一場轟轟烈烈的仗劍天涯。

她與少年俠客不期而遇。

公主與大魔王交手周旋，身手矯健的騎士果然不肯袖手旁觀。公主與騎士之間，本來只差一步。

卻還是幻滅了。

同曾柔一樣，阿九滿心希冀演一出傳奇，男主角已經上台，她也整好了妝奩，卻發現，女主角根本不是她。

現代女性碰到這碼事，一定要狠狠吐槽，誰想像那些三流小言，成為糟糕的過路女配，更可氣的是，你學什麼羅密歐朱麗葉，翻牆進來，聽我傾訴衷情也罷，何苦也攤上家族冤讎，用一場惡俗的矛盾，斷送了我孕育許久的綺夢？

但劇情，還是這麼走了。

那是1956年，金庸的第二部武俠小說。

三、

清人撰述《帝女花傳奇》，後來被改編為粵劇，明亡後，長平公主與意中人久別重聚，雙雙殉國。

他們臨終唱道：

帝女花，長伴有心郎。

就這樣，長平公主朱媺娖的野史，屢被文人演繹進自我陶醉的春光里。

《碧血劍》里，關於阿九的戲份，原本並不多。

十三年後，金庸想，也許，該補給她一個結局了。

於是長平公主化身九難師太，在《鹿鼎記》出現，成了金庸全集貫穿始終的唯一一個重要人物。

她開始背負家國讎怨，成為了孤高的武林耆宿，她恨李自成，恨吳三桂，恨康熙，恨這片大清江山，她身邊明明有人陪伴，卻還是煢煢孑立。

《一代宗師》里，宮二薄施脂粉，她淡漠地對葉先生說，六十四手我已經忘了。

她還說，我在最好的時候碰到你，是我的運氣

我重新翻閱《鹿鼎記》，看到九難開始苦大仇深，念那段台詞的人，彷彿成了她。

劫鏢野樹林，彩筆畫中人，過去種種，什麼都好，我已經忘了。

從此我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回頭無岸。

九難轉過身，那個巧笑嫣然的十六歲阿九彷彿化成一道煙，從她的魂里散開，就好像那個在金樓里，為宮家爭一口氣的少女。

然後九難雙目無神，一道淚卻悄悄滾了下來。

四、

金庸仍然不喜歡這個結局，他還要給阿九一個更好的交代。

原本的《碧血劍》中，為了給善妒的青青讓步，焦宛兒被迫嫁與羅立如，而阿九，也妥協剃度出家。

後來他寫黃蓉，寫趙敏周芷若，寫任盈盈，寫過了那麼多強勢女性，他實在不忍心阿九如此柔弱自輕，又在三十餘年後，在新修版改了結局。

在那個結局裡，阿九並沒有剃度，她跟袁承志之間的情愫更濃，但囿於要死要活的青青，只得跟袁承志約好來日在藏邊相見，否則便出家為尼。

可是《鹿鼎記》的主線劇情，並不能隨便改，於是九難，仍然還是九難。

金庸枉費心力，想為阿九多爭取什麼，終究只是徒勞。

成為九難，彷彿還是她的宿命。

《倚天屠龍記》第三章的開頭，一直讓人無限悵惘。

花開花落，花落花開。

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

射鵰至倚天，橫跨百年。紅塵滾滾，俗事紛紛。

碧血劍初版至新修，也橫跨了近半個世紀。

我終究還是要落髮為尼，這樣，即便少年子弟江湖老，也不會看到我的紅顏，化為白髮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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