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感冒，周易，男女

感冒了兩天，朋友發微信問，好些沒。我說，好些。朋友說，聽你聲音，好像更嚴重了。我說，那正是好轉的表現。

這麼多年，跟感冒熟了，很清楚每一步的癥狀。最早是隱隱覺得喉嚨不適，像嗑瓜子嗑多了有些上火，等不適變得明顯，就知道要感冒了。

接下來，喉嚨的疼會往上爬，像蝸牛一樣，爬到上顎深處，再爬到鼻子，喉嚨不疼了，鼻子開始疼。

鼻子不太疼的時候，陸陸續續有些清鼻涕流出來，像女性大姨媽初期，量不會太多，似有還無。過七八個小時，清鼻涕開始魚貫而出，每隔十來分鐘要擤一下，衛生紙慢慢堆滿紙簍，聲音也變得囔囔的，別人一聽，就知道感冒了。

這其實是最好的時候。喉嚨疼和鼻子疼比淌清鼻涕難受，而且毫無外部表徵，聲音也不變，你說感冒了求安慰，人家都不信。等到淌清鼻涕，疼痛其實已經減弱了，只是嗓子啞，鼻涕多，給人重病的感覺，往桌上一坐，煙不抽、酒不喝、人不搭理，也會被原諒——他感冒著呢。

其實是感冒快好了。

晚上睡一覺，起床，清鼻涕變成了黃鼻涕。擤出來，有成就感得很，因為濃度大。而且一擤，堵塞的鼻子立馬通暢了。一上午一小包紙巾就夠，到了下午，黃鼻涕變成干鼻涕，就好了。

這個過程中，只要發生了第一步，想跳過中間的任何一步，都不可能。也許別人可以，但我的體質，十多年裡，不記得有哪次略過了步驟。不一樣的只是時間長短，有時候是兩三天，有時候是一星期。

早些年，沒清楚這個規律，會做很多徒勞的事情：一杯杯猛灌開水、躺床上蓋上被子、吃維生素、吃感冒藥。所有這些，除了讓每一步的時間變得更長一些，沒有別的作用。

等摸准了這個規律，一旦感冒來臨，就知道逃不掉了。於是像平常一樣生活，看著從喉嚨疼到嗓子疼，再到鼻子疼，再到流清鼻涕、黃鼻涕、結成干鼻涕、復甦。像重看看過一百遍的連續劇，哪裡有驚險，哪裡有不適，都很明了。因為清楚它的走向，就沒有什麼不放心。

其中，看起來最糟糕的時候，是嗓子沙啞，鼻音嚴重，流鼻涕的時候。——但很清楚狀況不會再糟糕下去，只會一步步好轉，只需要看著它好轉就可以了。

這時候的相，在《周易》里，是《復》卦。康復的復。《復》卦上面五個爻全是陰爻，最底下，一顆陽爻生出來了。別看有五個陰爻壓制，陽爻終會壯大。壯大到兩個，是臨卦，相當於清鼻涕變成黃鼻涕；壯大到三個，是泰卦，相當於黃鼻涕變成干鼻涕。泰卦底下三爻都是陽，所以叫三陽開泰。黃鼻涕變干，鼻子就通了，不堵了。《泰》卦的泰，不是吉利，是通暢。

我們說否極泰來，就是事情不通不通終於通了。《否》卦不是兇險，不是危厲，只是不通。兇險的卦是《習坎》，危厲的卦是《無妄》，山窮水盡的卦是《困》。而《否》，是事情一點一點變得糟糕，在最開始，你甚至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只是小毛病小瑕疵而已，慢慢發現，越來越棘手，就是《否》。一旦你的身體表現出要感冒的跡象，就是《否》了。

但《否》不是最可怕，《否》呈現的時候，你已經覺察到了。而感冒的真正原因，在《否》卦之前。

我這次感冒，是爬香山時，出了一身汗，把外套脫了。當時沒有任何不適，下了山，精神還很好。兩個小時後，隱隱覺得喉嚨痛，就知道要感冒了。

爬山時出了汗，脫衣服，這才是感冒的真正原因。那個狀態叫《姤》。《姤》卦和《復》卦相反，上面五爻全是陽，唯獨最底下，一顆陰爻生出來。卦辭是：女壯，勿用取女。直白地翻譯過來是，這個女人很有殺傷力，不應該娶她。

《姤》卦本義，說的邂逅的事。說一個男人遇見一個女人。這種遇見不是綢繆安排的，是不期而遇，不期而遇的邂逅，是危險的。

你要問我信不信一見鍾情，我信。但我同時也信，一見鍾情很難有好結果。如果一見鍾情有美好的結果，一定是在一見鍾情之後付出了努力。沒有努力的一見鍾情，是危險的。

得償所願不止是幸運，還是考驗。一切幸運都伴隨著考驗。一見鍾情，是感官驅使的，是慾望蒙蔽的，而不是清醒的覺知和不懈的努力所致。

朱熹這麼講《姤》：「以其本非所望，而卒然值之，如不期而遇者，故為遇。遇已非正，又一陰而遇五陽，則女德不貞而壯之甚也。取以自配，必害乎陽，故其象占如此。」（插句題外話，今天是朱熹生日。）

這段話是很好的兩性關係分析。字面上解：如果男子沒打算遇到女子，卻在不經意間邂逅了女子，這邂逅本身是不夠正當的（這裡說的邂逅，不是字面上的相遇，而是指最初不正當的關係，比如從約炮開始慢慢發展成的戀愛，從圖對方的錢開始慢慢發展出的感情），若該女子又和不同的男子有牽連，她就是三觀不正卻很有吸引力的人，娶了這樣的女子，就會傷及自身。

我們在受一件事情吸引的時候，察覺不到它將要帶來的危險。我爬香山時，到了下山的時候，腿還健步如飛。我覺得，爬山沒有什麼難的嘛。但到了第二天，下樓時難受壞了，小腿肚子劇痛。

佛教講三世因果。現在遭受的事情，是過去造業的果報。現在造下的業，影響將來的果報。果和因之間，是有一層時滯的。因為這層時滯，我們往往會做出不明智的決定。我們願意享受此刻的逸樂，卻低估了未來的傷害。

如果能夠把吸毒者後來遭受的痛苦，完全貼現到吸毒的時刻，縱然吸毒的快感十分強大，在痛苦面前也將被碾壓。如果吸毒者在吸毒時就能瞬時承受到未來的一切痛苦，吸毒就不會有吸引力。

但是，人不會同時感受到兩種情緒，也沒有辦法把未來的感受貼現到此刻。當嗔怒覆蓋的瞬間，是沒有貪慾的，當貪慾覆蓋的瞬間，是沒有嗔怒的。當一個人現下就能享受快感時，未來的痛苦會變得模糊不清，稱為一個抽象的概念。

佛教里，佛陀被描述為知過去、知現在、知未來的人。他不會因為過去而忘記現在，不會因為現在而忘記未來。由於覺悟甚深緣起，他不會把片段認作整體，把一時認作永恆。

佛陀也會生病。佛陀的病，對世人來講，與其說是病，毋寧說是示現。緣起法認為：在疾病最初發生的時候，已經包含了治癒。其間的曲折複雜，無非是顯現的相，是無計遁逃的，是必須承受的，並且，是終將過去的。甚至，連死亡也是一種治癒。死亡當中，包含了新生。

《復》卦，是農曆十一月，冬至的時候。在最寒冷的季節，漫漫嚴冬望不到頭的時候，春天已經在孕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