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國古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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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啟程

2015年7月1日傍晚,加拿大航空AC1598號航班從多倫多皮爾遜國際機場起飛,滿載本地和歐洲前來轉機的乘客,前往古巴首都哈瓦那。

越到雲層之上,夕陽很快灑了進來,許是想幫旅行者們提前預習下加勒比的熱度。終於,前排穿著花襯衫、頭頂巴拿馬帽的大叔忍不住要了一瓶啤酒;不遠處的嬰兒聞酒起興,開始在母親懷裡手舞足蹈,唱起她每天的詠嘆調,旁邊的年輕人只好一邊努力地向母親傳遞笑容,一邊不著痕迹地把耳機又塞緊了那麼一點。也許每天的航班都大同小異,但今晚的乘客們,眉宇間暗涌著一股急不可耐的情緒:就在我們起飛前幾個小時,奧巴馬白宮宣布將與古巴結束長達半個世紀的對峙,於7月20日在哈瓦那和華盛頓分別重設大使館。

沒想到能以這種方式見證歷史,機艙里的話題大約都產生了些使命感。「是什麼吸引你去古巴?」 我問鄰座來自比利時的大學生Eric,他報名參加了一個建築專業的學術交流項目,要在哈瓦那待上整個暑假。「哈,我就想著搶在美國人再次「毀了」它前去看看,免得以後滿街都是星巴克啊麥當勞啊好萊塢啊什麼的,太沒勁了。」 不出意外,這基本成為我後來十多天里獲得的「標準答案」。

來自世界各個角落的遊客,甚至也包括從許多墨西哥輾轉而來的美國人,都抱持著同樣的想法,巨變即將到來,快抓住機會看這最後的活化石一眼——簡直和78年湧入中國探究竟的人們如出一轍。

nnnnnnnnnnnnnnn在閑聊時提起要去古巴,才發現身邊的人對它是兩種完全極端的印象。多倫多出生的老闆很高姿態地把它定義為加拿大人的廉價度假海灘——一千加元左右一周的吃住行全包 All-Inclusive 服務套餐,從加東的幾大城市出發,只需要三個多小時就可以直達延綿二十三公里的巴拉德羅 Varadero 海灘,投入翡翠色海水的懷抱。

相對於它周圍奢華的特克斯和凱科斯 Turks and Caicos 或牙買加 Jamaica ,古巴的界面格外親民,也很適合全家同行。放眼身邊,無論是同事、朋友、鄰居、門衛甚至是偶遇的 Uber 司機,都能得意洋洋吹噓一番自己在小島的所見所聞,或是乾脆伸出胳膊展示一下新曬的古銅色皮膚;Tripadvisor 論壇上那些游遍古巴各個知名海灘,恨不得做個優缺點綜合對照表格為大家答疑解惑的大V,也多半來自加拿大。根據古巴國家統計局 La Oficina Nacional de Estadística e Información 的報告,2015年上半年到訪的一百九十多萬國際遊客中,有超過八十三萬來自加拿大,而德國僅以八萬多居第二位。

「這可是差一點觸發了全球核戰的國家啊,才不是一個沒有故事的大泳池」,對於另一些朋友,碧海藍天掩蓋不了古巴渾身上下的話題性:美西戰爭,獨立革命,核彈危機,豬灣事件,古委關係,包括關塔那摩軍事基地……都直接或間接影響了世界政治格局的走向;更不用說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卡斯特羅、格瓦拉和「黑珍珠」,在這裡寫下老人與海的海明威,操縱古巴總統選舉的紐約黑幫邁耶·蘭斯基,還有被全球藏家瘋狂追捧的雪茄和朗姆,爵士迷們夢想去朝聖的遠景俱樂部Buena Vista Social Club,拉丁舞者心中薩爾薩 Salsa 的起源之地,體育愛好者津津樂道的棒球賽……這個美洲唯一的社會主義國家雖然總在經濟崩潰的邊緣,卻能夠扛過美國五十多年來的經濟封鎖和貿易禁運養活一千萬多萬人,近些年還開始對外輸出醫療服務,每一個細胞都發散著神秘色彩。

可翻看著前人風格濃烈的攝影作品,或者試圖在各種遊記攻略中尋找普通古巴人生活痕迹,我仍然不太找得到焦點。鏡頭裡霸氣十足的老爺車司機,海堤大道上裙裾飛揚的姑娘,叼著長雪茄笑出一臉皺紋的老先生,甘蔗莊園里揮舞著砍刀的工人,還有街邊那些眼睛裡閃著光的孩子們,是不是已經被我們納入了某種格式化的敘事框架,成為西方語境里預定義的標籤和符號,卻漸漸失去了人的溫度?

我挺好奇在一個家庭接入互聯網還屬於違法行為、意識形態仍然被全面控制的國家裡,古巴人對世界的感知和我們會有多大差異;也無法想像他們如何在外國遊客強大的消費力和一無所有的現實鴻溝中保持平衡——至少在朝鮮,普通人和遊客間還有無數便衣擋著,哈瓦那的民眾卻幾乎時刻面對著來自世界各地生活方式的衝擊。當物質極度匱乏,他們是否還會追尋,又有能力追尋精神世界的富足?他們的藝術文化是否依附於政治標籤和符號,成為另一種被消費被誤解的對象?這一切,也只有去現場一探究竟了。

「你說他們是不是也追捧 iPhone 啊?」Eric聽我叨叨著,忽然冒出了這麼個問題。

「應該買不了吧……美國貨即便能賣到古巴,是不是也得裝監聽模塊啊?」

「嗯,都不曉得他們有沒有手機網路。」

價格肯定太高啦,我暗想,萬物被壟斷的地方,全家賣腎也不一定買得起啊。

飛機越過了弗羅里達海峽,沉迷於共產主義革命場景的他和只見過各種風格濃烈的照片的我都相信,接下來的探索之旅,會顛覆我們對這個國家的一切既有想像。

終於,我們在夜色中靠近了目的地,空嫂開始在機艙里氣宇軒昂地噴洒「雷達」殺蟲劑,「沒想到還有這一招」,Eric伸頭向外張望了一會,故作嚴肅地清了清嗓子:「嗨,我們該低調行事了,說不定秘密警察們都等在外面,監控著大家的一舉一動呢!」 我們說笑著走進空蕩蕩的候機大廳,像是回到了七十年代內地小鎮的深夜火車站。昏黃的燈光下,暗橙色的聯排塑料座椅顯得格外老舊,一副巨大的Lucky Strike香煙廣告橫在頭頂,哈瓦那歡迎你。

二. 雕欄玉砌已不再

Eric的交流項目主要是進行老建築的評估和修復,在1982年被列為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的哈瓦那老城區稍轉一會,就能感受到這項工作的緊迫性。斷壁殘垣遍布的街巷很容易讓人聯想起古羅馬斗獸場的遺址——曾經驚心動魄的美在歲月中凋敝了,變成了後人瞻仰憑弔的標本;但這一座佔地四千平米的城市標本里,至今生活著十多萬人。

老城不僅擁有風格多樣的建築群:早期的軍事堡壘,殖民時代融合了摩爾人、西班牙、義大利、法國,以及希臘和羅馬影響的巴洛克建築,後來的新古典派、新藝術派、裝飾派、折衷派等等,都在城市版圖上留下了各種痕迹;它更每天上演著嚴酷的生存競賽,正如《教父II》中所描述的,美國黑幫操控下的巴蒂斯塔政府醉心於營建加勒比的拉斯維加斯,一度計劃把年久失修的老建築全部推倒,改建賭場、酒店和妓院;革命的爆發雖然阻止了他的瘋狂念頭,繼任的卡斯特羅政府卻只將注意力集中於新城的開發,對舊時代的殘留不管不顧,加上和美國、蘇聯的相繼交惡進一步切斷了外界的經濟支持,見證了光輝歲月的老城終究逃不過衰敗的命運。

但生活在繼續,老城沒有成為被廢棄的羅馬遺址,沒有成為依舊繁華的巴塞羅那,它在歲月侵蝕和人類活動的較量中存活下來,成了獨一無二的哈瓦那。與世隔絕了近半個世紀後重新回到人們的視野,這個國家發散著魔幻現實主義的魅力。當地人的一無所有,毫不做作,熱烈奔放,甚至包括不受物質文明侵蝕的、仍然樸素的狡黠,恰恰成為這座破敗的「純真博物館」最獨特的收藏。

「Hola!」,看到我在大門外探頭探腦,正給人剪髮的小夥子就揮手招呼我過去看個究竟。聽說去年潘基文來開會的時候,親自在哈瓦那的理髮館試了試本地師傅的手藝,當時還引起了小規模交通堵塞;這回果然眼見為實,老城街頭的理髮店數量簡直可以和餐廳並駕齊驅。古巴政府2010年的再就業計劃中公布了178種允許民營企業進入的行業,其中理髮師、美髮師、編髮師和傳統理髮師竟然就佔了4種,我不禁暗自揣測,古巴歷史上是不是有什麼關於整理頭髮能強身健體、滋陰壯陽的傳說,以至於支撐起這個行業的如此繁榮。

沿著一面各色電線和水管拉得亂七八糟的破牆向里走,隱約還看得面漆幾近剝落的牆上繪有不少國家的國旗。幾根亮眼的日光燈管圍繞著一面雲朵形的鏡子,下面架了個木製的小抽屜,凌亂地擺了些理髮工具和洗髮水瓶子,加上旁邊正呼呼起風的電扇,這就是一位「人民理髮師」的工作環境了。小夥子有著精緻的五官,兩側的頭髮按古巴的風尚標準修得極短,頭頂的則拉倒腦後紮起了個小髻。見我拿著相機,他熱情地介紹起他的整個髮型屋,我於是也試圖向他求證之前的猜測,兩個人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互相都沒明白對方說了些什麼,坐在自製轉椅里的客戶和遠處看熱鬧的孩子們,瞧我們困惑無奈的樣子,一下子都鬨笑了起來。

上圖:2016年3月,紐約時報發表了一組古巴主題的照片,其中這個場景一下吸引了我的眼光,看來人民的理髮師對露臉的價值認識很充分。攝影師顯然等到了一個更具故事性的場景,調子也處理的很好;當時我身後一位老爺子正賣力鋸著的木板,半年後已經堆到了不遠處的牆角里。

這組值得收藏的作品來自智利籍攝影師 Tomas Munita,故事講得非常棒:Tomas Munita - Cuba

無聲地觀摩了一會,我和這位廢墟中的藝術家告別,繼續在街道中探索。想起洗髮水和香皂是傳說中古巴人很稀罕的禮物,我從包裡拿出兩瓶出發前特地採購的旅行裝海飛絲送給他,怕他不明白,還特意指了指我的頭髮。大約這條tips的時效性不再,或者也許首都的情況並沒有海岸度假村那麼糟糕,理髮師臉上似乎露出一點尷尬的笑容,雖然收下了,竟有點不太情願的樣子。

走近城東,遊客數量就明顯多了起來。在歷史學家,倍受尊敬的哈瓦那老城之父歐塞維奧·里爾(Eusebio Leal)的推動下,大教堂廣場(Plaza de la Catedral),武器廣場(Plaza de Armas),老城廣場(Plaza Vieja)和舊金山廣場(Plaza de San Francisco)周邊的建築得以已經修葺一新,大大小小的博物館,酒店和餐廳已經成為遊客們任務列表上的高亮景點,它們帶來的外匯收入又重新投入修復工程中,漸漸形成了良性循環。

然而對於五十年前曾躺在卡車面前,用身體阻擋政府推平老城的里爾,卻無法阻止翻新過的城區淪為旅行者的大戲院,這裡的消費水準對於當地居民的收入,是大象之於螞蟻;在這裡上演的不是生活,是觀賞與主動被觀賞的表演。

這是世界對古巴極不公平的掠奪。

過著讓觀賞者可以帶一點優越感,用上帝視角去打量的窮困生活,古巴人在殘存的與消費主義現實世界對立的原始生態里,也並沒有失去一種已步入疲憊中年的西方社會所喪失的,快樂的能力。居高臨下的觀賞者於是又產生了更加強烈的獵奇心,他們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我出生前的中國,在一些文本里似乎也是這樣被描述的,但也許那只是觀賞者的一廂情願,面對洶湧而來的金錢和機會,急切改變命運的人們終究會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讓世界意外。

三. 二十五分之一的生活

古巴同時流通著僅限外國遊客使用的、和美元基本等價的可兌換比索(CUC/Cuban Convertible Peso) 以及價值只有其二十五分之一的古巴比索(CUP/CubannPeso),即CUC $1=CUP ?25=USDn$1(後文中的$ 和?分別指代CUC和CUP)。這個讓本地人深惡痛絕的雙貨幣體系,卻給經歷過外匯券和糧票年月的我帶來一種穿越時光的微妙情緒。

毫無疑問,可兌換比索才是硬通貨,古巴比索基本只能配合著供應本每月領取生活必需品。從事旅遊業的私有業主能夠直接賺到具有實際購買力的可兌換比索,而國有機構和企業員工的工資仍是以古巴比索支付的,哪怕是醫生,教師和政府公職人員,每月收入也就?700/$35比索左右,普通工人只拿得到?400/$16,不僅買不到大多數「奢侈品」,即便是對生活必需品的購買力也極其有限。

固然,比起情形更為糟糕的鄰國海地,古巴還沒有陷入全國饑荒的境地。政府的糧食供給計劃至少保證了每個人每月能領到幾斤糖和大米,一斤豆子,半瓶食用油和定量的麵包,偶爾有一點雞蛋,魚或者肉類,孩子們還額外享有少量牛奶和酸奶的配給;但他們私下裡並不掩飾普通家庭基本吃不飽的問題。我鑽進沿街的大小國營糧油供應站打探物價,大多數時候,售貨員站在空空如也的貨架前,要麼應付著眼前的生意,要麼忙著記賬或者打瞌睡,並不太願意搭理干擾生意的外國遊客。瞥一眼牆上的價格表:一斤土豆?10/$0.4,一打雞蛋?12/$0.5,一斤豬肉就得花上?25/$1比索。

一個月的收入只能買二十斤肉?人們只好依賴於價格便宜卻高熱量的米飯和糖——根據政府醫療機構公布的數據,從1997年到2009年間古巴的糖尿病患者人數增長超過了70%;至於其他一切的消費慾望,就只能望梅止渴了。在老城街邊嬉鬧的孩子們手裡很少見到什麼時令玩具,一支彩色畫筆就能讓他們興奮很久;哈瓦那最熱門的爵士酒吧狐狸和烏鴉 La Zorra Y El Cuervo 里,除了演出的藝術家和服務員,沒有一張本地人的面孔;如果高收入的醫生夫妻想靠工資收入添置一台窗式空調,那得不吃不喝地忙上整整十個月。

這時如果打開一個外國遊客「窮奢極欲」的消費記錄,所見條目大致如下:

  • 一杯海明威最愛的Mojito $5;

  • 連接互聯網一小時 $6,2015年7月1日起降至 $2;

  • Salsa私人教師授課一小時 $10;

  • 一支Cohiba牌下的Siglo 6號雪茄 $20;

  • 搭乘敞篷老爺車全城兜風一小時n$30;

  • 在Habana Libre頂樓的一頓景觀晚餐 $30;

  • 一張從哈瓦那飛到南部海島CayonLargo的單程機票 $90……

至於涉外酒店動輒$150~$200每晚的價格,聽起來已經接近資本家願意踐踏一切人類法律和尊嚴的利潤了。

大象在前,誰還看得見它身邊的螞蟻?被人為割裂的兩套貨幣體系間產生了巨大張力,古巴經濟於是呈現出我們曾經熟悉的「制導彈不如買茶葉蛋」的奇特場景:男的開車,女的經營家庭旅館,會做飯的開餐廳,會彈唱的四處演出,會外語的就職酒店或旅行社,老人和小孩還可以競相演繹遊客鏡頭裡的「本地生活」賺取小費……

「這個再正常不過啦」,在哈瓦那的第一位房東Marcela也無奈於這樣的角色安排,「但是生活壓力就在面前,他們還有什麼選擇呢?」 來自墨西哥的她和古巴裔的丈夫一起經營著自己的家庭旅館 Casa Particulare,僱員隊伍里就有一位會說點英語的女博士,雖然通過免費教育體系獲得了學位,她還是不得不選擇做廚師來養活自己。

四. 女房東們

說起家庭旅館,古巴人早在十年之前就已經發展起了不靠互聯網的 Bed&Breakfast 網路。為了部分緩解經濟壓力,政府從1997年開始發放營業牌照,允許居民將自己家中的空餘房間短租給外國遊客,根據不同條件、位置和季節收取每晚 $15~35的費用。

二十年來,全國各地的街道上隨處可見家庭旅館的藍色錨形標識;在老建築里和本地人一起生活,也成了背包客心目中深入體驗古巴的必選項目。據中國駐古巴使館經濟商務參贊處統計,到了2014年9月,全國家庭旅館的經營人數已經接近25,000。眼見著競爭越來越激烈,房東們開始發揮主觀能動性積極招攬遊客,有花大價錢裝修的,有請人設計網站的,有加入推廣網路的,有賣力在TripAdvisor上吹捧的,有沿街安插代理的……據說最熱門的那些民居基本能做到全年無空置;而Elizabeth的秘訣是,守在窗前偵察,見到目標就吆喝。

「姑娘,姑娘!在這裡!在這裡!」我正拉著行李箱找住處,頭頂傳來了響亮的招呼聲,繼而是熱切的臉和一條從頂樓窗里伸出的手帕,Elizabeth就這樣找到了她的新房客。她是我在哈瓦那期間的第三位房東,今年51歲,年輕時和母親一起從古巴東部小鎮巴內斯 (Banes)搬到了首都,現在三室一廳的房子是前任男友留給她的。「他是個著名歌手,在米拉馬爾(Miramar,哈瓦那新區)有好幾套別墅,四五輛豪華車呢!」,她睜大了眼睛,努力搜尋著合適的英語辭彙描述她的感情經歷,「但藝術家的愛總是激烈而不長久啊……現在的男友比我小18歲,雖然沒什麼文化,只能在街上騎人力車賺錢,打點生活起居可是靠譜多了。」 大約已經很久沒有傾訴對象了,見面還沒一會兒,她已經把其中的跌宕起伏跟我前後叨咕了一遍,古巴人民的熱情,令人印象深刻。

「那你有孩子嗎?」,為了不辜負她的信任,我就順口問起一些私人問題,一直努力微笑的Elizabeth臉色頓時黯淡下來,「他已經去加拿大十幾年了。我每天都在想他,從一起床就想,可是他離得那麼遠……」 自從1959年卡斯特羅執政以來,約100萬以青壯年為主的古巴人陸續移民或逃亡至他國,接近現在全國總人口的十分之一。他們來自不同的背景和階層,也包括很多精英階層和技術專家,其中大多數人去了對岸的美國,Yander則在父親資助下遠走氣候迥異的加拿大。完成了學業,經歷了幾份工作,也和「壞脾氣」的俄羅斯妻子離了婚,他現在獨自帶著兒子在渥太華生活。Elizabeth沒有告訴我她當年如何送走了兒子,在她眼裡,古巴雖然貧困,卻是自己的家園,她捨不得離開。

她其實也無法離開。Yander曾邀請Elizabeth去探望新出生的孩子,卻終於因為她的「移民傾向」沒有拿到簽證。日子一天天溜走,她只覺得兒子離自己越來越遠,更完全不認識自己的孫子了。新移民們立足後大多能夠給家裡一些經濟支持,也成為留下的人們和外界溝通的橋樑,但完全不同的生活境遇讓對話變成了「與夏蟲語冰」,獨在異鄉生活的各種微妙感觸,他們並無法跟生活在時間膠囊里的家人們分享,終於漸漸變成了和遊客們一樣陌生的外國人。

上圖:Elizabeth 和 Yander 的合影,由 Yander 提供。

「至少他的生活比這裡好些吧,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Elizabeth一邊晃悠著走近搖椅,把規模不小的屁股塞了進去,一邊跟我描述起她因為思念過度,患上抑鬱症的情形——幾乎半年的時間裡,她每天要麼茶飯不思,要麼暴飲暴食,一下重了三十多斤。最終把她的注意力拉來回現實的,還是生活壓力:「開旅館每個月都要上繳$200給政府,年底還有至少10%的個人所得稅,再加上購買社會福利和保險的費用,我要是不努力工作,很容易就虧本了。你看我只能給你的房間裝個空調,我們自己根本就買不起啊……」 我陪她趴在窗口,一起向加拿大的方向瞭望了一會,也不知道能不能帶給她一點兒安慰;身後的電視里,幾個主持人開始嘰嘰喳喳地談論起新聞時事。

「弗羅里達的渡輪這個月就要來古巴!」,為了擺脫本地乏味的政治宣教節目,Elizabeth跟隨著一眾朋友「違法」接入了衛星網路,等待房客的間歇就守著美國的西語頻道打發時間。評論完女主持人們虛假繁榮的臉和翹臀,她顯然從新聞里看到了商機——「美國人來了,一切都要變了。」

一切都要變了,人們激動地將古美恢復外交關係比喻為古巴的「柏林牆時刻」——

「禁運一解除,經濟就能發展,日子總該好過些了。」

「雪茄價格要瘋長,度假村再也訂不著了,老爺車都被買走了。」

「鋪天蓋地的美國連鎖品牌!」

「美國人又回來了,和委內瑞拉、中國、西班牙再重新分一次蛋糕。」

「電視里的政治節目肯定會被好萊塢取代。」

「一定只能有一種流通貨幣了。」

「互聯網應該要開放了吧?」

……好像變化隨時就要到來,但誰又都說不清楚未來究竟會怎樣,古巴人嚮往物資過剩,一遇到節假日就打折瘋狂購物的節奏嗎?他們真的需要一天開十個電話會,回一百封電子郵件的生活嗎?禁運的解除應該能改善生活水平,但是它能夠帶來更多的平等和尊嚴嗎?

「革命前都是巴蒂斯塔的錯,獨立後都是美國人和禁運的錯」,Marcela對此頗有些不以為然,「要是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作為一個時常在古巴和墨西哥穿梭的外國人,她的世界觀顯然要更多元和複雜些:「這個體制肯定需要變化,但不是解除禁運就萬事大吉了。古巴就是個人口和資源都有限的小國,沒有豐富的經濟發展經驗,連貨幣系統都還沒有統一呢,政治體制的改革可不就更複雜了。」 在她眼裡,關鍵還在於人的主觀能動性:主動的人無論怎樣也會想各種辦法改變境遇,懶惰的人就只知道喝酒閑逛無所事事。與其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大環境上,倒不如自己做出切實的努力。

Marcela的努力顯而易見——從接機到房費,她總比市場均價貴上$5左右。當然增加的費用並不是全無道理,她不僅可以全程用英語交流,少了很多以「打比劃西班牙語」溝通的困擾;還為我在地圖上詳細注釋了不能錯過的地標性景點,到哪裡兌換比索,到哪裡買wifi上網卡,都解釋地清清楚楚;此外,女博士每天都準備了豐盛的早餐,從雞蛋,吐司,水果到咖啡一應俱全,浴室中還見到了傳說中不太買得到的香皂,真沒什麼可以抱怨的。

臨別結賬時,大約遇上政府官員上門來核算收入,夫妻倆人正一起翻閱著滿桌子的單據,看來生意很是不錯。Manuel是個瘦高個,話不多,總是微微帶點笑,和練達的太太比起來,多了幾分沉靜儒雅。Marcela把手裡的表格交給丈夫,摘了眼鏡跟著我走進房間里,她一邊反覆邀請我在論壇上為她的旅館美言,一邊極為真誠地看著我的眼睛:「啊,早餐不包含在房費里,不過只要每天再加$5就好,市場上都是這個價,你覺得還滿意吧?來來來,樓下還在修路,你別自己拎著行李,讓我們的小夥子送你去搭車!」 像是享受到了春風一般的服務,我於是又興高采烈地多留了一些小費在床頭。

五. 舞!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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辭別了Marcela,我搭乘專供外國人乘坐的維亞速爾巴士 Viazul 一路南下。繼哈瓦那之後,古巴中部的特立尼達小鎮 Trinidad 和附近的洛斯因赫尼奧斯山谷 Valle Los Ingenios 於1988年入選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

抵達後我才意識到,小鎮不僅以色彩豐富的西班牙式民居和遍布鵝卵石的街道出名,更有無數愛好者們因這裡的Salsa俱樂部慕名而來。每到傍晚,白天基本處於半休克狀態的小鎮就徹底地活過來,幾個赫赫有名的小酒館裡迅速聚集起一群本地的舞者,燈光里他們身姿柔軟,眼神迷離,緊貼著舞伴扭動著腰肢;也有捧一杯Mojito,叼只雪茄坐著的,用餘光打量周圍,尋找著下一個舞伴;不遠處樂隊的成員彈唱得激動了,也時不時向人群中拋來個曖昧的眼神。這是遠離家鄉、沒有禁忌的加勒比,空氣里蕩漾著荷爾蒙的氣息。

偶遇的斯洛伐克女孩Lydia是個狂熱的Salsa愛好者,不僅舞姿曼妙,還說著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語,我於是跟著她深入體會了一回古巴男性的「掘金法術」。比起哈瓦那街邊魯莽的三板斧——「你好,美人!」,「你從哪兒來?美人」,「你願意帶我回家嗎,美人?」——特立尼達的男人們學會了還算紳士地牽你的手:「今晚我去 Casa de la Trova 跳舞,你來嗎?」

我們到達小酒館時,現場的樂隊正在表演,出於禮貌,我向主唱點了下頭致意。不一會兒,第二支樂隊進場了,我和Lydia咬著耳朵討論她學舞的故事,身邊忽然坐了個人,回頭一看,是那位四五十歲,皮膚黝黑的主唱先生一往情深的目光,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拉起我的手嘰里呱啦說了一大串,經由翻譯,大意是驚為天人,一見難忘,要是能今夜擁有你就完美了之類的。也許是白天還要在甘蔗田裡勞作,他的掌間積著厚厚的老繭,拉著頗有些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不太給面子的把手抽了回來,故作鎮定地拜託Lydia幫忙翻譯:呃,謝謝你,謝謝讚美,我不會跳舞,不會說西班牙語,希望你玩得愉快……Lydia在一旁笑個不停,「這裡中國姑娘不常見,你今天估計會比較忙。」

事實上,在場的遊客們都不停地被邀上舞台,Lydia後來基本就沒坐下幾分鐘,她漂亮的黑裙子旋轉於各個舞伴之間,在高手們的帶領下更嘗試起各種複雜動作,看來非常妖嬈。「他們跳得棒極了!Salsa講究的就是這若有若無的誘惑,在斯洛伐克根本找不到這麼好的舞伴,我也不敢跳得太挑逗」,樂隊換班的時候,她終於停下來喝了杯Mojito,開始跟我分享聽到的八卦:「你看鄰桌那個德國阿姨,已經六十多歲的人了,據說每年夏天都來這裡度假,還給她年輕的情人買很多衣服和禮物;那邊的老爺子可是這小鎮的傳奇,七十歲了看起來還精神奕奕,每天晚上都轉戰各個酒館跳舞……當然,是和他不同的女人。」

大約看我一個人坐著無聊,一個中等年紀的男人客客氣氣地前來邀舞。他的身形很瘦削,頭髮微卷,亞麻色白衫因為出汗已經有點透了,雖然胸前的扣子解開到第三顆,挺努力地想要表達些什麼意思,神色至少還挺端正。於是我跟他學了一小段舞,我們的對話僅限於「我不會說西班牙語」和「我的英語不太好」……

在古巴,找個外國情人,或者通過跨國婚姻移民海外,似乎是很多人的終極解決方案,甚至超多三分之一的加拿大&古巴涉外婚姻被移民局質疑有詐,媒體更時不時拿出人財兩空的案例教育前往古巴的遊客們,不要陷入來得太容易的「愛情」。

小酒館裡湧來了更多興緻高昂的舞者,我卻始終覺得被尋找獵物和商議籌碼的氣息包圍,這低氣壓叫人身心疲憊。完全沒有心情繼續呆下去,我告別了Lydia,獨自回到住處。方才十一點不到,除了幾個小酒館裡還人聲攢動,小鎮已經陷入了死一般的靜默。我收拾起行李,準備第二天提前返回哈瓦那。

五. All-inclus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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