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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去了天堂,那裡一定是校園的模樣

昨天下午坐在書桌前寫東西,微信有響動,信手點開,是老同窗的一行留言:趙老師走了。

沒有流淚,深呼吸了一下,起身打開窗戶,好像直覺上需要透透氣。

倒掉咖啡,換了一杯熱茶給自己,坐下來繼續碼字,慶幸文思沒斷,然而,心裡的某一處,終究是空掉了。

他是一位歷史老師,毒舌,段子手,冷笑話天王,金句和廢話的批量生產者,有一頭蓬亂的髮型,一張紅撲撲終年不褪色的臉,和一副酒瓶底大眼鏡。

他豁達超邁,風趣幽默,奇思妙想,精力充沛,博聞強記,足底生風,擅長自嘲,以及,利用每一次課堂,盡情調侃挖苦那些酷愛和他鬥嘴的學生,比如,我。

n2000年,我進入高中,他成為我的班主任。

杭州高級中學,縮寫為杭高,前身是杭州知府林啟於1897年所創之養正書塾(與浙大同時建造),迄今已歷百年,這校園裡走出過魯迅、朱自清、沈鈞儒、葉聖陶、徐志摩、郁達夫、夏丏尊、豐子愷、李叔同、潘天壽、柔石、曹聚仁、馮雪峰、木心、金庸,以及46位兩院院士。中考填報志願的前一天下午,我百無聊賴騎著自行車來到它的校門口,望了一眼那條鬱郁森森的林蔭道兩側葳蕤的梧桐,然後天啟神授般地在心裡飄過了五個字「就是這裡了」。

不知是不是百年名校的氣韻淘洗,和偉大先賢們餘音的澤沐,好像杭高真的盛產他這樣的老師,仙風道骨,淡泊名利,不端架子,不躁不急,跟學生沒大沒小不分你我,周身都去盡了這個世道讓人生厭的濁氣,餘下的,全是妙真善趣。

我的初中強調校規校紀使用半軍事化管理,偏偏杭高信奉的,是大學一樣的散漫和隨意,還記得剛入學時,我傻乎乎地去問他學校里能不能帶飲料,他詫異說「教室里不是有飲水機的嗎」,我心想這就是否定了,也便要離開,誰知他自己嘀咕了一句「你是不是不愛喝純凈水喜歡喝甜的啊?」,我回身點頭,他再次詫異說「那你就買你喜歡的帶來喝好了呀」,我不由為他的天然萌絕倒。

他擅長在講述歷史時調動情景還原、即時穿越的聲情並茂,擅長把一肚子八卦魂不動聲色地植入那些王侯將相與分久必合的沉浮。

他熱衷考古和游訪那些不為人知的歷史遺蹤,跟著他,去過彼時尚未被開發為正式景點的八卦田,鳳凰山間不為人知的南宋宮殿遺址,還有靈隱後山那處神秘的呼猿洞。

我在他課上常年作為「萬能舉例對象」而存在(這角色有點類似郭德綱相聲中「于謙老師的父親」),整日改換各種身份出沒於先秦漢魏、唐宋明清,駕駛過新航路的船隊,充任過法國大革命的雅各賓黨人,在索姆河的要塞和太平洋的島鏈里多次戰死沙場,我興緻高時會反唇相譏與他逗趣,感覺疲倦時就靜靜看他裝逼,一邊享受這種多維人生的快感,同學們一次次哄堂大笑,然後,不知不覺地,把所有的知識,牢記於心。

他大概也沒機會再知道,畢業那麼些年後,我還能用他當年那些舛雜著方言的奇詭順口溜,熟練地報出成吉思汗統一蒙古草原和去世的年份(1206-「鴨兒拎牢」;1227-「鴨兒兩吃」),以及南美洲那些怪異的革命領袖(伊達爾戈-「伊踏兒哥」—杭州話「他是蹬三輪的」)。

所謂教育,從來都不是帶著學生去向這世界上最新最有錢的東西亦步亦趨,而是陪著學生去和這世界上最美最有趣的東西頻繁相遇。

我自由散漫、閑雲野鶴、油嘴滑舌,上課愛睡睡愛吃吃,他對我大部分時間聽之任之無為而治,畢竟,他那麼聰明和善於洞悉的人,不會看不見我小事不拘背後的大事不虛。

分了文理科班,我依然留在他手裡,時近高三,再怎麼樣也得收收心抽抽骨頭,於是他開始時不時在紀律上敲打我一番,終歸,我和他一樣,都是耍起貧嘴就收不住的人來瘋,只有另一個話癆,才最懂這一個話癆的難於自控。

他對我胡蘿蔔大棒恩威並施,天天告誡我周遭的狐朋狗友不要過度向我看齊,可是家長會上,他跟我父親說的那一句「邵楊這個人很特殊,他雖然不肯用功,但是他肯用心」,讓我幾乎獲得某種「人生得一知己足以」的感懷。

高三放棄了第二次全市統一模擬,去參加中國傳媒大學的藝術類提前批測試,為此第一次與他發生激烈的衝突,我當著全班面拂袖離開,他晚上打來和解電話讓我好好休息備考,我嘴上不認輸心裡卻軟了,次日下午還是見縫插針地趕回學校考了他的歷史,結果一不留神全班第一,講評試卷時,他說這次卷子出得太爛,讓智商最低的人拿了最高分,大家鬨笑,那一刻,我們心知肚明,各自都已提前原諒了彼此。

去北京,背包里有他津津樂道的黃仁宇、唐德剛、錢穆,以及斯塔夫里阿諾斯的《全球通史》。

和他約定以後去他的班上講座,然而,這世間有太多來不及兌現的諾言,這,無非是其中又一樁遺憾和錯愕。

回杭州,讀了碩士博士,進高校,終於,成了和他一樣職業的人,然後,心安理得地以他為榜樣。

這些年,有了行業內第一線的切身體驗,在一些所謂「老師」的身上,看慣了虛偽和矯飾,看慣了市儈與自私,看慣了傲慢自大,看慣了把一個個學生當作業績點的籌碼,看慣了對「教育者」三個字的踐踏,才愈發覺得,他那樣的人,究竟有多麼可貴。

得知他身體一直不好,幾次回校時也曾見到,他一如既往的標誌性壞笑「我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到哪年」,我啐他「沒見過你這種專門針對自己的烏鴉嘴」,沒想到,一語成讖。

後來確診,肺癌,他不抽煙,不知為何上天要開這樣的玩笑。

他一如既往堅強、樂天,在微信上轉各種文章,跟每一撥去看望的人高聲談笑,群發簡訊問候和祝福每一次節日,謝絕學生們的捐款,據說,還趁著每個精神尚好的時刻,整理和準備著課程資料,他是準備好要付出的,他說哪怕撐不了常規教學,開門選修,也好。

我太懂那樣的感覺,可以忍受的是病痛,無法忍受的,是「不能講課」和「遠離學生」。

熱愛講台的人,應該是不會死的吧。

然而,該發生的不該發生的,終究都會發生。

科技發達和生者的勇毅會帶來「一切並沒有那麼可怕」的幻想,但沒有人可以戰勝命運和死亡,怪蒼天戲弄人間,如夢如煙。

無數的學生在朋友圈紀念他、回憶那些難忘的往事與瞬間,各種紀念的文章被轉發到面前,經歷過那麼多次刷屏,這次好像最為悲傷。

忽然想到,很多年後,那些被我教過的學生們,會不會也給我一點相似的不舍與流連。

除了真情,我還能給你什麼

除了善良,你還能愛我什麼

除了勇氣,我還能留住什麼

除了傷痛,你還能忘記什麼

我明白,老趙肯定不會喜歡「天堂里沒有病痛」一類的廉價雞湯,所以我想說的只是:對於我們這樣把課堂、把學生看得比生命還重的人來說,如果另一個世界裡真的存在天堂,那它,也一定就是校園的模樣。n

好好休息吧老趙,熱愛講台的人,是不會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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