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自由的偉大著作,就我迄今所知,只有兩本」

題圖:哈耶克

按:殷海光,台灣自由主義開山人物,林毓生,自由主義思想家哈耶克的高徒。今天推送二人往來書信兩封,看看,當他們談論自由的時候都在談論什麼。

「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保衛自由的偉大著作,就我迄今所知,只有兩本」,是哪兩本,請往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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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衛自由的偉大著作,就我迄今所知,只有兩本」

文 / 殷海光 林毓生

節選自《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

本文為節選,標題為編輯所加

林毓生致殷海光

海光我師:

您在三月二十八日的信收到了。一書因校區附近的書店沒有,所以沒能立刻買來寄上;不過前幾天學校的Press已把它送到,當即與我買來送您的海耶克先生的近著Constitution of Liberty(註:《自由憲章》)一起挂號投郵了,大概一個月之內,您可以收到。

海氏這本大著,是他畢生研究自由主義的精華,正如他所說,是一部「comprehensive restatement, of the philosophy of freedom」;立論之謹嚴,思想之周密,包羅之廣博,與辨析之有力,恐怕自洛克以來無任何人能出其右。海氏在西方自由思想史的地位自《到奴役之路》建立基礎,至此書之出版,似有前越古人,後無來者之勢。我剛來芝大苦讀這本書的時候,就覺得他一氣呵成的argument逼人得很,讀完以後,覺得觀念為之有系統地清理了一遍,腦筋自然地產生了一個working frame of reference,自此以後應用自如。回頭讀Locke, Hume, Acton, Mill, Tocqueville時,反而覺得他們一鱗半爪,雖然各有所見,但所見者似乎沒有不被海耶克吸收消化用現代語言重新有系統地報告過的。

這本書自然不是萬無一失的「聖經」,尤其是在Part III,談到應用在現代國家的實際問題時,許多來自其他intellectual tradition的人便很難follow下去;但controversial自controversial,其價值可由已退休的倫敦政治經濟學院經濟學教授Lord Robbins在(1961)對該書評論的幾句話中表示出來。

我想您一定非常喜歡讀這本書,在首頁並特地請海氏簽了字,做一個紀念。海氏已六十有二,明年可能應德國某大學之聘去德講學,因為芝大規定六十五歲必須退休,他不願到那個時候走,這個滑稽的制度早使得老Knight先生英雄無用武之地了。許多人越老越糊塗,但有些人到六十幾歲正是思想學業最成熟的階段,怎可一概而論呢?芝大幾位大教授正設法使校方破例,留請海氏繼續執教,不知有何希望?我私心希望至少他再留一年,下一學年我可集中精神跟他弄歷史與社會科學的方法和它們相互的關係,否則便很難找到最理想的導師了。

海外讀書,毫無慰藉,快樂時無人與你分享,苦惱時無人與你分擔,凄清孤獨的感覺自然是難免的。我在這裡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也沒有,偶然到郭子加家裡坐坐,也實在沒有什麼可談的,王正路先生也有時來玩,但彼此也只能呆坐著而已。跟系中外國同學倒有些來往,但他們外國人感情很薄,雖談得來,卻不能深交。

好在要讀的書很多,鬧情緒最多也不過一兩小時,以後便又得振作精神苦讀了。

敬請

教安

學生 毓生 敬上

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五日晨四時

殷海光及其妻女

殷海光致林毓生

毓生老弟:

兩封信先後收到,兩本書也收到了。

同你寫信是我最高的享受,讀你的信尤其是像在這沙漠中孤獨的旅人看到綠洲般的歡愉。當我收到你寄的書包,打開時,一陣一陣洋書的香味,撲鼻而來。嘿!老弟,這種光景所給予這窮書生的快樂,你是不難想像得到的吧!

好像,我給你現在寫的信,寫到這裡,要停止也夠了。再往下寫,真不知從哪裡說起!

咱們先談海耶克先生的書吧!至少,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保衛自由的偉大著作,就我迄今所知,只有兩本。第一本是眾所周知的K. 波柏爾先生所著。這本書是從思想史著手俯衝而下來解析地保衛自由。第二本我看就要數海耶克先生這部大作了。顯然得很,海耶克先生是being semantically enlightened。這部大著,一開局就不同凡響:氣象籠罩著整個自由世界的存亡,思域概括著整個自由制度的經緯。不僅此也,海耶克先生不僅能作此大幅度的開展,而且能將他所立原則,具體地引用於一些緊要的個別問題。這是一般思想家所望塵莫及的地方。論其為學,書中footnotes,真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附註之多,簡直逼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把查附註叫作「盤底子」。我把書後的老底子一盤,發覺海耶克為學之深切,實在少有。海耶克先生讀書數量之多倒不怎麼打緊,最難得的是他讀的書種類複雜。他對於哲學一行,也保持著最新的接觸。海耶克先生為學如此,難怪這樣受到芝大尊重。現在我們家裡,連六歲的Abby都知道他的大名。Abby近來常伸出大拇指問我:「Hayek是美國第一流的教授,是不是?」我要細嚼此書。自恨無緣作他的及門弟子。你真是幸運哩!假若還來得及的話,請你代我致謝他的簽字並致敬意。我想,在港台一帶,我即令不是唯一能了解他在political theory方面的人,也是極少數的人之一。

毓生老弟!我不是老早說過,你是我的小天窗之一!(在哲學方面,有業宏他們。)幾乎你每次的來信,不僅給予我以學術方面的information,而且給予我以新的刺激,新的提示。尤其當著說到彼此的見解不謀而合之處,真使我欣慰,並且提高了自信力。所以,你每次來信,我總是讀閱不下三次,希望每一次從裡面發掘一點新的玩意。同時,抱著「美味不可獨食」的心情,儘可能地把你的信給來訪的青年友好閱讀,讓他們也好分享一點新的刺激。毓生!你是從台灣出口的人。你會知道新的刺激在這裡是多麼缺乏。前些時吳章詮來訪,我就把你的信給他看,他很欣賞你。我覺得朋友們互相欣賞長處,無論怎樣都是desirable的。雖然是初次正式晤談,他能當面把過去對我不滿之處直直說出,這比backbiting豈不高出萬倍!他的心靈很mature,不固執,而且非常正直,非常sincere。這樣的青年,在此時此地,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我們該討論的東西多著哩!紙上談起來,實在掛一漏萬,太不過癮。毓生!你來信說:「海外讀書,毫無慰藉。快樂時無人與你分享,苦惱時無人與你分擔。凄清孤獨的感覺自然是難免的。我在這裡幾乎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也沒有……」此情此景,我完全能夠體味。白屋詩人說:「千鍾駟馬非所欲,得一知己萬事足。」咳!真正談得來的朋友,是多麼重要啊!我幻想著,咱們如能於工作之餘,漫步於樹蔭之下,眺望於五湖之畔,談學論理,那麼這種凄苦清寂的況味就可減少多了。

越寫越多了,以後再談吧!

祝你

進步

海光

一九六二年六月四日

內人和Abby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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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海光林毓生書信錄》

(重校增補本)

殷海光 / 林毓生 著

三輝圖書/中央編譯出版社

本書收錄殷海光、林毓生的通信六十餘封,以及林毓生紀念先師、追憶求學歷程的四篇文章。殷、林二人的通信起自一九五七年,終於一九六九年殷海光去世,其中大多數信件為林毓生赴美求學後所寫。兩人在這些跨越大洲的信件中無所不談,從留學瑣事到家庭碎務,從推薦書單到討論重要學術問題……一個時代的思想線索隱隱可見。時移世易,但師生情誼從未改變,其中蘊含的現代理性和道德自覺令人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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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於sanhuibooks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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