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

1

我再一次回到了故鄉。

原計劃並沒有這麼趕,但是由於學籍調動的緣故不得已來到這裡。大概是許久未回,這裡的一切都塗上了陌生的色彩。我不知如何形容這樣的感覺。像年暮之人重回往昔,只是徒增許多回憶罷了。

「小寺——是你嗎?」

我回頭一看,是一個中年婦女,手裡提著一欄蔬菜,短髮,白霜似的臉在冬日的寒風下閃閃發光。

我認出來了,是當年高中的徐老師。

我裹了裹圍巾,微笑著點點頭、匆忙趕過去,握住了老師的手。

「天哪,真的是你!」老師有點驚訝,一邊把籃子往地上放,「我開始還拿不定主意——怕認錯——畢竟這麼多年未見——你還好吧。」

我笑了。

老師拍拍腦袋。

「走,去我家坐會兒吧——你看,我都快退休了——時間太快了——」

我遲疑了一會兒,不知道這裡還有多少我不想遇到的人。不過在老師熱烈的注視下,我拿過老師的籃子,扶著她,向家的方向走去。

一如既往,老師家的陳設和裝潢都沒有變:窗台上擺放著她最愛的風信子,客廳的全家福一塵不染,短尾貓過了幾年似乎老去了,蜷縮在角落呼呼睡覺。

「一直都老樣子——我也懶得收拾了。」

老師忙來忙去,我有點不好意思,本想阻止但只得作罷——時隔多年學生再次回來那種激動我能理解。我默默大量四周,才發現歲月在茶几上的幾張照片渲染開來。

原來都這麼久了。

老師終於忙活完了,輕快端著托盤走了過來:一壺茶,一盤手工曲奇。精緻的茶杯閃閃發亮——那是我第一次來這裡時喝的。

老師沏茶,我負責擺放——一如當年。

「今天他們都出去了——小女兒在學溜冰,先生還在購書——年紀一大把了還是這樣。」

我握住茶杯,暖暖的。一股熱氣冉冉升起。

老師抿了一口。

「現在快畢業了吧——怎麼突然想著回來了?」

「嗯,原計劃是直接工作——不過母親希望我多讀點書——正好學籍需要過去的資料,就回來取了。」

老師默默點點頭,放了塊曲奇在我手裡。

「你母親——她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女人啊——她還好吧。」

我點頭,喝了一口茶,有點苦澀。

「嗯。過去吃了苦——現在好些了。托我堂姐的福,她在經營茶樓。生意有聲有色的。」

老師不說話了,我大概知道她想要問什麼。

「沒有——我一直沒有回去看過他。不過我大概也沒有辦法得到消息了——你也知道,我和那邊斷絕了所有的關係。」

老師沉默不語。只是嘆了口氣,望著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那裡停了一隻鳥,在梳理羽毛,悠然自得。

「你有我父親的消息嗎?」

老師遲疑了一下,猶豫著,彷彿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吧——現在對於我來說,什麼消息都能接受。」

老師抿了一大口,估計太急促,燙著了,臉有點發熱。

「好像前幾年出來了——後來不知道去了哪裡——你也知道,他沒有父母,也就沒人管了——大概——」

「——死了吧。」

我平靜接上,內心並無波瀾。結果在我的預料中,我已經預測到了自己的反映了。

老師靜靜看著我,我抵著頭,陷入了沉默。一時間,屋內寂靜的可怕。

短尾貓不知什麼時候醒了。爬了過來,我摸了摸貓咪的頭,後者溫柔蹭了蹭我的手。

我眼睛突然感到有點不舒服。

「老師……你們家真的很幸福……」

窗外的小鳥不知什麼時候不見了,我想,大概是這裡太冷的緣故。

2

我的故事開始於五年前的冬末,和往常一樣,那一天,我還在學校,重複著自己習慣的千百遍的行為:看書,做題。面臨高考的壓力讓我無暇顧及其他。父親和母親都在市裡做著自己的生意——很紅火——過年的時候,父親親口答應我讓我高考後出國留學。

「真的嗎,」我興奮極了,摟著父親胳膊,「爸爸,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父親有些驕傲,一邊摸了摸我的頭,「錢我早就準備好了——足夠你在倫敦呆幾年,不過你得答應爸爸,好好學習。」

我開心點頭,撲上去在他臉上親了幾下。父親樂的直呵呵。

我一直都知道,父親撐起了這個家,他有今天實屬不易。孤兒,輟學,獨自來到大都市打拚,每一步都十分艱辛。後來遇到了我母親——她是獨生女,是外祖父母的掌上明珠——在外祖父死於毒販的流彈那一年,他娶了母親。

後來,兩個人一起去了省城,開創自己的天地。不久後,我來到這個世界——直到現在,作為一位享福的大少爺,我也沒有少沾惹壞習慣。

我正在解數學題,突然同桌戳了戳我。

「小寺,徐老師讓你去一趟——好像你媽媽找你有事。」

奇怪,母親這個時候來幹什麼?

我有些困惑,但還是去了。

辦公室只有兩個人,班主任徐老師臉色凝重,母親滿臉愁容。我內心隱隱不安。

該不會家裡出事了吧……

母親一把抓住我的手,剛想說什麼,徐老師阻止了。

「這樣……你們去會議室說,那裡我泡了茶。」

在會議室中,我得知了所有這一切的源頭:父親染上了毒品。

涉毒——這對於我來說並不難理解——難以理解的是父親——一個艱苦打拚的人——為什麼會成為這樣?

母親顫抖著。

「是司機——他一直都有毒癮——只是我們都沒有發現——結果你爸爸他……」

我聽不下去了,猛地站起來。

「他在哪裡——我去找他——怎麼會這樣——」

母親拉住我。

「已經在戒毒所了——我們晚些時候去看他——」

那個時候我大概不知道,從此以後,我們家,徹底淪為了一個笑話,一個恥辱。

父親從戒毒所出來大概是幾個月後了,我和母親去接他:他瘦的厲害,裹著件黑色的大衣,已經完全不是我記憶的樣子,一雙死魚眼無神看著我們,苦笑著,一邊小心翼翼看著身邊的警察。

母親心疼抱住他。我完全六神無主,有些害怕。

臨走時警察勸告著。

「這樣情況多了……家屬要小心……別再接觸過去的圈子……唉……」

我知道他在嘆氣什麼,父親不僅涉毒,還在外面玩女人,賭博也上手了。司機跑路後還沒有歸案,家裡的錢已經在短短几個月後被揮霍所剩無幾。

母親辭退了家裡所有傭人,安頓好父親,開始考慮自己出來工作——畢竟父親這個身體已經不可以再出來了,毒品壓榨著他,像藤蔓纏緊了將死之人軀體。

我回到了學校,可是家裡的變故已經傳開了:一些同學開始躲著我,我逐漸被孤立。

「不要慌張,」老師安慰我,「相信你爸爸,都會好起來。你抓緊時間備考。」

我木納點點頭。

現在已經沒有辦法學習了,家裡錢也減少,我不得不開始節省開支,現在已經不能像過去大手大腳。於是,我經常靠一些便宜的素菜過活。

以為父親會在我和母親的愛之下改正的想法實在太天真了——一個月後,母親的電話再次讓我晴天霹靂——父親復吸了。

我請假匆匆回家,這一次年邁的外祖母也在,老人瘦弱的身軀摟著哭泣的母親,她面前放著一個剛打開的首飾盒。我注意到,是母親家裡的一些祖傳首飾。

我注意到家裡一扇門被鎖起來了。

「你爸就在裡面,」母親淚眼婆娑,「都是我的錯……沒想到外面的女人還在和他聯繫……他毒癮犯了就又開始到處借錢,賣家裡的東西……我沒有辦法……把他關了起來……」

我感到氣憤,眼淚掉了下來。

「這個懦夫——當初怎麼答應我的——我不信爸爸成了那個樣子——我進去看他——」

母親阻攔無效,我打開了鎖,眼前的景象讓我眼淚不住流。

父親一個人躺在床上,周圍都是撕碎的棉布,母親送進來的麵包被扔在角落,他像一隻失去生命的蟲子,躲在一個即將被焚滅的枯殼裡。

我擦擦眼睛,試探著上前。

「爸爸……」

猛然間,父親立刻彈了起來。他的樣子比我上次所見更可怕,眼窩深陷,面色枯黃甚至發黑,長期的放縱讓他形容枯槁,看上去至少老了三十歲。他不住的顫抖,一邊斜著眼看我——我懷疑他根本沒有認出我。

我試圖抱著他,更心疼了——感覺父親已經完全沒有重量了,輕飄飄的。

忽然間,父親像瘋了一樣,扭過頭,瞬間咬住了我的胳膊——毒癮犯了。

我疼的大叫,眼淚滾了出來。我想甩來,可是現在他這個體重已經不能經受了——我扯過一張棉布,含在嘴裡。看著父親像瘋狗一樣想把肉從我身上咬下來。

已經沒什麼好疼的了。

父親終於鬆口了,他看著我,居然笑了起來。

我在他眼裡第一次看到了魔鬼——他已經死了。

3

父親不久後二進宮,母親沒有辦法,開始準備離婚——直到現在才發現我們家到了什麼地步:父親在外面欠了一屁股債,黃賭毒三管齊下。沒有辦法,母親賣房子,賣首飾和土地,甚至外婆的傳家寶也都賣了——只為了還債。

父親正常的時候我去看過他幾次,每次都哭得慘兮兮,不過好像胖了點了——他止不住說對不起我,然後不說話。

我開始有了些怨恨——他現在的話我已經不能相信了。

我把過冬的被褥托送給警察,後者嘆了口氣。

「當初就告訴過你們……慎重……你們都以為吸毒很容易戒除吧……家屬都這樣……戒不掉的……現在的問題只不過是他多久死或者你們和他多久一起死……」

我無語,可是有什麼辦法——他是我的父親,他有悲慘的童年,我沒辦法拋棄他。

學校里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處了,我意識到自己的高考已經毀了。在考試結束後找老師借了一些關於毒品方面的書看——過去我太忽視了。

看後淚流滿面,我不是不想救父親——是我已經無能為力了。

我和母親已經走投無路了。

我應該放棄父親嗎?

不久後他又出來了。雖然母親已經辦妥了離婚手續,但是還是放心不下,我本想勸說,但是沒辦法——她心軟了一輩子,現在也只有心軟下去。

原來想著帶一些吃的過去,不過家裡已經買不起補品了,母親賣掉婚戒好不容易湊了點錢買了些補身體的——她賣的時候眼淚掉個不停——我知道,婚戒沒有了,意味她和父親徹底結束了。

父親看上去比往昔稍微好了一點。他不敢看我,大步走開了。

警察看看我,搖搖頭,關上大門。

回到家,父親自己住,錢是母親給的——我回到學校準備復讀的事宜。那個家我已經呆不下去了。

生活並沒有放過我們,不久後就傳來父親不斷糾纏母親的消息——估計又復吸了,逼著母親拿錢。

我沒有回去,我不想回去,我已經失去家了。

那天午後,我一個人坐在天台,望著遠方,回憶起以前,不禁眼淚直流:下面是一片虛空,只要走下去,一切都結束了。

我就可以脫離了。

我正猶豫著,突然一隻溫柔的手伸了過來。扶住了我的肩膀。

是徐老師,她買了一些吃的來看我。

我有些困惑,老師邀請我去她家。因為很久都沒有家的感覺了,我極度渴望著——於是跟著回去了。

老師做了豐盛的菜肴,我一看見就哭了。

「男孩子……勇敢點……堅強……」

「老師,我該怎麼辦……」

老師拍拍我的頭,遲疑了一下。

「你也知道了,毒品沒辦法戒除的——你父親,這輩子真的沒辦法了……這個事實你要承認。」

我點點頭。

「但是你還小……你母親還有救……老師也沒有辦法,我希望你能夠明白,只有脫離你父親你們才能重新生活……」

我有些困惑。

「可是怎麼脫離……爸爸現在纏著媽媽,老師你也知道我媽媽什麼樣的人——」

「——我只知道,涉毒是違法的——而公安是有權管的——如果他們知道了,你父親就會進去——你們可以趁這個機會離開。」

我仔細回味著,如果這樣就意味著需要他們發現父親的事情——可是他們不能發現的時候就需要有人舉報——如果舉報,那麼誰去呢?

老師嘆了口氣。

「你也不容易,好好吃飯吧……我希望你要堅強面對這一切。」

回去的時候夜深了,我從沒有一個人獨自走夜路,因為從小怕黑的緣故。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已經不怕了——家已經那個樣子,自己還有什麼好怕的。

半空的月光將前路照的透徹——我的路在哪裡——看著像是腳下但是又不知道通向哪裡。

我突然想明白了。

沒錯——自己想要活下去——而且比以前活的更好。我不能再哭下去了,我必須扛起這個責任。現在的父親已經沒有靈魂了,撒旦上了他的身,他是我和母親的死亡掘墓人。

我想要守護這個破碎的家,守護我可憐的母親。

母親沒有辦法做,那麼就讓我來親手解決這一切。

到家後,我打了電話給老師。

「老師,我需要你的幫助。」

我感到有些濕潤的東西落在自己手上——父親上次留下的傷痕依舊隱隱作痛。

但是,已經沒有什麼好怕的了——不是嗎?

4

事情很順利,也很成功。在老師的幫助下,我順利找到了父親目前的住所,的確,他在和販毒的人接觸。

我心一橫,豁出去了。

報警的時候手在發抖。幾次差點想掛上電話。但是說話的時候無比冷靜,我明白,只有這樣,才能救自己。

我放下電話,感覺心已經消失了。

爸爸,對不起。

請原諒我。如果有報應的話,別沖媽媽來,沖我一個人。

很快,父親就被踩點的警察從住所帶出來了,一起的還有其他幾個人,甚至有一個小女孩。

圍觀的人很多,我開始想著躲開,但是又想著以後再也見不到了,我鼓起勇氣向前走去,想看父親最後一眼。

他也正在往這邊看過來,估計剛吸過,看上去神態正常。他的目光掃了掃,和我對上了。

我心裡顫抖,父親看上去似乎明白了什麼。我不願說破,他點點頭,對旁邊的警察說讓我過來和他說說話。

我機械走上前去。

父親嘆了口氣,想抱住我,可是隨機又住手了——他尷尬看看,那隻手有無數針眼孔。

良久,他用外套裹住雙手,輕輕環抱住了我。

我的眼淚不爭氣流了下來。

爸爸,對不起。

我有自己的人生,我不想成為你的延續。

父親低著頭,看看我——接近一米八的他現在只剩一把骨頭了。

「好好照顧你媽媽……還有……好好讀書……別學我……我走了……」

我以為他還會抱我一會——或許我內心有這樣的期待——但是隨即,他放開了我,戀戀不捨看了我最後一眼。

他沒有再回頭。

周圍的群眾開始散開,我沒有走,只是獃獃看著他消失的那個街道路口。很久很久。

我想起小時候他把我舉在頭頂上的情形,那時候他年輕健康,我活潑可愛。只是已經恍若隔世。

相依患難一段,本就美夢不堪。

永別了,爸爸。

5

「所以,你後來就直接帶母親走了嗎?」

我從回憶中掙脫開來,短尾貓在我懷裡睡著了。時間彷彿已經過了很久。

「她一開始不諒解我——她知道是我報的警。不過我不後悔。」

老師嘆了口氣。

「我當時給媽媽跪下了,我說,如果孝順父母是子女的天職,我認命可是我不能讓自己的人生成為悲劇。如果你要爸爸就放我走,如果選擇兒子就和我離開這裡,斷了聯繫。」

一時間,屋子恢復了寂靜。老師擦擦眼睛。

「你很勇敢……真的……」

我繼續說道。

「媽媽最後哭了,她也沒有辦法。我堂姐出面了,她拿了一些錢出來,媽媽暫時在她那裡幫忙,我住寄宿學校。後來你也知道了,我高考到了一個普通的城市讀一本,母親也搬了過來——她自己賣煎餅果子。現在已經過了五年多了。」

老師看著窗外。

「你媽媽是愛你的,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希望你快樂的人。」

我點點頭,吸了吸鼻子。

「……你恨他嗎……」

我想了一會兒。

「或許恨過,不過我已經釋懷了,過去就過去了。我現在有自己的生活——我想一個人和媽媽活下去。爸爸……我沒有對不起他……他會明白的。」

老師點點頭。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因為慈悲,所以不忍,因為不忍,所以接受,因為接受,以至禍端。我想當年的爸爸——他其實清醒的時候是明白的。我有自己的無奈,他理解的。」

老師擦擦眼睛。

「你很勇敢……我當年沒有幫錯人。」

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接著,就像寂靜的湖水冒起水蒸氣一樣,我知道自己還有事情沒有完成。

我看看客廳的大鐘。

「我得走了。謝謝老師的茶。」

老師起身,忙著說。

「好,我送你——等一下,我有東西給你。」

她從書房找了一會兒,然後遞給我一個羊皮紙包著的書。

「老師很喜歡的……送你……回去讀讀。」

我遲疑著,但是還是笑著接受了。

冬日的陽光已經升起來了,照在行道樹上,結的冰晶閃閃的,宛若鑽石。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歡聲笑語,一邊各自講述著這個世界最美好的故事。

老師把我送到車站。

車到了,我找了個有陽光的座位,隔著窗戶和老師微笑道別——不久後,她的身影在拐彎處不見了。

我開始拆手中的那本書——是弗朗索瓦的《孤獨的池塘》,燙金文字在陽光下閃耀,宛若精靈。

扉頁上是老師親筆寫的一段話。

真希望能死在一片麥田或者玉米地中,讓麥稈在我的頭頂隨風飛舞。你知道,有句話這麼說「起風了,好好活著。努力活下去。」

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

我擦擦眼睛。嘴唇蠕動著,試圖讀出來。

「謝謝……」

窗外的太陽燦爛尋常,我笑了起來——一隻小鳥飛著試圖趕上車子,很像在老師家遇到的那隻。

這是五年前那個冬末,但早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冬末。

我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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