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滿天的火舌就隨一切歸於黯淡

黃昏

穆旦

逆著太陽，我們一切影子就要告別了。

一天的侵蝕也停止了，象驚駭的鳥

歡笑從門口逃出來，從化學原料，

從電報條的緊張和它拼湊的意義，

從我們辯證的唯物的世界裡，

歡笑悄悄地踱出在城市的路上

浮在時流上吸飲。O現實的主人，

來到神奇里歇一會吧，枉然的水手，

可以凝止了。我們的周身已是現實的傾覆，

突立的樹和高山，淡藍的空氣和炊煙，

是上帝的建築在剎那中顯現，

這裡，生命另有它的意義等你揉圓。

你沒有抬頭嗎看那燃燒著的窗？

那滿天的火舌就隨一切歸於黯淡，

O讓歡笑躍出在灰塵外翱翔，

當太陽，月亮，星星，伏在燃燒的窗外，

在無邊的夜空等我們一塊兒旋轉。

陳可抒說，

現實的生活總是讓人不那麼愉悅，從穆旦的視角來看：來來回回的電報條是使人緊張的，而它的拼湊的意義卻近於虛無，而且，這一切的工作，以及化學原料構成的環境，完全是對人的侵蝕，鳥本來是自由的，卻在這樣的環境中變得驚駭，可想而知，如此不安的一天生活會給人來帶多大的壓抑。

所以在一天結束之後，可以進入自己的理想世界了，穆旦愉快地說：「浮在時流上吸飲」——我超愛此句，它使人感到鷹隼飲水般的自由，它使人想到陳與義的「憶昔午橋橋上飲，坐中多是豪英」，它使人感到自己似乎是有著自如的駕馭現實的能力，於是我們知道，穆旦的暢想已經進入狀態了。

所以，這首詩有意思的地方在於：它前後兩部分的風格完全不同，描寫現實的前半部分是如此之澀，澀得像結結巴巴的無法綴語成句的小男孩，而一旦進入理想狀態之後，後半部分卻猶如水銀瀉地，句子也變長了，尾韻也出現了，讀上去彷彿是愉悅的宣言。

可以凝止了。我們的周身已是現實的傾覆，

突立的樹和高山，淡藍的空氣和炊煙，

是上帝的建築在剎那中顯現，

這裡，生命另有它的意義等你揉圓。

你沒有抬頭嗎看那燃燒著的窗？

那滿天的火舌就隨一切歸於黯淡，

O讓歡笑躍出在灰塵外翱翔，

當太陽，月亮，星星，伏在燃燒的窗外，

在無邊的夜空等我們一塊兒旋轉。

所以，這後半段的文字，寫得很「燃」，尤其其中場景的描寫，既像梵高的《星月夜》，又像蒙克的《吶喊》。梵高說：

當我畫一個太陽，我希望人們感覺它在以驚人的速度旋轉，正在發出駭人的光熱巨浪。當我畫一片麥田，我希望人們感覺到麥子正朝著它們最後的成熟和綻放努力。當我畫一棵蘋果樹，我希望人們能感覺到蘋果裡面的果汁正把蘋果皮撐開，果核中的種子正在為結出果實奮進。當我畫一個男人，我就要畫出他滔滔的一生。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種無限的、深刻的、真實的東西，我將不再眷戀人間。

而蒙克說：

當時正當日落，我和兩位朋友走在路上——突然我感到一陣悲傷——眼前的天空也突然變得血紅。我停下腳步，身子靠在欄杆上，感覺疲勞得要死——紅紅的燃燒的天空如同血與刀劍一般，籠罩在藍黑色峽灣與城市之上——我的朋友們繼續向前，而我卻站在那裡——我因焦慮而顫抖——然後我感到一聲巨大無窮的吶喊劃破自然。

在梵高的世界裡，日月、星辰、天空、宇宙，一切都在旋轉，而且還形成了漩渦，有一種要把人全部吸進去的力量。而在蒙克的《吶喊》里，一切似乎要爆發，生命力就要被擠壓出來。一個是對遠方的嚮往，一個是內心的抒放，這兩種感覺，在穆旦身上都有強烈的體現。

1940年，穆旦發表《慰勞信集》，號召「新的抒情」。他表示，舊的抒情是「自然風景加牧歌情緒」，而新的抒情是「有理性地鼓舞著人們去爭取那個光明的一種東西」。1942年2月，寫完此詩的兩個多月以後，穆旦告別了學校里的生活，參加中國遠征軍，任司令部隨軍翻譯，後來進入207師，出征緬甸抗日戰場。

【藝術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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