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魂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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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長澤門冤案，誅殺七百良善。爾為其後，可願報此仇？」

年輕的術士從山後面來，他站在村口說。

數百男兒揭竿為誓，此生定報此仇。

人群中能聽見小孩子嘰嘰喳喳，「這個哥哥好像見過的，你記得嗎？」「嗯，我也好像見過他。他以前來過我們村嗎？」

少年邱小九疑惑，「可是我們村，從來沒見到來過人啊。」

2.

賀蘭山下，雲傀村中。

村中多男兒，無父、無母，無祖宗牌位。

長澤門冤案株連無數，倖存之人逃到此山中隱匿，長久下來形成了一個不小的村莊。其人喚雲傀村。

村中雖無牌位，卻有一祠堂。供奉數百盞長明燈，晝夜不滅。

3.

「長澤門之亂，君王親信佞臣奸言，大殺功臣。大將軍北伐凱旋卻被圈禁，京中大變，流血者滿街巷。余者逃往長澤門中，再無退路。拚死證己身清白，卻被一一誅殺，血染長澤門。謂之長澤門之亂。」

雲傀村每個人都知道這段歷史，因為這對於他們而言不只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而是抹滅他們親人、讓他們連祖宗牌位也帶不走就惶急逃到深山中躲避追殺的仇恨之源。

邱小九也聽過很多次這個故事，村裡有個半傻不傻的孩子，最愛講這個故事。他們無事可做的時候講，有事可做的時候也講，傻子真的有點傻。他總是喜歡在最後補一句，

「那天長澤門的血，沒過了腳踝。」

邱小九便問他，你怎麼知道那血過了腳踝不是過了腰呢？你又沒見過，要是見過你還能在這兒好端端講話？

傻子撓頭笑，但下次他還會講。下下次也是。

4.

不知年輕的術士如何知道入村的隱秘道路的，有一天清晨，他就那麼突然地出現在村子裡，突然地跟大家說，現在到報仇的時候了。

大將軍被鎖天牢，護國功臣淪為階下囚。佞臣在君側，原本此生難還清白，但是下月君王出獵，宮城中戒備稍松。留守宮城的七皇子正直不阿，對大將軍的境遇極為不平。此時若得他助，救出大將軍，清君側誅佞臣，只求一個向君王剖清白之心的契機，還大將軍清白之身，也還長澤門……諸位慘死親人的清白。

雲傀村人人激憤，「清君側，誅佞臣，救將軍！」

邱小九發現，傻子在旁邊發抖。

眾人散去，只有傻子站在村子裡最大的槐樹下，嘴裡喃喃。邱小九湊過去聽，沒講什麼新鮮話，還是那句傻子話。

「長澤門的血，沒過了腳踝。」

5.

邱小九拉著傻子，問他是不是不敢，是不是慫了。

傻子想掙脫掙不開，神色又慌亂又恐懼，不敢點頭也不搖頭，快要哭出來。

邱小九又嚇他，「慫貨，爺娘的仇不敢報了，我去和葉大叔他們講去，看打不打你。」

傻子被嚇到了，害怕得沒命地掙，把邱小九的手掐得生疼。掙脫後無頭蒼蠅一樣亂跑，邱小九怕他真被自己嚇得跑到山上被野狼吃了，忙在後面追，「傻子回來，我糊你呢！快回來！」

邱小九跟著傻子跑，傻子誰家也不敢去，一頭撞進了祠堂。

邱小九跟著進去，發現祠堂里多了一個人。

那個年輕的術士。

6.

傻子躲在帷幔後面，還以為邱小九看不見他。

但邱小九此時無暇跟他捉迷藏，他看著那個年輕的術士。後者正拿著一個油壺，一盞一盞，給那長明燈添滿油。燈火漸旺了起來。

邱小九有點怕這個不知來歷的人，但還是說道，「這些長明燈不用……不用添油的。」

術士抬眼看他，小九看不清他的眼神。後者又繼續添，快要添完了。

他提著壺，笑意中透著說不出的冷。

「長明長明……如何有不用添油的燈？」

邱小九不知道怎麼回答，但還是反駁，「我們村裡的燈不用添油也不會滅，吹風也不怕，下雨也不怕。」

術士沒有再說話，邱小九卻慌得緊。

突然一個細小的聲音從帷幔後傳來，

「七百五十二，七百五十三，七百五十四……七百五十四……」邱小九把發著抖的傻子揪出來，問他數什麼。

傻子指了指燈，「七百五十四盞。」

邱小九打趣，「你可真有閑心啊。」

傻子驚惶地搖了搖頭，邱小九以為他跟自己一樣怕那個術士，正準備提溜著他出門。

傻子卻不走，嘴裡一直重複一直重複。「七百五十四……七百五十四」

術士突然盯著他，臉上的笑意漸消。他身後，七百五十四盞長明燈亮如日月。

邱小九想打傻子一巴掌，卻猛地想起來，七百五十四盞長明燈……七百五十四。雲傀村中，正好七百五十四個人。

7.

傻子不肯走，邱小九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表現得那麼害怕，卻始終不肯走。傻子看著術士，術士也看著傻子。

傻子一直在說，「七百五十四……七百五十四……長澤門的血好多……糊住臉也糊住頭髮了……」

邱小九想捂住他越來越大的聲音，害怕如果葉大叔他們過來了看到血海深仇面前傻子這個慫樣子，肯定是饒不了他了。

可是傻子卻要掙脫，他說的話越來越多。

邱小九間隙還問一問術士，他好像知道很多關於這個村子，「……這裡有七百五十四盞燈，我們村子剛好七百五十四個人，你知道怎麼回事嗎？」

術士的臉本來陰冷得很，大概是被傻子吵的。聽了這個問題突然對邱小九一笑，「你不知道么？我給你看看。」

話音未落他左手兩指忽出指向角落一盞燈，那燈瞬間熄滅。在此之前，邱小九從未看見有人能讓燈滅過。他還未表達出自己的驚愕之情，突然驚恐地發現，剛剛一直在喋喋不休的傻子癱倒在地上，手一探，沒了呼吸。

在邱小九喊出救命之前，術士兩指對準另外一盞相鄰的燈，笑道，「這是你的。」

8.

邱小九兩隻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無聲懇求饒命。那術士沒趣般放下手指。

外面傳來聲音，術士讓村裡人收拾好後到祠堂前集合。

邱小九希望葉大叔他們快點來救自己，但這年輕人深不可測，村裡人都不知曉的長明燈的秘密他竟然知道，小九不知道該怎麼辦。

術士嘆了口氣，「我不殺你，你想知道是怎麼回事的話，等回來我跟你說。」

邱小九盯著傻子的屍體神色恐懼，術士只道他怪自己殺人，「我也沒有殺他。你以後便知道了。」

卻發現對方根本沒在聽，再看一眼地上，少年害怕的原來是，那明明剛倒下卻極速腐爛並散發出惡臭的屍體。

9.

術士引著大家出了雲傀村，借舟從隱秘山洞鑽出，眾人都覺得是豁然開朗。

邱小九好像自來到這裡後就從沒有出去過，其他人也是。他們畢竟是朝廷欽犯，原本只想著安安靜靜藏一輩子。

他們一路行山路，沒遇見什麼人。待到大路上，術士早備有馬匹馬車，行至京城時藏馬於林。

藏馬處早備好刀戟長矛，一人挑了一根趁手的。

術士告訴眾人君王已出獵，現在只待七皇子內應，開城門發信號時我們便衝進去救大將軍。七皇子早已集結另外的軍隊裡應外合，大家只管沖便是。

10.

這段時間所有人都藏在林中，人人不敢講話。邱小九是害怕的，他覺得有好幾個人也跟他一樣害怕。但是沒有人敢講出來。殺親之恨，彌天之冤，無人敢說一個怕字。

術士也待在林中，時不時卜上一卦，眉頭總是緊鎖。邱小九不敢惹他，離他遠遠的。

11.

深夜邱小九突然被嘈亂驚醒，睡眼睜開一看眾人亂作一團。

葉大叔發號施令讓大家坐下清人頭，術士站在一邊，眼神被昏暗的火光映著，說不出的寒冷。

邱小九又聽了許多吵鬧，才明白竟然有人逃了。他們已經逃了不少時間，不知還能不能追回。

但眾人都知道是一定要找到逃兵的，有人臨陣脫逃導致軍心大散，絕對要嚴懲以儆效尤。

葉大叔很快清算出來又挑出幾十個人和自己一塊去追。

臨行前術士指了個方向，「往那邊。」

三個逃兵都追回來了，但是比大家預想得晚。

那三人逃到鎮子上便躲了起來，直到第二日午前才被眾人一一找到。

他們被押回來時瘋言瘋語，葉大叔問罪時，眾人默然不語。

臨陣脫逃者殺，自古有的規矩。葉大叔不忍心，便看向那術士。

術士還未開口，其中一逃兵卻哭起來，說我不幹了，我要回去……

葉大叔拿棍子打他，問那長澤門殺親之仇你便不報了么

逃兵叫道，「大將軍想造反，大將軍想自己當皇帝，我不跟他干，我不幹！」

眾人都驚愕萬分，沒想到另一個逃兵也附和，「大將軍就是想造反！我們聽人家說了，當年長澤門之亂便是大將軍密謀篡位，被人告訴了皇上才將一眾叛黨都誅殺……我們不能跟著大將軍造反，造反只有死路啊！」

人群開始交頭接耳，驚惶的情緒蔓延開來，葉大叔氣得打斷一根棍子，「那你老子娘的仇就不報了？就算他媽的狗日將軍造反，你老子娘也跟著他造了，你還想裝忠臣？你看看狗皇帝讓不讓你活！」

逃兵哭道，「我老子娘長什麼樣我都記不得了，他們說不定是被冤枉的……」人群中一聲聲附和「是啊我也記不得老子娘了，他們真的死在長澤門了？」一時間原本整整齊齊的隊伍人心惶惶，不知這樣子還怎麼打仗。

術士突然開口，聲音像冰一樣。「原想饒你們一命。既然你們不想去救大將軍，那便先上路吧。」說罷他手指彈了兩下，說話的兩個逃兵便沒了聲息。剩下一個逃兵嚇得說不出話也忘了求饒，術士沒再殺他。

眾人都懼怕起了術士，儘管後者殺完人後轉了過去再不正眼看他們。

那兩具屍體腐爛得極快，散發出一陣惡臭，邱小九捂住鼻子，葉大叔指揮幾個人在屍體上蓋土形成墳包，才好受了些。

這日幾乎沒有人吃得下東西。也沒有人相互說話。大家保持了沉默的默契，來逃避心中的恐懼。

12.

入夜，蟲鳥無聲。

一個黑影一閃而過，躲過了守夜人的視線。他一路奔至百米開外，突然一枚石頭打在自己腳下。

黑衣人驚恐轉過身，葉大叔正冷冷盯著這第四個逃兵。

雙方沉默了很久，葉大叔嘆了口氣，說不出來的無奈。

「嫩娃子，走。」

邱小九眼中無聲湧出淚來，他跪下給葉大叔磕了三個頭。

轉身時，聽見很輕的聲音在背後，「別跟著我們送死。」

術士在一椏樹上休息，看著葉大叔放走逃兵，卻沒有阻止。

13.

邱小九一路夜奔，直到天明身後也沒有追兵。他在鎮上偷了幾個饅頭，一步不敢停留，一直往來時的路跑，跑得好像整個人都沒有了知覺。

許多畫面逐漸出現在他的腦海里，從模糊變得清晰。造反的大將軍，血染的長澤門。

傻子的話一句句在他腦海里重複，

「那天長澤門的血，沒過了腳踝。」

「長澤門的血好多……糊住了臉也糊住了頭髮」

14.

長澤門之亂，大將軍密謀奪權篡位。大將軍自北而歸，京中集結七百五十四人內應。

君王得知此訊龍顏大怒，著御林軍捉拿內奸。

大將軍七月十五日到達京城。

七月十四日，京城七百五十四人被御林軍圍至長澤門，盡數誅滅。屍體棄於亂葬崗。

假內應引君入瓮，大將軍餘生被囚天牢最底層。

「世間有一古法用作還魂，引魂燈一盞，往生路難辨。燈明魂在，燈盡魂滅。

「長澤門怨魂未散，七百五十四盞引魂燈長明，他日再助大將軍，清君側，誅佞臣。」

15.

不知跑了多久，邱小九終於看見被棄在山洞口的竹筏，忙跳上撐了過去。

終於又看見熟悉的雲傀村。

可是村中寂靜無一人，恍如隔世。

邱小九跑到祠堂，扶著門檻便累得跪下了。

七百五十四具還魂屍，七百五十四盞長明燈。已經熄滅了三盞。

七百五十一

七百五十

七百四十九

……

邱小九哭得撕心裂肺，幾近昏厥。

不知過了多久，祠堂逐漸暗了下來。邱小九勉力睜開淚眼看去，

七百五十四盞長明燈，如今只餘一。正是出發那日術士指給他看的那盞。

邱小九爬過去鼓氣吹它，卻怎麼也不滅。

16.

七月十三日，長澤門之亂前一天。

刑房的木架子上綁著一個渾身血跡斑斑的人。仔細一看身形，卻是少年的樣子。

審訊吏拿著剛燒得紅紅的烙鐵，嘆了一口氣。「我兒與你，差不了幾歲。若是開了口，也免去這許多苦了。」

少年面前抬起頭，透過亂髮看見那燒紅的烙鐵，突然嘶啞地喊叫起來，像一頭被陷阱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惡獸。

審訊吏問，「你們，有多少人？」

少年渾身抽搐，臉開始變得扭曲。嘶啞的聲帶發不出清晰的聲音，卻看那烙鐵越來越近而更瘋狂。

終於，一個微不可聞的聲音從少年嘴裡發出。

「七百……五十四人……」

審訊吏道，「念名字。」

少年在那木架子上絲毫沒有動彈，彷彿已經不是活物。只有那數百個名字從他嘴裡發出的聲音，表明他還有一絲氣。

審訊吏數了數正字，「七百五十三個了。最後一個名字便是你吧。」

少年沒有再發出聲音，也沒有力氣點頭了。

審訊吏讓記錄員寫上最後一個名字。

「衛城軍，邱小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