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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利·林恩》是李安迄今為止最複雜的作品

在前兩天看完最高格式的首映之後,我非常能理解為什麼國外評價不高,而國內讚譽滿滿的情況了。這部電影呈現的方式和包含的內容,要做出準確的判斷,不僅需要觀眾看上個兩三遍,還需要時間的檢驗。它是一部非常不好去客觀評價的作品。

我的感受是,《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可能不是李安最好的作品,但一定是他迄今為止最複雜的作品。它無法用簡單的語言概括出整部影片的水準,需要觀影后進行充分的消化。顯然,這是一部實驗性質非常強的電影,120幀+4K+3D的體驗是前所未有的。觀眾需要提前進行專業的眼球鍛煉,才能一次性地捕捉到畫面中的所有細節。每一次角色的近景,都像真正的演員在對著你看。而每一次景別切至遠景或外景,其視覺效果帶來的變化都足以令人眼前一亮。這種畫面更迭帶來的效果,放在大銀幕上,確實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但如果真的客觀講,它很難稱得上「革新」或者「革命」。

這種評價,不是因某種對技術的惰性而發出的。我們確實沒有在大銀幕上觀看過如此高清的畫面,但這種清晰的視覺效果在別的領域已經屢見不鮮,比如電子遊戲。現如今,許多顯示器都是144Hz的規格,也就是刷新率達到每秒144幀的意思,這種設備在電子競技界已經成為標配了。雖然這些顯示器的色彩仍舊有一些瑕疵,但玩家們早就領略過高清遊戲的魅力。再其次,各種大賣場里的大尺寸高清電視,也具有類似的效果,這些最新技術的電視帶來的高幀率+4K的感受,實際上也沒比《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差多少。所以有些人說看這部電影就像在看高清電視,或者在看別人玩《量子破碎》,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們在大銀幕上已經習慣了24幀的動作和2K的清晰度,許多老影迷則更喜歡膠片電影的「質感」。這是電影這種媒介在一百多年來固定給觀眾的審美習慣。習慣是最難改的東西,何況這是全世界億萬影迷的習慣。因此李安的這次實驗必須擁有非常大的爭議性。噪點和模糊已經成為電影真實的一部分,膠片的顆粒感,甚至放映過多導致的老化和劃痕,在某種程度上,也已經成為了電影審美不可替代的基因從現在來看,有聲電影和彩色電影的革新帶來了更加豐富的表現手法,然而在變革之初,它們也引起了許多的爭議。有聲電影讓一些習慣製作無聲影片的電影人瞬間被淘汰,《日落大道》講述的就是這樣一個故事。而彩色片更是引發了某種電影技術領域不同立場的對立。由於這種觀念和習慣的衝突,再加上成本問題,彩色電影花了許多年的時間才真正普及。

有聲片和彩色片,一個是聲音技術的革新,一個是畫面色彩的革新。它們給電影注入了許多新的東西,但本質上並未剔除電影誕生之初的模樣。在默片時代,放映員的講解或演奏者的音樂伴奏一直在充當電影的聲帶,而給膠片上色也是一些黑白電影古來有之的做法。另外,對於我們所見的真實世界,電影在沒有聲音,沒有色彩的時候,在人們生活中充當的角色也是與現在也大不一樣的。之所以說電影是一種複雜的藝術,根本的原因是它對技術的依賴性是所有藝術形式里最高的。只要技術達標了,電影就可以綜合各種藝術門類。沒有聲音,我們就不可能評價電影的音樂達到多高多高的藝術水準,沒有色彩,我們也很難讚美它有「油畫般的視覺效果」。所以技術越豐富,電影就越能將其他藝術進行完美融合。

但是聲音和色彩並沒有改變電影的基因,它們只是豐富了電影,讓電影從嬰兒變成了青年,擁有了更自由更立體的表達能力。銀幕上發生的一切仍舊是電影的本貌,只不過更鮮活,更嘈雜了。我們平日所處的環境就充滿了聲音,平日所見的事物也都是色彩斑斕的,從這個角度來說,色彩和聲音只會讓電影顯得更真實更親切,但這種真實是「電影的真實」而非「現實的真實」。相對於現實世界,電影離「虛擬現實」還遠得很。但隨著技術的進步,電影不知不覺已被賦予了「復刻現實」的任務。曾經,低幀率帶來的動態模糊和膠片帶來的顆粒感是電影與現實最後的屏障,這種屏障讓觀眾與銀幕永遠保持著一定的距離感。即使現在3D電影大行其道,在清晰度和流暢度沒有進一步提高的情況下,3D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反而會讓人反感,因為人們戴上眼鏡體驗體力效果,代價是犧牲了畫面的亮度和某些細節,而這種立體效果對於現實世界,又是微乎其微的。因此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更樂意去觀看2D版本。3D技術受限於此,自然也就難以稱得上會給電影帶來更進一步的成長了。

這次李安帶來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則與曾經的彩色電影和有聲電影都不一樣了。如果說聲音和色彩令電影成長,那麼這次的120幀4K則相當於給電影整容了。它改變了一些電影藝術的深層次的基因,也就是與觀眾的「距離感」。它實現了「復刻現實」的任務,某些時段甚至完全成為了「虛擬現實」。它衝破了「電影的真實」而無限接近於「現實的真實」。它的清晰度和流暢度甚至彌補了3D技術一直以來無法癒合的傷口。對於觀眾來說,銀幕這回真正的變成了一扇眺望的窗口,一面凝視另一個真實世界的魔鏡。這就是這部電影複雜的根源,技術改變帶來的一切都與之前不一樣了。但我開頭所說的,它仍然很難被稱為「革新」,因為這種規格對於電影是新的,但對於我們是不夠新的,它不像彩色片和有聲片那樣是真正前所未有的。新技術這次並不是來豐富電影的樣貌的,而是來試圖改變它的。把它變成另一個更生動的存在,一個我們在其他地方見過,但在銀幕上沒見過的「虛擬現實」。

國外的電影人比我們想像的要保守,他們的電影產業越發達,電影歷史越悠久,就越難接受這樣的改變。他們一直以來都非常看重銀幕投射出的「距離感」,距離感帶來的就是電影感。一些外媒評論說《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很難被稱為一部電影,就是因為太過真實,導致這種距離感的消弭,進而導致電影感的喪失。對於他們來說,看這部電影有時就像拿巨型放大鏡看一出舞台劇,一個個纖毫畢現的臉龐放大成數倍凝視著觀眾,有些人就接受不了了。另外,如歐美這些發達國家的文化氛圍和娛樂形式,也導致他們對這種新技術實際上是見怪不怪的,因為正如前文所說,許多人早已在自家客廳里體驗過類似的視覺效果了。再加上故事並非多麼新穎,可想而知評價定不會很高。

而我國的觀眾和影迷對電影的寬容度是非常高的,也樂於接受新事物,在電影這方面比他們要開放得多。我們對新格式的接受程度之快,是那些外國佬不能比的。另一個看起來也許可笑,但實際上符合事實的一點也是,我們沒有那麼龐大的人群整天沉迷在高清的視覺世界中。因此新的觀影體驗對大多數人是震撼無比的。而影片的故事,無論從敘事手法還是內容角度(我們缺乏對伊戰的經驗),通過李安的處理,實際上更加符合我們的思維方式,也就更能打動我們。所以在我們這,這部電影的評價比海外高得多(也難免有很多商業互吹的營銷成分)。

對我個人而言,可能就是因為長期接觸高畫質的電子遊戲的緣故,120幀+4K的體驗很快就適應了。所以在開場不久後,我就立刻沉浸到敘事中。李安以往的電影就是那種單純的好,每一方面都幾近無懈可擊。但新技術帶來的改變,導致李安許多的傳統技巧不能再很好地運用了,新技術讓3D發揮出了它真正的魅力,每個畫面的層次感都上了一個新台階,而銀幕尺寸帶來的細節無限放大,則讓影片的信息量也不同以往。傳統的打光、化妝和道具變得不堪重用,一切都要在高清晰的鏡頭面前不露破綻。從影片拷貝的容量,也能側面感受到這次的拍攝對主創是多麼大的挑戰。所以這次我們幾乎沒看到李安以前的敘事手法,這也讓影片好像變成了最不李安的電影。

然而李安仍然體現出了大師的素質,這是因為《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顛覆了他以往的創作經驗,他卻通過自己的藝術嗅覺找到了最符合這部電影的呈現方式。以往,電影的故事都是最為重要的。而這一次,故事是為技術服務的,每個場景、每個動作和每個細節,也都是為技術服務的——對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這樣的先鋒作品來說,這是最恰當的創作思路。但同時,電影又不能太過忽略敘事的意義,也就是說,新技術不應被呈現出一種為了新而新的樣貌,它要能很好地映襯出這個故事的本質。所以,在綜合了成本的考量之後,李安最終選擇了用新技術去捕捉角色的心理情感,而非表現視覺奇觀。

這讓《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達到了一個整體的完美平衡,也是對觀眾最友好的表現方式。電影從開篇的一則不甚清晰的新聞錄像,漸漸過渡到超高清的畫面,這個看似簡單的手法,在新技術的包裹中,實際上體現了李安對電影藝術的高深理解。影片在比利·林恩出發去參加中場秀和他的不斷閃回間推進,因為畫面效果的進步,傳統電影里的剪輯點在這裡也變得更為豐富了。在這部作品裡,不再需要字幕去提點時間,更不會需要旁白和配樂去提醒觀眾,甚至連光線和色調的變換都不是必須的了,只消一個近景或特寫,觀眾就能充分明白下一個場景轉變的意圖。而引情緒為引導做出的場景變換,顯然是一種新穎的交叉剪輯方式。

即便如此,李安在某些剪輯點的設置上,比如坐在悍馬車裡的主觀鏡頭,依舊是遵循著傳統電影的精妙和靈氣,這也是給觀眾一個適應的過程。由於畫面的清晰和流暢,影片的鏡頭運動相當平緩有序。它摒棄了所有的花哨技巧,讓鏡頭真正隱沒於畫面與觀眾之間,不僅為了給觀眾創造更充實的感受,同時也是避免視覺上的不適和疲勞。所以在景別切換成遠景時,那種豐富的細節和立體的動態也就具有非常強烈的吸引力。在新影像與舊文本的結合上,李安已經找到了一個很好的接點。

由於畫面細節的異常豐富,信息量也就變得出奇的大。但我在觀影過程中並未有別人所說的那種齣戲的感覺。李安通過景深很好地引導了觀眾的視點和代入感。在這裡,景深不僅仍舊遵循著「電影的真實」,讓電影仍舊稍稍保持有一點距離感,同時景深也成為了調度的一部分。在用到深焦鏡頭時,人物與空間的關係比傳統電影更加清晰鮮明,也更能讓銀幕外的我們感受到角色所處的環境所造成的情緒。這時我們的眼睛可以自由選擇焦點,但無論你將目光落到哪個角落,它都能直接或間接的體現場景中的主旨感受。而當我們的視線需要被引導時,淺景深就會適時出現,讓角色脫離於他所處的環境,突出表現他的情緒——在這一刻,新技術對角色心理的渲染是無與倫比的。

當然,傳統手法的捨棄,也讓李安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運用出了一些新的技巧。一些常見的正反打被改造成了新的模樣。角色常常會直視鏡頭,就像是與觀眾面對面交流一樣。這又是在景深之外消弭了電影的「距離感」,體現出了一種心驚膽戰的逼真感受。所以每當他們轉過頭來面對觀眾時,那種表現力確實是傳統電影不能比的。於是,在情感和細節的堆積,以及觀眾適應了一段時間的畫面之後,影片最後的閃回戲和離別戲是真正意義上的高潮,動人的感染力讓結尾成為完美的點睛之筆。

因此,無論從成本還是創作考慮,李安當初肯定都不會主張拍攝一部類似於《阿凡達》那樣的奇觀電影。從他的歷史作品來看,無論是父親三部曲,《斷背山》、《色·戒》和《理智與情感》這樣的內力作品,還是《與魔鬼共騎》、《卧虎藏龍》、《製造伍德斯托克》、甚至《綠巨人》這樣的外放作品,李安所信奉的中庸之道,以及他骨子裡的東西方文化交融的創作思路,讓他非常注重對銀幕內角色的情感渲染。所以這部實驗性質濃烈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註定會把新技術用到對角色的情緒感受上去。120幀+4K+3D之所以令李安沉迷,就是因為這種畫面能將角色的情感充分放大到新的境界。

所以,李安拍攝這部影片的主要目的,就是依託於新技術,讓自己一以貫之的創作興趣最大化。他替觀眾考慮好了一切,但也有著優秀創作者共有的那種堅持和任性。這一次,技術成為了敘事的最大動力和最主要手法,但同時也能看出技術的改變分散了不少敘事精力,導致故事難免呈現出了粗糙和瑕疵的地方。但李安對電影的理解和自身的創作水平,仍然讓影片呈現出了相當優秀的品質。在我眼裡,《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不是典型的李安電影,但它在各方面都別具一格,是一部值得思考也值得爭議的好作品。如果接受了李安帶來的新技術,那麼自然會領略到故事中逼真細膩的深刻意義;如果對新的技術不過爾爾,那麼自然就很難抓住敘事里的情感涵義,這個故事的內在魅力也就會大打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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