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白雲觀教眾燒死住持安世霖案
看罷這篇文章,我猶豫良久。蓋因梁道長與白雲觀的齟齬已經並非一日,作為吃瓜群眾的我也並不想摻和,但是看了這篇文章,我還是覺得,應該稍微說那麼幾句,並不是說要給白雲觀洗地,也並非指責梁道長造謠,只是七十年前發生的這件事情雖然在道教內部看來,乃是絕無僅有的一件大事,但是廣大人民群眾對此並不了解。因此,本著客觀的歷史立場,我覺得應該將此事的另一個面向也擺出來,讓諸位看官自己分辨。
安世霖,光緒二十七年(1901)生於河北房山,十六歲出家為道士,得到白雲觀第二十一代住持方丈陳毓坤的賞識,小小年紀就成為下一代觀中住持的候選人,到陳方丈去世之時,他已經是白雲觀監院,後升座成為方丈。安世霖知識淵博、精通戒法,並且通曉道教科儀和韻曲,在位期間,對白雲觀的諸多事務條規進行了重新整理,將觀務治理得井井有條,同時對觀中道士約束甚嚴。這一部分事實,梁道長稱之為「安世霖對白雲觀的改革」,在其大文中已經敘述得十分詳細,在此不再贅述。
但是,梁道長所稱的「安世霖的改革觸及既得利益者,因此被謀殺」的邏輯,我並不能贊同。安世霖之死,其根本原因在於權力鬥爭帶來的仇恨,而且最開始並不是觀內的權力鬥爭,而是與華北道教總會的權力鬥爭。
1941年,為了加強對華人宗教的控制,佔據華北地區的日寇成立了「華北道教總會」,企圖利用道教籠絡人心,為其奴役中國人進行服務,由偽國務總理靳雲鵬出任會長,可以說規格相當之高。為了自保,華北地區的許多高道都被迫加入了這個組織。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爭名逐利之人。與被迫加入的道士不同,安世霖十分積極地參與了華北道教總會的籌建,並希望成為該會的副會長和實際掌控者。但是事與願違,最終這個職位並沒有落到他的身上,而是被火神廟住持、正一道士田子久取得。安世霖對此十分不忿。因此,他開始攻擊和削弱田子久與華北道教總會的勢力。一方面,他明令不準觀內道士參加道教總會,同時極力拉攏北京二郎廟住持張子余等人,又賄賂日偽「維持會」會長江朝宗,以之為靠山,希望另起山頭與田子久抗衡,從此,安世霖與華北道教總會結怨日深。
從客觀來講,安世霖對華北道教總會的抵制,對日偽政府控制道教的陰謀是一種打擊,並使華北道教總會接管白雲觀作為其會址的陰謀失敗,但這並不是出於其愛國情懷,而只是權力鬥爭的手段。畢竟安世霖也投靠了日偽政府的高層。當然,也許有人會腦補出安某人忍辱負重、曲線救國的戲碼,但很遺憾,並沒有任何材料能夠支撐這一點。
當雙方矛盾激化之後,華北道教總會也著手進行反擊,勾結拉攏了一批白雲觀的道士、居士、信眾,並挖出了一些安世霖的黑歷史黑材料,對其進行攻擊。如時任華北道教總會常務理事的道士張修華就說:「安世霖既無學識,又少聲望,沒有受過『天地大戒』,又未經道眾選舉,根本不夠做方丈的資格,乃是陳方丈在病重之時,安硬逼著陳寫『方丈法』(類似遺囑)傳他作方丈的。廟中道士根本對他就不佩服。」面對這樣的攻擊,安世霖一方面用力拉攏政界要人,抱緊上層大腿,一方面在觀內排除異己、嚴厲地對待與他對立的道士,希望通過種種苛待擠走他們。卻不曾想,得到道教總會支持的異見者並沒有幾個人走掉,反而在觀中拉攏其他人,同仇敵愾,致使觀中矛盾更加尖銳,衝突日漸加劇。
他們兩次向日偽北平地方法院起訴,控告安世霖侵吞廟產,可是經偽市政府組組成的清查委員會檢查,「觀產有增無減」,因此宣布原告道士敗訴。原告道士們又再次上訴,偽法院再次清查,又認為安世霖有罪,判處其徒刑。安世霖又再次上訴到日偽最高法院,最終結果又是無罪。對此,眾道士認為是安世霖向法院行賄,又得到江朝宗撐腰的結果。
在這樣一場向日偽法院起訴的拉鋸戰中,我們很難確切地評判究竟誰是誰非,有多少暗中的幕後交易,只能說雙方動機都頗不純,無非是互相鬥爭,狗咬狗一嘴毛而已。
到了1942年,觀中部分道士鬧事,將安世霖從方丈室揪出來痛打,並將其道冠剪掉,想強迫他還俗。但安世霖始終把持大權不放,很快控制了局面,將滋事的道眾全部驅逐出觀。之後數年,安世霖與反對者們又打了多次官司,反對者們始終沒能扳倒安世霖。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安世霖與反對他的道士們之間,矛盾已經升級到了極高的程度,早就不僅僅是華北道教總會的挑撥攛掇了,可以說,雙方已經斗出了真怒,由權力鬥爭轉變為了切齒痛恨。
到了1945年,日本投降,觀中道士認為安世霖的日偽靠山已倒,十分興奮,聯名向國民政府提出檢舉,控告安世霖在日佔期間犯有漢奸罪,同時又再次提出了安世霖侵吞觀產等控告。然而,這個官司從1945年底打到1946年11月,中間兩次增加了舉報的證據,但國民政府仍遲遲不能拿出結論。與安世霖對立的道士們認為安世霖又一次賄賂了法院,還是沒辦法扳倒他,只有自己動手懲治安世霖,才是唯一可行的辦法。因此,以白雲觀下院關帝廟道士許信鶴為首的一批道眾,經過密謀籌劃,以整頓清規的名義,根據「太上家法」,在1946年11月11日晚上,放火將安世霖及其心腹監院白全一燒死。這就是駭人聽聞的白雲觀火燒方丈安世霖、監院白全一案始末。
案發後,國民政府和北平地方法院對此進行了審理,判處許信鶴等三人無期徒刑,十五人有期徒刑,十六人無罪釋放。自此,白雲觀由國民政府組建的「白雲觀保管委員會」接管,白雲觀方丈一職懸空。之後,對於安世霖案的涉案雙方行為以及安世霖任方丈的資格和程序,道教內部打了無數嘴仗,直到四十二年之後,1989年11月10日,北京白雲觀再次舉行方丈升座典禮,延請西安八仙宮王理仙道長接任為「北京白雲觀第二十二代方丈」,承襲的是安世霖師父陳毓坤,從而正式否定了安世霖作為白雲觀方丈的資格,此案就此蓋棺定論。
綜觀此案,無論是安世霖還是白雲觀道士,都是權力鬥爭和仇恨漩渦中的犧牲品而已。火燒安世霖案,無可爭議地成了白雲觀歷史上的一大黑點,也是道教歷史上的一大黑點,是需要今日的白雲觀以及整個道教界正確面對和承認接受的一段黑歷史。其實除了此案,北京白雲觀的悠久歷史中,黑點絕不僅此一件,從清末開始,白雲觀好幾代住持都捲入了政治鬥爭中,慈禧太后、外國間諜、軍閥、日偽,都與白雲觀有過勾結(這才是真正黑歷史好吧)。但是,在我看來,這畢竟是在那個混亂而可悲的年代中發生的腌臢事,無論如何,與今天的白雲觀沒有關係。難不成白宮出過醜聞,之後的每一任美國總統就一上台就要為此背黑鍋么?回頭看看梁道長的那篇大作,將安世霖塑造成為了一個為理想犧牲的道教改革家、進步鬥士的形象,從這個角度來黑白雲觀,對此,我表示,這不科學,不客觀,也不道教,姿勢水平還不夠,還需要學習一個啊。
參考:
卿希泰主編《中國道教史》,第四卷,289-292頁。
常人春:《白雲觀活燒老道案始末》,載政協北京市委編《文史資料選編》第39輯,北京出版社1987年版。
《中國道教》1990年第2期,第4頁。
《白雲集》,收於《藏外道書》第20冊。
擴展閱讀:
尹志華:《清代全真道歷史新探》,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日)小柳司氣太:《白雲觀志》。
(日)吉岡義豊:《白雲觀道教》。
孔祥吉:《京師白雲觀與晚清外交》。
蔡鴻生:《璞科第與白雲觀高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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