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蘸糖的粽子

斌哥有個習慣，每年的九月十八號，都要吃粽子。

不要鹹蛋，不要紅棗，也不要肉，就是簡簡單單的荷葉包著幾勺糯米，蒸熟了，不蘸糖他能一口氣吃三個。

那一天，九月十八，在他家，我倆二鍋頭就著粽子，喝了一下午，喝到後面我問他怎麼這麼喜歡吃粽子，他沉默了一會兒，給我講了個故事，關於粽子的故事。

這事兒得從十幾年前說起。

斌哥的父母都是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一鋤頭一鋤頭地刨點錢供他讀書，他也爭氣，自己考上了市一中，這在他們那個初中而言，算得上好幾年一遇的大事兒了。

但是，上了高中之後，卻遇到了很多問題。

首先是學習直接掉到了中游，特別是英語，每次老師點名讓他朗讀課文，那奇怪的發音，總是讓班上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在那個注重學習的學校，成績不算拔尖，也別指望老師能重視你，這對初中曾是學霸的斌哥而言，自信心受到了極大的打擊。

成績的下滑摧毀了他的希望，而班上那些城裡孩子，對他的嘲笑，則像一根根針一樣，扎進他的大腦深處。

斌哥那時候穿的內褲，還是他爸穿了一段時間給他的，褲襠上有個拉鏈袋，上面寫著「安全防盜褲」幾個字，只是走南闖北的人，把錢或貴重物品放裡面防盜用的。

但那些城裡學生卻沒見過，覺得很稀罕，每次斌哥一睡著，就有一個人偷偷地過去，用手捏住拉鏈，來回地拉上拉開，然後在斌哥醒來之時，閃到一邊，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

有幾次斌哥被他們弄煩了，衝過去和他們扭打起來，儘管斌哥身體要強壯很多，但架不住對面人多，打到最後還是吃了不少虧，拿他們沒辦法。

除此之外，還有個更大的問題，是斌哥的腳氣。

那時候，由於家裡條件不好，斌哥穿的鞋，是廉價的皮鞋，襪子也是化纖面料的，所以很容易就有腳氣，哪怕他每天晚上都用香皂把腳洗好幾遍，也無濟於事。

而這，在那些城裡學生眼裡，既是嫌惡他的最好理由，也是尋開心的最好途徑。

斌哥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在教室上課時，臭氣開始擴散，而他可能是習慣了，自己沒發覺。

班上的同學一個接一個聞到了臭味，開始捂鼻子，其中那幾個調皮搗蛋的開始起鬨，說斌哥的腳氣太正宗了，要被熏暈了。

直到這時候，斌哥才意識到腳氣是從自己腳上散發出來的，班上同學的目光都望向他，他臉漲得通紅，如坐針氈，把腳往座椅下面收著，卻無濟於事。

n「老師，讓他出去吧，不然誰還有心思學習。」

不知道誰提的這個說法，班上一片應和聲，老師雖然訓斥了發言的那個學生，但她也皺著眉頭，拿手捂著鼻子。

n「你還是去洗手間把腳洗一下吧。」

老師終於妥協了，說了這麼一句話，班上瞬間響起一片喝彩聲。

斌哥站起身，彷彿逃離一樣，跑出教室，跑到洗手間，把鞋子脫下來，站在水池裡面沖洗著腳，一遍又一遍地沖著，拿手搓著，把腳搓紅了，皮搓掉了，他揪著皮子一扯，扯出一條大口子，鮮紅的血從裡面湧出來，鑽心地疼。

他記不清自己怎麼穿著濕漉漉的鞋子走回教室，迎接眾人各式各樣的目光的，他只記得，一直以來拚命壓抑的情緒，那一刻快要控制不住了，腦子想的全是向那幾個男學生「復仇」這件事——晚上怎麼用刀割開他們的喉嚨，最後再割開自己的，大家一起上路，不分貴賤。

下課了，斌哥坐在教室，眼中一片閃爍著熾熱的光芒，同學們嬉笑著經過他身旁，跑去食堂打飯，沒人在乎他，也沒人管他，彷彿他不存在一樣。

n「我下午要主持演出，跟老師請假了，中午出去畫個妝，要不要幫你帶什麼吃的？」

坐他同桌的那個小姑娘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將他從「虛幻」狀態喚回現實中。

n「我……知不道帶什麼……」

斌哥語無倫次地回答著，思緒一片混亂。

n「嗨，還在為先前的事害羞啊？我跟你說，我爸也有腳氣，這沒什麼了不起的，起鬨的那堆人都是一幫壞心眼，你不要理就是啦。」

小姑娘說著，開始收拾東西到包裡面，準備出校。

n「平時喜歡吃什麼，快說，出校的機會不多哦。」

小姑娘收拾好東西，給他下「最後通牒」。

n「那……給我帶兩個粽子吧……」

斌哥記起校門口附近有一家賣蒸點心的小店，那家的粽子味道挺好，反正自己已經打定主意了，總得，吃頓好的吧。

小姑娘走了，他一個人在教室里坐著，外面陽光明媚，心裡卻對什麼也提不起勁，只是獃獃地坐著，看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周遭的一切都越來越陌生。

下午是學校舉辦的文藝演出，斌哥仍舊是渾渾噩噩的狀態，抓著木椅子，跟著同學走到足球場，路上那幾個男生還用言語挑釁他，但他回頭瞪了一眼，或許是被斌哥眼中的殺氣懾服，或許是擔心兔子急了咬人，那幾個男生慫了。

斌哥把椅子放地上，正準備坐下，突然聽到了廣播裡面在念他的名字。

n「請高一四班的XXX同學到廣播台來一下。」

斌哥雖然覺得很奇怪，但以他當時的心態來說，不管是什麼事兒都無所謂，所以他站起身，在同學詫異的目光注視下，緩緩地走向了舞台後面的播音室。

剛繞過舞台，就看見同桌那小姑娘在沖他招手。

小姑娘頭髮綰了個很講究的髮髻，臉上畫著淡妝，穿著一身禮服，乍看上去，還真像個要上台主持的明星。

不過明星手上拿著的是話筒，而小姑娘手上拿著的，是用筷子插著的兩個粽子。

n「誒呀，沒打到車，回來晚了，才給你帶到，不好意思了。」

小姑娘一臉歉意地看著他，把粽子遞到他手上。

斌哥愣住了，自己本來都忘記了的事情，沒想到她還記在心裡。

n「你中午吃了東西了嗎？」

斌哥搖搖頭，他覺得自己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碎了，一股從來沒感受過的酸楚感一下子泛濫了。

n「你……還記得的啊？」他艱難地張開口，問道。

n「看你早上心情不好嘛，所以我惦記著這件事兒呢，你快吃吧，不然一會粽子冷了都變硬了。」

午後的陽光照射在小姑娘的臉上，那笑容恍如夢幻般美好，又真誠得那麼真實。

小姑娘跟他說了聲拜拜，跑去背台詞了，斌哥走到不遠處的一石階那坐在，咬了一口手上拿著的粽子，眼淚就下來了。

他想著，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把自己當回事兒的。

那天斌哥吃的粽子，小姑娘忘記蘸糖了，但吃進嘴裡，味道卻沒什麼變化。

那天正好是，九月十八日，不是什麼特別的節日，卻值得吃個粽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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