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燒的城池
12月8日
「嗤嗤……」花灑打開,溫熱的水線順著李必成的頭髮,脖子,一直沿著他黝黑鬆弛的肌膚滑落,勾勒出男人精瘦幹練的弧線。他抬眼看了看鏡子里那個疲憊不堪的中年男人,瞌睡的眼睛外包圍著密密的黑眼圈,而瞳孔里滿是血絲。臉上抬頭紋也深了點。
李必成早已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酒勁三個小時都還未散去,他頭痛欲裂,到馬桶邊彎下腰嘔吐。恍惚中洗手間外傳來女人推門走出去的聲音,她輕輕帶上了門,門發出哐當的聲音,高跟鞋踩到地板上,聲音漸漸微弱消逝。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女人修長筆直的腿,頗有節奏地邁向走廊的盡頭,一步不停,像只愉快的金絲雀逃出昏暗沉重的鐵籠。
終於吐完了胃裡的東西,緩了一會他覺得神清氣爽,點了根煙,將煙過濾到肺部,穿上浴袍爬上床。深藍色的天花板宛若海浪般起伏晃動。燈光優雅地傾瀉在柔軟大床上,泛著金光的床單像剛出爐的烤麵包一般誘人可餐。
李必成很滿意現在,前幾日他突發奇想,在網上付費找了個大學生幫他寫一本傳記,書名他已經想好了,就叫《我的奮鬥》,他強調封面背景一定要是凌晨三點,鋼筋混凝土構成的城市建築群。故事內容就圍繞他這麼一個從山溝溝里長大,十六歲就去工地打工,混跡大江南北最終成為包工頭的故事。多勵志,多雞湯,絕對能賺得一大把眼淚。他覺得自己最大的本事就是對工作有極大的責任心,踏實上進,這種責任心是可怕的,老張也說了,很難找到像他李必成這麼靠譜的人。
李必成心裡盤算著這點東西怎麼著也得寫進書里。他也沒啥追求,就希望以後孩子長大了,看到他爹的傳記心底覺得牛逼就行。對,還應該加上婚姻幸福,雖然剛剛身體才背叛了老婆,但這一點嘛,他從不會放在心裡,老婆孩子都在南方的老家,自己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除去為了要孩子的那段時間,他與老婆幾乎都沒有做過愛。
李必成又想到自己的兩個上小學的兒子,據說最近成績不錯,他高興地合不攏嘴。等明天的工程款到賬給手下的工人們發完工資,自己也能回去歇一段時間,再拼幾年攢夠錢就能早點退休。
還有什麼呢?李必成自己沒什麼文化,也不太明白怎麼才能給自己那點破事湊足二十萬字。對,應該加上自己闖南闖北,雖然不像現在的文藝青年們到處拍照吧,但總歸是去過很多地方,嫖過各個地方的雞。
手機忽然震了下,他埋著頭順手滑屏,是老張。
「老張啊,明天咱們再約打麻將……」他招呼還沒打完,那邊就已傳來老張帶著絲哭腔的聲音。
「必成,大事不好,甲方跑路了。」
「什麼?」李必成只覺得腦子一炸,嗡嗡兩聲,腦中陳舊的零件在一片蕭瑟的寧靜里驟然死亡,他試了試,零件千瘡百孔,不運轉了。他努力調整呼吸,很久以後才低聲說,「你等我過來。」
12月9日
李必成慌慌張張坐計程車到工地,時間已經過了12點。酒勁又一股子上腦,一下車就哇地吐了口酸水。
老張的一張臉已經毫無血色,蒼白的像張紙,他站在已建好的七層樓上,天這麼冷,地面結了層霜,他身上卻沒穿衣服。
「必成。」他低聲說。黑暗裡,一束火光豁然點亮,老張點燃了一根煙,照亮了他的臉,上面的傷疤格外醒目,隨著煙霧繚繞,他「嗯」了幾聲,煙霧已籠罩在他肥碩的臉上,隨後他開始「咯咯」冷笑,鼻涕與眼淚掛滿了臉,肚子像起伏的山峰與盆地交換,汗漬與煙灰蕩漾在山間盆地,那是流水與灰岩的交匯點。順著火光,能看到有旁邊亂擺的啤酒瓶,煙屑隨著輕搖的風律動。
「對不起。」老張摁滅了煙,帶著明顯的哭腔說。
「老張,你先下來。」李必成嚇了一跳,「有話好好說,千萬別想不開。」
老張看了看李必成,搖了搖頭,說:「必成,對不起,我熬不下去了。」
「老張你怎麼變這麼不沉穩了。往年他們也沒準時打款過,你可別一激動做傻事。錢沒了還不能借嗎。」
老張搖搖頭,冰冷的目光遊離著,看著朦朧的夜色。他站在七樓,張開雙臂就像一隻過度肥胖的無毛老鳥,慘白的光照在他臉上,他的臉比白石灰還要白。
「對不起。」老張說,「必成,我先走一步了,幫我照顧好我老婆孩子。」他說完,上前縱身一躍,只聽得「啪」一聲,他人已經落地。
像一盆冷水從李必成頭頂灌下,他渾身冰涼。李必成不敢看地面,他哆嗦著掏出手機,肩膀抖動著,顫抖雙手想要劃開手機屏幕,卻怎麼也做不到,手機好幾次摔在了地上。
他嘴裡罵了句,喘著粗氣,騰騰的熱氣從他口中竄出,歡騰在冰冷的半空里,他攥住拳頭,眼眶裡噙滿淚珠,在寒風裡已變成冰渣。
要保持冷靜。李必成閉上眼睛。
12月11日
工人們來張秀梅家了,他們說來要賬,張秀梅打老張電話,關機。一個工人憤怒地踹了門,吐了口唾沫,站在門邊把老張祖宗十八代都罵了遍。
「嫂子,不是我們不相信張頭,可是我們已經兩天沒有聯繫到他了,大家為老張忙碌了一年,這發工資的節骨點人不見了,我們不得不著急啊。」
過了很久工人們才離開。
張秀梅送兒子上學回來後,愈發覺得心魂不寧。又逢雨天,多年勞作留下的風濕病讓她坐立不安,全身酸痛。她打電話給老張,依舊沒人接聽,掛下電話的時候正巧看見一隻烏鴉站在窗戶外空調的排水管道上,她暗自喊了句「不吉利」。
她收拾房間的時候,在床底發現一瓶安眠藥,已經只剩下三分之一。她心中疑惑,自己從未見過老張服用過安眠藥。只是這段時間老張確實總說睡眠不好,工作壓力大。工作上的事情她不懂,她用心照顧著自己的丈夫,多年以來在背後默默支持著他。
張秀梅十八歲就跟了老張,那時日子過得苦,兩個人剛去城裡打工,窩在一間毛坯房就是幾個年頭,屋子裡沒有自來水,北方的冬天,外邊的水龍頭都被凍住,他們只能去飯店「蹭」水,這樣的破屋子四面透風,冬天冷得如同冰窖。老張與張秀梅的第一個孩子生得早,走得也早,他們的屋子塌於十多年前的一次意外,孩子被倒下的橫樑生生壓死。從那時起,經歷喪子之痛的老張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讓自己以後的孩子住進新房子。
老張做到了,他們也有了新的孩子。老張的成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歸功於李必成。他們是過命的交情,同村同隊,一同長大,李必成與老張幹了二十八年工程,兢兢業業,攢了一大筆錢,終於讓張秀梅與他們的小兒子住進新房子。想到這裡,張秀梅嘴角浮出一抹笑容,苦盡甘來大概就是這麼回事,雖然已經快五十歲了,但自從小兒子出世以後她就覺得幸福並沒有來得太晚。
正當她還沉浸在對未來生活的向往時,門鈴突然響了,她渾身顫了一下,心想這門鈴的聲音未免有些太大了。
打開門,發現李必成站在外面。
「必成啊。」張秀梅笑道,「好久沒來了。」她的笑容戛然而止,李必成面色蒼白地倚靠在牆上,這個中年漢子面無血色,佝僂著背,風一吹似乎就能吹倒,他眼裡布滿了血絲。
「嫂子,哥……沒了。」李必成面容扭曲,咬著牙,在自己嘴唇上咬出鮮明的牙印,他噗通一聲跪到地上,聲嘶力竭地喊,「快帶著冬兒走吧。」
窗外的黑色烏鴉「呱」一聲,撲著稀疏羽毛包裹下的翅膀,朝向灰暗的天空飛走了。
「呱呱呱——」
12月26日
連續下了兩周的雨。
雨剛停,人行道淤積了雨水,楊岳明的腳步很慢。剛剛才結了一個重大刑事案件,臨近元旦,十多天沒有休息的他難得調休,準備去學校接女兒。
在一家便利店楊岳明停下腳步,他挑了兩隻粉色的玩具兔子,印象里聽女兒說過喜歡它們,因此他挑選的毫不費力氣,而在以往,這項選禮物的工作一直讓他覺得十分頭疼,備受折磨。
很快楊岳明就走到女兒的學校,等候了約五分鐘,就聽到悅耳的下課鈴聲,校園內傳來孩子們熙熙攘攘的歡笑聲,有幾個調皮搗蛋的小男孩幾乎是踩著下課鈴就已衝出了校園,他們的家長一邊笑一邊牽他們的手。很快,大部隊便潮水一般涌了出來,孩子們歡聲笑語,排著隊蹦蹦跳跳著出校門,他在人群中輕而易舉地找到了女兒。
「爸爸!」
他沖著女兒笑了笑,揪著兩隻兔子玩具的耳朵提了過去。
「晨晨,喜歡嗎。」楊岳明彎下腰,捏了捏女兒的小臉,「兩隻兔子,送一隻給朋友。」
「喜歡。」楊晨晨笑著說,但是很快卻愁眉苦臉。
「怎麼了,晨晨。」
「爸爸,今天張冬兒沒來。」
「嗯?你同桌的小男生嗎?」楊岳明抱起他的女兒,邁著輕快的步伐。
「對,爸爸。」楊晨晨說,「我好像聽老師說,他家裡出了什麼事情呢。」
「小孩子別多想那些大人的事情。」楊岳明捏了捏女兒玲瓏剔透的小鼻子。
楊岳明抱著女兒上了一輛計程車,他耐心聽著女兒最近在學校的見聞。作為一名民警,他與女兒相處的時間總是少之又少,因此他十分珍惜。說起來因為工作繁忙的緣故,已經很久沒有與自己的女兒交流了,在女兒剛上小學的年紀,父親的存在與責任的缺失,讓他難免自責。
車行到半路的時候,司機突然停了下來,說,「前面堵車了,你們自己過去吧。」
「前面怎麼了?」
楊岳明牽著女兒走下了車,迎面而過的人們臉上都有一絲慌亂與無措,充滿著陰鬱,像是蓋上了一層城市上空的霧霾。
過了一會,他才看到通紅的火燒雲從不遠處的樓層上空浮現出來,在城市的高樓里焰火滔天,一棟樓房的高層正在著火,冒著濃濃的黑煙。路人們一個個頓足下來,他們急忙地拍打著同伴們的肩膀,口中說著,「快,那邊發生火災了呢。」楊岳明從他們的話語里聽出了慌亂,卻似乎是想要看到什麼美好事物時才會有的語氣。周圍的人們都開始拿出照相設備,快門噼里啪啦的響,彷彿人們面對的並不是一場可能釀成巨大後果的火災,而是一場盛麗的煙火表演。
接下來,人們看著,尖叫著,遠處的天空被染成了一抹火燒雲的顏色。過了一會,人群越來越擁擠,整條街都被人群堵的水泄不通。
「都別擠!」楊岳明在人群里大喊,「保持秩序,有什麼熱鬧可看的,都閑得蛋疼嗎?」
他的聲音格外嘹亮,頓時潮水般的人潮向四面撤去,這時又來了幾個交警過來維持秩序,很快交通恢復了秩序。楊岳明牽著女兒的小手,小心避開了人群。
「爸爸……那裡好像是張冬兒的家。」楊晨晨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指向遠處正在著火的那層樓。女兒顯然被這個情景嚇壞了。
大樓燃燒的火舌衝天而去,像一朵格外燦爛的紅花。
……
12月26日
六點不到,黃世仁手提著公文包從樓里走出來,外面的天空火燒過一般,火燒雲美得動人心魄。雨後的空氣總是那麼舒適,讓人忍不住在室外多留一會,寧願醉氧也不願意再回到相對逼仄的辦公室,面對如山的文件。但黃世仁沒時間陶醉了,他要在7點前到達西城赴會,臨近元旦,最近應酬頗多。
黃世仁戴著耳機,行色匆匆地走進地下車庫。還未到下班時間,底下車庫裡沒有人,門口的老保安顯然也偷懶了。他徑直走向自己的車,燈光閃了閃,正欲上車,忽然後視鏡里映照出一道人影,他渾身一抖,猛然回過頭。
「黃會計,是我,李必成。」李必成脫掉兜帽,上前一步說道。
「你要做什麼……」黃世仁警覺地看著他,上下打量著,他變瘦了,憔悴了。
「黃會計,求您了。」李必成情緒激動,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給我們撥款吧。」
黃世仁嘆了口氣,道:「李工頭,這種事情你求我也沒什麼用,這樣,我明天幫你問問,有話咱們好好說。」
李必成搖搖頭,面色鐵青,緩緩地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照片,丟給了黃世仁。
「哦,這不是老張嗎?」黃世仁看著照片,道。
照片上,老張與張秀梅恩愛地看著彼此,嘴角上揚,中年男人臉上洋溢著真摯的笑容,他們的兒子冬兒在膝下玩耍,由沙土構成的瑰麗城堡已初見雛形,一條小奶狗伸著舌頭,揚起短短的尾巴,睜著大眼睛注視著冬兒。黃世仁撫摸著照片,視線彷彿已經透過了紙張,看到了那個平凡卻幸福的家庭。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照片里的這股幸福。
「他死了。跳樓了。」然後,李必成平靜地道。
黃世仁的瞳孔驟然放大,捏住照片的手不住顫抖,像是什麼東西轟然坍塌。
「甲方跑了。辦公室都搬空了,我沒有辦法,這是逼我們去死。」
呼嘯的風湧入地下車庫,那是比刀子還要冷的東西。
12月28日
李必成從電話亭出來時,天空又下起雨,他笨拙地撐開黑傘,雨線自傘鋒利的邊緣落入地面,掀起細微無聲的波動。他走進便利店,女店員在看新出的韓劇,女店員正咯咯地笑,沒有理他,他每天這個時間都會來這裡坐一會,買兩包煙,一份烤腸與水,在邊角的座位解決它們,天天如此。顯然這是個有某種原則的人。
李必成扔下兩張二十元紙幣,坐到桌前邊角位置咀嚼著。礦泉水的湧入,沖淡了喉嚨里濃厚的煙味。他望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時不時有人從對面的銀行走出來,像一隻只憂慮的魚落入池澤,彼此沒有任何交流,就發出撲通撲通水花綻放的聲音。
當他抽第五根煙的時候,韓劇已經播完,女店員百無聊奈地伸懶腰,換到新聞頻道。李必成從裡面聽到前天發生的縱火案,嫌疑人已經被抓獲了。他聽到這個新聞,喘了口氣,翻出手機發消息給張秀梅,對方很快就回應了他:一切都好。於是他繼續把臉湊向窗外。外面的雨越來越大,窗戶上水跡斑斑,遮住了他的視線,他埋怨一聲,起身拿起一塊抹布,沒有撐傘就走出門,將窗戶擦乾淨。很快他又回到座位上,把頭埋到靠椅上,依舊看著來往出入的人。
「有病。」女店員看著這個中年男人,內心忖道。
……
楊岳明坐到自己位置上,泡了壺茶,打開電腦看會議材料。
前幾日高樓縱火案的罪犯已被其他組的同志們抓獲,目前還在審問當中,他聽見辦公室幾個年輕同事正在討論這件事,不由提起興趣。
「B組那邊縱火案審問有什麼進展嗎?」楊岳明湊過去,問。
一個年輕片警站起來道:「楊副隊。」
「坐下說。」楊岳明道,「被燒的南國路小區B棟15A,業主是我女兒同學的父母,據說搞工程的。這幾天都沒有聯繫上他們。」
「縱火的似乎有說是搞高利貸的。這家做工程,甲方代表跑路了,沒辦法,只能借高利貸。」
沒有其他什麼有用的信息,楊岳明與老張在學校家長會時見過一面,對這個踏實的老男人,他並沒有太多的印象。起身去廁所抽煙。路上他忽然想起了好久沒與自己的老同學黃世仁聚聚,於是撥通了黃世仁的手機。
「喂,世仁。元旦到我家吃飯,你嫂子做飯,哥倆聚聚,記得帶你兒子來。」
對面沉默了兩秒,然後傳來黃世仁略顯輕鬆愉悅的聲音。
「確實該聚聚,晨晨又長大了。」
「行,到時候咱們再提前聯繫,最近工作太忙了。」
蹲廁所的時候,楊岳明哼著曲子,漫不經心滑動手機屏幕,他想起了兩隻送給女兒的兔子,女兒說一定要送給張冬兒。他想起了那個男孩兒,最後他記起女兒曾經用自己的手機,給張冬兒打過一通電話。於是他翻動記錄,好一會兒他終於找到一個陌生的號碼,顯示四分鐘十二秒,這吻合女兒與冬兒的通話時長。
他撥通號碼的時候還在想老張,有種直覺隱隱約約地告訴他某種事情已經發生,但他還不明白。電話出乎意的在響了幾聲後通了。
「喂,你好。」張冬兒的聲音小而輕。
「你好。」楊岳明壓低嗓子,說,「是冬兒吧,我是晨晨的爸爸,晨晨讓我給你送一個毛絨玩具,她說一定要送給自己最好的朋友。」
對面傳來稚嫩小小的聲音:「真的嗎……叔叔,可我現在,媽媽說不太方便出去……」
「沒關係,我去找……」他話還未說完,對面便已掛斷了電話。
12月31日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connected for the moment,please redial later.」
李必成徒勞僵硬地放下手機,昏暗的屏幕上顯示著「黃會計,已掛斷」。每一次掛斷彷彿都是插在心頭的尖刀利刃,他的胸腔彷彿在冒火。
深夜,等待紅綠燈是一件漫長的事情。來往的車輛漸漸稀少,漫長的瀝青馬路通往的黑暗似乎沒有盡頭。對面的十字路口,空落落的沒有絲毫燈光,寂靜得只能聽見風聲。為了抽完最後一根煙,李必成錯過了最後一輛公交車。深夜的空氣冰冷而又濕潤,他抽動著鼻子,鼻縫裡馳騁著沉悶憋屈的氣體。
「嫂子,對不住,你和冬兒先在那呆著,千萬不要離開。工人們的工資我已經讓秘書發過去了,不用擔心。」他給張秀梅發消息,聊天記錄里,張秀梅發了幾個小視頻,是她家內安裝的監控錄像,李必成手指輕輕滑動點開視頻,裡面一個全身包著黑衣的人撬開了門,在地板上倒了汽油,而後一把火點燃了房子。
他捏緊拳頭,嘴裡罵「混蛋」。他翻口袋找煙,一根也沒有了。
他借住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看著手中的小卡片,光映照上面紅色的四個打字,「誠信信貸」,下面還寫著一行小字:「只有我們能幫您」。良久他深吸一口氣,撥了上面的電話。
一聲,兩聲,三聲。註定是漫長煎熬的等待,他的視線穿過遠處朦朧霧色里的樓房,它們連綿萬里,像一座座壓迫蒼穹的黑色山峰,小區高高的牆則是守護巨人,在黑暗裡呈現冰冷刺骨的外表,湮沒了所有生機。這一刻他忽然厭惡起鋼筋混凝土構成的城市,比他印象里還在建設中的城市更加寒冷。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湧入了橙色的光,微弱寒冷的的光。
這時,一陣整齊劃一的聲音忽然從遠方的小區內部傳來。
「三」
「二」
「一」
遠處樓房上空忽然明亮起來,隔著霧氣,無數縷彩色的煙花衝上雲霄,煙霧繚繞,熱鬧非凡。
元旦到了。
手機這時通了,他的喉結微微顫動,沉寂了幾秒,沙啞著嗓子艱澀地說:
「我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還上錢。七天,再給我七天。不要傷害我的家人。」
李必成掛了電話,一步步走向對岸的路口,發現這段路是那麼的長,風吹著,這段路外隔著牆便是熱鬧的人海,他彷彿已能觸摸浪花,但一切都已與他無關。
都與他無關。
手機再次響起,一條簡訊彈了出來。
是一張圖,發信人沒有號碼。
他點大了圖,寒風肆虐著,他的手指已經開裂紅腫。
圖裡是他的老婆與兩個兒子。她們看上去很憔悴,但是也沒受什麼傷,只是背景不知何處,一隻豎起的中指立在畫面中央,像是在對他挑釁。
下面只一行字:你還有二十四小時。
這八個字,像刀子一般,插在了他的胸口。
李必成握緊了拳頭。
1月1日
楊岳明慵懶地窩在沙發里看球賽重播,廚房裡已飄來了菜香。他用餘光瞥向廚房,玻璃門裡,女人纖細模糊的身影正忙碌著,內心頓時升起一股幸福感。
12點,上半場比賽結束,他起身走進書房,從柜子里拿兩瓶紅酒擺到桌上。黃世仁打電話說路上塞車,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趕到,楊岳明不慌不忙地開了瓶酒,給自己倒上。他從書房落地窗里看天空與地面,高樓林立的城市彷彿一隻伏在平原上的巨獸,鋼筋混凝土構成的骨骼一如既往的冰冷鋒利,但此刻它們也靜靜地映照在陽光下。今天難得好天氣,和煦溫潤的光照在他臉上,地面灑開了金色斑駁的光影。他忽然露出微笑,喉結微微抖動。落地窗里隱隱浮現出小小的人影。楊岳雲轉過頭,看著自己的女兒。
楊晨晨懷裡抱著只粉色的兔子,她的眼角有晶瑩的淚珠,正怯生生的看著他。
「爸爸,我怕。」
楊岳明上去抱緊女兒,道:「怎麼了,晨晨。」
楊岳明摸了摸女兒的臉,溫熱的淚珠順著臉頰,落入他寬大的手掌。他溫柔地拍打著女兒的背,口中輕輕安慰著。
「我做了一個噩夢,好大的火……」女兒說。
話音剛落,楊岳明的手機便響了,是一條簡訊,他點開查看。
「今天上午,我市發生一起持槍搶劫運鈔車案,犯罪嫌疑人系運鈔車司機李某,其持槍搶走押運人民幣1200萬元。請市民上街注意安全,現已將部分街道封閉。」
下面是一張嫌疑人的照片,他消瘦而精幹。
沒過幾秒又一條消息發來:嫌疑人李必成,職業是工地包工頭,拖欠高利貸上千萬元。
楊岳明皺了皺眉頭,內心一顫,他手上的酒杯隨之劇烈晃動,裡面的紅酒頓時灑上了地毯,一抹鮮紅蘊藏的血色頓時污染了純白的地毯。
「爸爸,怎麼了?」楊晨晨問。
楊岳明像是沒有聽見女兒說話,他轉過頭去,目光投向落地窗外的城市,他忽然覺得這座城市是如此的落寞與孤獨,潮水般的壓抑恍然間籠罩了他。
手機忽然再次響起,他收到一個定位,來自黃世仁。
……
黃世仁死了,他的瞳孔依舊保持著死前那剎那的錯愕,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著血,他手裡攥著手機,此時正在響鈴。
李必成沒有看屍體一眼。他扭曲著臉,情緒激動,手背上青筋暴起,手裡的小刀上鮮血淋漓。
對面的年輕人正與李必成對視,他的眼裡只有恐懼。年輕的男人血氣方剛,臉還很稚嫩,看得出來他還是一個學生。
李必成將煙摁滅在牆上,他戴著兜帽,全身隱藏在黑衣里,刀指著對方示意他離開。年輕人立刻轉過身去,然而他很快又回頭,口裡喊著「我和你拼了。」
刀子扎進了年輕人的胸膛,年輕人掙扎著,便跪地倒下,轉眼沒了生息,身上背著的包豁然劃開,裡面的幾本厚重的A4頁書稿撲通落入地面。
他彎腰,眯著眼,一行大字映入了眼帘:《我的奮鬥》
李必成感覺到呼吸困難,他顫抖著將幾本書稿攥到手上,首頁還寫著:「李必成,一個人的奮鬥史」。
他裹緊衣裳,轉身走了。
過了幾個路口,他踏進了一間平房。
李必成撥通了電話,他的妻子「喂」了一聲,他低聲說,你們還好吧,帶著兒子快走。他還想多說幾句,話到嘴邊卻又什麼都說不出,很快就掛斷了電話。
「嫂子,錢都還了。」李必成給張秀梅發了這條消息,關掉手機。六個字,幾乎用掉了他所有力氣,他終於如釋重負,那些長久以來壓在身上的枷鎖隨之瓦解。他喘著氣,眼眶已掛滿了朦朧的淚珠,他蹲在骯髒的地面,地面上擺放著幾張照片,塵土飛揚,那是他與妻兒的合影。
門忽然打開,刺眼的光從外面映了進來。楊岳明站在門外,他聞到了汽油的味道。
李必成握緊了拳頭,冷笑,笑容比風還要冷酷。
「跟我回局裡。」楊岳明說,他的眼裡滿是怒火與凄慘,「你殺了人,還搶了押運車。」
「不了,警官,不需要你帶我走。」他淡淡地說。
「黃世仁那個狗日的,與甲方早已盤算好聯合坑我們,害我們家破人亡。」他咬牙切齒,牙齒與嘴唇上滿是鮮血,「警官,你告訴我,我們要怎麼活下去?這座城市這麼大,哪裡是安生之地?」
他質問著楊岳明,然後點燃了火。
「燒吧!」李必成大叫著。
「燒吧!」火焰已竄上了他的頭髮。
火,它們想要焚燒一切。屋頂,牆壁,地板,鋪滿了一望無際的紅,宛若深淵。繚繞的煙霧與熾熱的火流像一隻只雀躍的飛鳥躥出窗戶。他忽然狂妄地笑,他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笑過。笑得眼淚流出,前胸後背劇烈地起伏,那肆意妄為的火焰也在舞動著魔鬼般的身姿,很快就籠罩了他……
……
「怎麼才回來?」妻子從廚房走出來,她摘下圍裙,問道,「天都快黑了,黃世仁呢?」
楊岳明勉強露出苦笑,說:「他……不來了。」
妻子笑道:「那好吧,就我們一家人吃吧。」
他緩緩伸出雙臂,與妻子緊緊地擁抱。
「又是火災嗎?」
「是啊,最近著火的次數有點多。」
「元旦快樂。」楊晨晨抱著兔子,在書房的門口站著,她說。
「元旦快樂,寶貝。」
他和她舉杯,慶祝新年的到來。
火燒殘陽,這座城市光芒萬丈。
(完)
我是 阿放先生 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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