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用比喻是一種基因突變(下)

上篇發布之後,有好幾個讀者跟我提到錢鍾書。錢氏《圍城》里比喻確實很多,但總脫不了抖機靈和掉書袋的感覺。比如很有名的那段:

她只穿緋霞色抹胸,海藍色貼肉短褲,漏空白皮鞋裡露出塗紅的指甲。……有人叫她「熟肉鋪子」,因為只有熟食店會把那許多顏色暖熱的肉公開陳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為據說「真理是赤裸裸的」。

兩個比喻,正是前一個抖機靈,後一個掉書袋。並非受到真實感覺牽引而作比,而更多是在玩文字遊戲。所以,他的比喻給人感覺是「隔」的,本喻體之間隔著一層文字或意識的障礙。如果說張愛玲是大腦里分管不同感官的區域打通了,錢鍾書則大概是大腦中另有一處「中轉站」,不同區域都先連接到那個中轉站,爾後才好溝通。

或者說,他的比喻有濃重的段子手氣質,這一點從句式上就看得出來。都是拋出喻體,叫人先摸不著頭腦一番,然後才告知本喻體的相通處,博得哈哈眾樂。要是揭曉答案的那半句上有灰色塗層,刮開來看,效果大概更好。除了上面一段,還有其他例子:

她眼睛並不頂大,可是靈活溫柔,反襯得許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講的大話,大而無當。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進給胡屠夫打了耳光的臉,颳得下斤把豬油。

我覺得錢鍾書屬於「不掉書袋會死」星人,看看下面這一段:

這吻的分量很輕,範圍很小,只彷彿清朝官場端茶送客時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邊,或者從前西洋法庭見證人宣誓時的把嘴唇碰一碰《聖經》,至多像那些信女們吻西藏活佛或羅馬教皇的大腳趾,一種敬而遠之的親近。

這令人想到了《生活大爆炸》里的Sheldon眉飛色舞地說著火車或者交通的各種冷門知識……Geek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也挺好的吧……

言歸正傳,上篇說到比喻除妥帖之外,還需新奇,要有辨識度。新奇的效果可以由本喻體兩端的風格懸殊造成,我舉的例子是張愛玲作品中的洋-土反差。除了風格懸殊,還可以有空間上的落差與陡轉。例出阿城的《溜索》:

我戰戰兢兢跨上角框,領隊吼一聲:「往下看不得,命在天上!」猛一送,只覺耳邊生風,僵著脖頸盯住天,倒像俯身看海。

這比喻一下子海天倒置,當時讀著覺得過癮極了。瞬間叫我明白了古人為什麼說「文章可與造化爭功」。諾蘭的電影《星際穿越》里的某些鏡頭也有這種驚心動魄的壯美感。

還有一類新奇的比喻,是平常慣於拿A比B,如今作者則以B比A。例子還是出自《溜索》,大家感受一下:

那馬平時並不覺得雄壯,此時卻靜立如偉人,晃一晃頭,鬃飄起來。

向來我們只將厲害的人物比作梟禽猛獸,目光如鷹迅疾似豹云云,卻絕少見到把臨崖淡定的動物比作處變不驚的偉人。類似的以人寫物的句子在老舍的《月牙兒》裡面也讀到過,同樣有種難以言傳的妙趣:

我們的鍋有時乾淨得像個體面的寡婦。

OK,新奇說完了。接下來要說的是張氏比喻的另一特點:同一篇章中比喻的協同性。專欄【顏色篇】中曾經提到,張愛玲造境不遺餘力,《金鎖記》全篇諸多意象,都與題眼中的「金」字成呼應之勢:

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點,低一點,大一點,像赤金的臉盆,沉了下去。

敝舊的太陽瀰漫在空氣里像金的灰塵,微微嗆人的金灰,揉進眼睛裡去,昏昏的……

相同的手法在《沉香屑——第一爐香》中益發彰顯。小說聊齋式的邪魅氛圍的形成,正是主要得比喻之力。這是從閱讀的角度來說,如果從創作的角度說,主題或曰情緒正如太陽,而比喻叢林中的各種植物,雖姿態萬千,卻無一不向陽生長,依據光照而改變形態。請看:

薇龍一抬眼望見鋼琴上面,寶藍瓷盤裡一棵仙人掌,正是含苞欲放,那蒼綠的厚葉子,四下里探著頭,像一窠青蛇,那枝頭的一捻紅,便像吐出的蛇信子……

她那扇子偏了一偏,扇子里篩入几絲黃金色的陽光,拂過她的嘴邊,正像一隻老虎貓的須,振振欲飛。

再回頭看姑媽的家,依稀還見那黃地紅邊的窗欞,綠玻璃窗里映著海色。那巍巍的白房子,蓋著綠色的琉璃瓦,很有點像古代的皇陵。

梁家那白房子黏黏地溶化在白霧裡,只看見綠玻璃窗里晃動著燈光,綠幽幽地,一方一方,像薄荷酒里的冰塊。

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涼陰陰地匝著人,流遍了全身。

《聊齋》的元素很足吧。有些比喻不那麼聊齋,但也足夠惶惶然、慘兮兮:

中午的太陽煌煌地照著,天卻是金屬品的冷冷的白色,像刀子一般割痛了眼睛。秋深了。一隻鳥向山巔飛去,黑鳥在白天上,飛到頂高,像在刀口上颳了一刮似的,慘叫了一聲,翻過山那邊去了。

由於這種絲絲入扣的寫法,全篇讀完之後,會有緊張感久久不散。有些作家的文本也有類似的攝住人心的效果,比如余華(村上春樹大概也是,我不怎麼讀他啊表拍我),但他們主要依靠的是大段大段的心理獨白,必須一定得用那種詠嘆感傷的腔調。這種小說常常需要背著回憶的殼。

漢語寫作大家當中,也就張愛玲一人的比喻卓爾不群,算得上是她的鮮明特色,是她令人過目難忘處。其他比如沈從文、阿城等,雖然也時有妙喻,但遠不如張那麼突出。魯迅的比喻就更不多,翻了翻《故事新編》,摘錄兩條:

大風忽地起來,火栓旋轉著發吼,青的和雜色的石塊都一色通紅了,飴糖似的流布在裂縫中間,像一條不滅的閃電。

他一手拈弓,一手捏著三枝箭,都搭上去,拉了一個滿弓,正對著月亮。身子是岩石一般挺立著,眼光直射,閃閃如岩下電,鬚髮開張飄動,像黑色火,這一瞬息,使人彷彿想見他當年射日的雄姿。

第一句,女媧鍊石補天,多麼神聖莊嚴令人屏息的時刻啊,可是魯迅卻輕巧巧將那熾熱的石漿比作飴糖。《故事新編》中隨處可見類似的庄-諧對照。這比喻可以歸入上文談的「新奇」那個條目。

魯迅文字的魅力,表面的源頭是那種精確制導和融煉多種風格的能力,而再深究下去,則無不源於他特異的心性。他是少有的集敏銳、勇猛和慈悲於一身的人,因為敏銳,乃得以洞察本質,因為勇猛,才敢於對抗庸見,因為慈悲,所以在很多事情上懷有責任感。而第二句的「黑色火」這一比喻,則因為是他心性宇宙的一個標識物,在他的粉絲讀來會有特殊的意味。如果同為粉絲,你懂的(因為魯迅比喻不如愛玲出色說了這麼一大段話想扳平,我容易么)。

有關他文字的精準和富於變化,倒是有人用了兩個極精彩的比喻:

魯迅先生白話文上下左右,龍跳虎躍,聲東擊西,指南打北。他人則如蟲之蠕動。 近代白話文魯迅收拾得頭緊腳緊,一筆一個花。即使打倒別人,打一百個跟頭要有一百個花樣,重複算我栽了。

語出顧隨,這是《顧隨詩詞講記》里的話。文評家裡也有善喻者,顧隨和木心是其中翹楚。顧隨是當代詞學泰斗葉嘉瑩的恩師,這本講記正是根據葉嘉瑩少年時的聽課筆記整理。書中妙句太多,且憑記憶再舉一句吧:

杜是排山倒海,李是駕鳳乘鑾。(杜甫、李白)

木心這兩年較熱,大概讀過他《文學回憶錄》的人不少了,也一樣從書中摘兩個好比喻吧:

《紅樓夢》中的詩,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1948年我乘海船經台灣海峽,某日傍晚,暴雨過後,海上出現壯麗景色:三層雲,一層在天邊,不動,一層是晚霞,一層是下過雨的雲,在桅頂飛掠——我說,這就是拜倫。

學院派的文評家看不慣這種風格,聲稱以比喻來闡釋觀點是「不嚴謹」的,鄙薄木心是個「才子」。唉,在文學評論的領域,竟然也敢把「才子」當作貶義詞來使用,就好像這裡是誰劃給庸人們的保護區似的。

那些善譬喻的才子們啊,你奚落也好,詆毀也罷,唯一做不到的就是記不住他。納博科夫的《俄羅斯文學講稿》,翻開第一頁就看到他打了個大開腦洞的比喻,令所有讀者從此牢記一條俄羅斯文學史常識,再不相忘:

十九世紀初至今所產生的被公認為最優秀的俄羅斯小說和詩歌,按一般印刷算共計大約兩萬三千頁。顯然,無論法國還是英國文學,都不能被濃縮到這樣的程度。英法文學綿延好幾個世紀,巨著數量之眾令人咋舌……而俄羅斯文學的迷人便利之處在於,如果除去僅有的一本中世紀著作,所有的作品可以盛進一隻容量為一個世紀的雙耳細頸瓶——至於這以後所產生的那點零頭,加個小奶罐就夠了。

If we exclude one medieval masterpiece, the beautifully commodious thing about Russian prose is that it is all contained in the amphora of one round century - with an additional little cream jug provided for whatever surplus may have accumulated since.

推薦閱讀:

張愛玲:《沉香屑——第一爐香》

阿城:《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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