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川跟蹤狂殺人案（三）惡魔
在上一篇的末尾部分，我們講到了豬野詩織一家求助於警方，然而警方的對應卻令人心寒：詩織一家人已經完全認定了小松和人就是一系列騷擾事件的主謀，並且有可能對詩織進行更加嚴重的傷害，然而警方的態度卻是極力逃避對此案進行處理，甚至想要通過欺騙的手段讓詩織一家主動撤銷指控。
警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其實在事後的調查中，警方也主動承認確實是辦案不力。然而在沒有任何針對跟蹤狂的行為規制的法律出台之前，警方對於大多數非暴力型跟蹤狂，也是束手無策的——這也是警方不願下大力氣偵破此案的客觀原因之一。
一方面明知對方是跟蹤狂，而且進行了大量的誹謗中傷詩織的行為，另一方面缺乏有效的定罪標準，警方就算抓了人也勢必面臨長期且困難的取證工作，直接影響警局的指控破案率。出自私心，也許警方才在這起事件中百般推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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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很多讀者提到，該如何對付這樣的跟蹤狂呢？
有些朋友提出是不是應該跟跟蹤狂好好談一談，也有些讀者建議揍他一頓。然而，這兩種方法都是極其危險的。這要從跟蹤狂的人格形成說起。
跟蹤狂的成因，根據日本精神醫師福島章的研究（《ストーカーの心理學》，1997，福島章），可分為以下五類：
（注意：並不是有這些人格障礙便會使一個人成為跟蹤狂。跟蹤並騷擾他人的成因很複雜，這裡只是根據人格障礙的不同類型進行區分。）
1. 精神病系跟蹤狂：
因患有精神分裂症，導致患者出現戀愛妄想和關係妄想，認為自己與被跟蹤者處於親密的朋友關係、戀愛關係等等，而且會幻想對方也在暗戀自己，從而執著地對被跟蹤者的私生活表示關心。
我們看過和聽說過的「瘋狂追星族」，大多數屬於這一類。
2. 偏執型人格障礙（Paranoid Personality Disorder, PPD）：
偏執型人格障礙的患者在大部分時候是正常的，語言也具有邏輯性，但在與被跟蹤者的關係中會將自己放在一種（單方面的）戀愛關係里，往往會伴隨著被害妄想和異常的支配欲，以及對方喜歡自己的幻想。這樣的跟蹤狂大多在生活中曾經遭受過戀愛方面的挫折。
一般人群中，偏執型人格障礙患者大概佔2.3%-4.4%。
這一類跟蹤狂往往會把被跟蹤者當做戀愛對象來看待，但實際上又幾乎不與對方發生接觸。很多影視作品裡表現的跟蹤狂，例如在自己家裡貼滿被跟蹤者照片的，在街上偷拍被跟蹤者，甚至是收集被跟蹤者的衣物、使用過的物品的，基本上屬於這一類。
3. 邊緣人格障礙（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 BPD）
具有邊緣人格障礙的患者，往往在情緒上有不穩定的表現：時而表現得敏感、容易受傷、懦弱，時而表現出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自殘並且攻擊他人，甚至自殺或殺人。在人際交往中懼怕被「拋棄」，是這一類跟蹤狂的明顯特徵之一。他們大多無法換位思考，並且當被跟蹤者做出有違於自己意志或者利益的行為時，會表現出被拋棄、絕望和異常憤怒的情緒。
在一般人群中，大約有1.6%-5.9%的人患有邊緣人格障礙。其中75%為女性。最為人所熟知的邊緣人格障礙患者，可能就是他了：
這一類的跟蹤狂也往往在人際關係中，嘗試支配對方的行為。一旦交往的對方出現拒絕更深一步的接觸，或者拒絕行為受到限制時，他們便會開始跟蹤並騷擾對方。
4. 自我意識人格障礙（Narcissistic Personality Disorder， NPD）
這一類人具有明顯過剩的自信，但自尊心又非常敏感。這種人格障礙會導致患者過分誇大自己的業績成就，自命不凡，幻想自己的成功、才智、美貌，甚至是理想的愛人。認為自己比所有人都優秀，別人都嫉妒自己，然而也很容易陷入嫉妒別人的情緒中。同時，在他們自命不凡的狀態里，會明顯體現出對他人缺乏同情心。
在一般人群中，0%-6.2%的人患有自我意識人格障礙，其中50%-75%為男性。
這一類跟蹤狂由於自我意識過於強盛，所以他們大多會對拒絕、否定自己的人進行跟蹤、騷擾甚至是謾罵、傷害。
5. 反社會人格（Psycopath）
這一類的跟蹤狂往往不會產生關於對方「喜歡自己」的幻想，而是單純地把被跟蹤者當成自己發泄暴力和性慾的工具，他們會執拗地尾隨被跟蹤者，讓被跟蹤者無法逃離自己的控制。同時，這一類跟蹤者也是最容易產生暴力攻擊行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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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裂型和偏執型的跟蹤狂人格的發現，是已經有了相對較長歷史的；而邊緣人格障礙、自我意識人格障礙和反社會人格障礙這三類異常人格所導致的的跟蹤行為，是隨著心理學研究的深入，才在現代被發現的。
值得注意的是，「跟蹤狂」的行為並不僅僅限於男性對女性的跟蹤行為，同性之間的跟蹤，以及女性對男性的跟蹤，其實在所有的跟蹤狂行為中佔到了很大的比例。
根據英國2010-2011年的調查，跟蹤狂的受害者中，43%為男性，57%為女性。而「一生中有過被跟蹤狂騷擾的經歷」的人，佔到了12%的比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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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了解跟蹤狂的成因和表現，事實上對於我們自己如何區分、應對跟蹤狂，也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以前我們在生活中遇到了「難以理喻的人」或者「糾纏不休的人」，可能除了心煩意亂、感到恐慌以外，並沒有太好的辦法來避免傷害。而現在，在對方表現出一些異常行為的時候，你大概就能明白他/她到底是不是真的人格上出現了問題。
以我自身經驗來說，我也被類似於「自我意識人格障礙」和「邊緣人格障礙」的人騷擾過。在了解了他們跟蹤騷擾的原因之後，主動避免繼續刺激對方，同時採取一些必要的制止手段，就可以在早期事態沒有惡化之前，避免對方進一步更過分的行為了。
而針對各種類型的跟蹤狂，事實上沒有一種「通用的」對應方法。
如果嘗試跟對方坐下來談談的話，很可能會讓對方繼續產生「這個人其實喜歡我」的妄想，或者一言不合刺激到對方的神經，而令跟蹤狂做出暴力行為。
揍對方一頓的話，且不說是否違法，但邊緣型人格障礙和自我意識人格障礙的跟蹤狂，更會因為你的這種行為而變得變本加厲，採取更加過激的報復手段。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
1. 了解對方確實不精神正常
2. 不刺激跟蹤狂，遠離跟蹤狂，不主動接觸，一旦被動接觸就逃走
3. 報警尋求幫助
同樣，我在之前寫到江歌被殺的案子中，其實作案人——江歌室友劉鑫的前男友，也在作案之前表現出了一系列跟蹤狂的行為，例如尾隨劉鑫來尋找她的住處，發簡訊打電話來持續騷擾她，並且多次被人目擊出現在江歌住處的附近等等。對於這樣行為已經出現明顯問題的人，我們能做的除了置之不理之外，也應該注意收集被跟蹤的證據，早期積極尋求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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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本案來說，小松和人的跟蹤行為，其實非常類似於「邊緣型人格障礙」的表現：害怕並且拒絕「被拋棄」，自殘並且傷害他人，無法控制情緒。
而詩織在與小松和人的接觸中，儘管意識到了他的「不正常」，但是卻屢次採取了「跟他見面說清楚」的方式，所以客觀上一次次地刺激著小松和人的不正常的精神。這樣，小松和人採取更加暴力的報復手段，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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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桶川跟蹤狂的案件中來。時間已經到了9月下旬，當詩織一家正在跟警方「是否立案強制搜查」而周旋的時候，小松和人已經在密謀他的所謂「天誅計劃」了。
9月底，小松和人在自己的按摩店裡，叫來了久保田祥史、伊藤嘉孝，川上聰三個人。三人都是他經營的色情按摩店裡的打手，同時也聽命於小松和人的哥哥，小松武史。在他們的組織結構里，小松和人是名義上的按摩店的經營者，而小松武史則是這些店面的出資人，同時還扮演著黑社會團體老大的角色。每當店裡出現糾紛的時候，店裡的人就會把小松武史和他的手下叫來，聲稱是「稱霸這一地區的黑社會」，威脅客人掏錢了事。
早在6月份詩織找小松和人談分手，並且退回了他全部禮物的時候，小松和人便開始指使久保田、伊藤和川上三人跟蹤詩織，並且製作了各種匿名信和誹謗傳單，散布在詩織的交際圈裡。而此時小松和人把他們找來，目的是要除掉詩織這個讓他「丟了面子」還要「拋棄他」的女人。
久保田三人接到了「殺死詩織」的指令，便開始準備起來。他們最初嘗試綁架詩織後再進行殺害，然而在詩織一家報警之後，她自己也幾乎從不在夜晚外出，出行時盡量避免去人少的地方。即使下課時間較晚，家人也都會去車站接送。在跟蹤了詩織大約兩周時間之後，他們放棄了綁架的計劃。而此時，小松和人為了製造不在場證明，已經自己飛去了沖繩那霸。
10月19日，小松和人見久保田遲遲沒有下手，於是便飛回東京，當晚與哥哥小松武史一起責問久保田為何還沒有動手。久保田回答說：
「請再給我一周時間，絕對殺了她。」
於是10月23日，久保田一行開著車，詳細地研究了詩織每天可能經過的路線，尋找作案地點。25日，他們最終決定了在桶川車站前下手，趁亂駕車逃跑的計劃，並且詳細地規划了停車地點，伏擊詩織的位置，以及逃走路線。
10月26日中午，就在詩織將自行車停放好，走進桶川車站的瞬間，久保田衝上前去，用匕首殘忍地將詩織殺害。然而當天中午車站的人流較多，久保田在殺害詩織之後，怕被過路的人看到自己，於是選擇了另外一條路逃走。等待接應他的伊藤嘉孝沒有接到久保田，趕忙通過電話聯繫他，才知道他跑到了車站背後的一條小路上。
久保田上車後，同夥們問他：
「事情辦成了？」
「應該是死了，扎了四刀，流了一地的血。」
「不是說一定要殺了她嗎？要是沒死怎麼辦！」
伊藤一面咒罵著久保田，一邊把車開到了車站前。此時救護車已經來到了現場，接近查看詩織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們聯絡小松武史，彙報了情況。
小松武史把他們三人叫到附近的一間卡拉OK里，將1800萬日元的酬金分給三人。之後他讓經營二手車的朋友，將作案用的兩台車全部賣掉，以銷毀罪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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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織被刺殺的消息，並沒有直接傳到豬野家。警方首先打電話給她家裡，只是說「詩織被人刺傷了，已經送往醫院」。當詩織的母親來到現場之後，警方直接將她帶到了警車中，並沒有讓她去看現場，也根本沒有見到詩織的樣子。直到當天下午3點，警方才對詩織的母親吐露了實情：「詩織當場已經失血過多陷入休克，不久就去世了」。
詩織的母親悲痛欲絕，警方隨後又通知了還在上班的詩織的父親。詩織的父母都信誓旦旦地對警方說「這件事一定是小松和人乾的」，然而警方卻面露難色。因為根據現場的目擊情報，作案的男子大約30來歲，身高不到170，微胖，卷花頭；而小松和人的年齡、身高、體型和髮型都不相符，因此警方無法以目擊證人的情報來直接逮捕小松和人。
同時，在詩織被殺的現場，也聚集了很多媒體人。作為一起惡性殺人事件，自然會勾起很多「娛樂雜誌」記者的興趣——人真的是一種不可思議的動物，竟然會因為看到同類被殺就會感到興奮，甚至能起到娛樂的作用。按照以往的慣例，警方會先對現場進行勘察，然後公布一些關於死者和案情的初步信息，記者們就會根據這些信息，配上一些自己的調查，來寫出一篇篇關於事件的報道。
而這件事里，詩織拿著的「名牌手包」、服飾，以及「美女」「大學生」這一系列關鍵詞，馬上就刺激到了記者們的嗅覺。於是在之後見諸於報刊雜誌的文章，大多數都以「拜金女大學生為何命喪街頭」、「美女的名牌包包，換來的卻是暴屍街頭」、「如花少女被捅死，死前曾登上過色情傳單」等等為題目，吸引著大量男性獵奇者們的眼球。
但是，在這些記者之中，有一名叫做「清水潔」的時事雜誌記者，看到了不太一樣的景象。他並沒有跟著其他媒體的記者，順著警方放出的信息來編織故事，而是嘗試與被害者家屬進行接觸。而也就是他所做的這些工作，才讓今天的我們，得知詩織在被殺之前，曾經長期遭受過小松和人一伙人的精神騷擾和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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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水潔在努力獲得豬野一家的信任之後，首先著手調查的，便是警方遲遲不願去觸碰的小松和人一伙人。他通過自己在色情行業里的關係，首先掌握了幾個重要的情報：
1. 現場被目擊的兇手，外形上與小松和人的一名手下頗為相似；
2. 小松和人的幾家店面，都在案發前後關門大吉；
3. 在那些關門的店面附近，又陸續有一些新店開張，而工作人員似乎還是原先那些店面的人。
於是清水潔推斷，小松和人與小松武史為了避免可能的警方追查，便將原先那些店面關閉，讓警方的搜查無從下手。同時又改換門面，將原有的人員配置打亂，重新開店，這樣新店面的工作人員彼此之間不熟悉，也就無法將之前他們在店裡討論作案的事情泄露出去。
在得知池袋附近又新開了一家色情按摩店，並且店長很可能是涉案人員之一的情報之後，清水潔租下了那家店面對面的一間小公寓，並且讓雜誌社的攝影師24小時蹲守在那裡。12月18日，在這間公寓蹲守了1周多時間的攝影師，突然給清水記者打通了電話：
「我拍到久保田了。」
清水潔讓記者繼續蹲守，並且還請來了雜誌社的其他同事前來幫忙盯梢。另一方面，他拿著洗出來的照片來到了警察局，警方立即帶著逮捕令前往這間公寓。12月19日凌晨，久保田祥史被逮捕歸案，罪名是謀殺。
在久保田的供認之下，20日凌晨，同夥伊藤嘉孝和川上聰也馬上被逮捕歸案。小松武史在20日下午時嘗試聯繫久保田和川上，但發現電話都打不通。意識到事情不對的他倉促準備後便準備駕車逃走，但在地下車庫中被警方抓獲。
2000年1月6日，四人以謀殺豬野詩織的罪名被提起公訴。同時，由於散布了大量誹謗中傷豬野詩織的傳單和匿名信，這四個人在1月16日因毀壞他人名譽的罪名再次被逮捕，同案還有參與制作傳單等物品的另外八名被告。
而小松和人，儘管也在公訴名單里，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裡。警方發布了全國通緝令，但毫無結果。
我們下一篇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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