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呀（3）

1959年

今年我6歲，大哥順龍8歲，大弟順初4歲，大妹喜鳳2歲，小妹鳳英1歲，姆媽的肚子又大了。

爹爹養了2隻羊、6隻雞，羊栓在前屋，雞到處跑，一家7口人和8隻動物住在一起，家裡整天臭烘烘的不說，走路都邁不開步子。

姆媽被雞絆倒過好幾次，有回她端著一鍋開水往外走，被一隻笨羊撞在腰眼上，她手一軟，滾篤篤的開水澆在地上濺起一大半，喜鳳和鳳英的小腿和胳膊上燙出一片水泡，姆媽火冒三丈，邊給她倆抹麻油邊開罵，從爹爹的娘舅罵到奶奶，從生過鳳英沒吃到雞湯罵到生過順龍沒做得起新衣裳。她越罵越來勁，屋子裡熱騰騰、臭烘烘，一股子燙雞毛的味兒，姆媽罵著罵著就不吱聲了，喜鳳和鳳英也不哭了，大伙兒都俯在地上找雞，還真有隻雞縮在排門後面！燙得半死不活的，這回總算把她沒坐好月子沒喝上雞湯的事兒扯平了。

姆媽把雞毛丟在地上，順龍和順初去搶來玩，我把喜鳳和鳳英攏在懷裡，看著她兩身上的水泡心疼得不得了，姆媽叫我拿根針來，把水泡挑破了，把水擠出來。我笨手笨腳的，心裡又害怕，捏著針不敢動，姆媽扔了雞來搶針，邊挑水泡邊罵爹爹，爹爹被她罵得不敢進門。

他蹲在街對面，隔壁鐵匠也說他，家裡就比磨盤大點的地兒，人都沒處待了還養羊，萬一哪天把孩子踩壞了咋辦？

他摸一摸腦袋不回答，他才28歲，頭髮卻要掉光了。他整天發愁，既要吃得飽又要有骨氣，他總是和自己過不去。

早上卸排門的活兒還歸順龍，把粥灌到熱水瓶的差事歸了順初，我得把臭烘烘的4隻羊牽出去，還得給它們割草去。

有天早上霧特別大，伸手不見五指，只聽見四面八方有人在說話，窸窸窣窣的，一句都聽不清，是男是女也聽不出，外婆說過小鬼勾魂就是這樣的，你要是一張嘴，呼出來的人氣兒被他聞到你就完蛋了。

我嚇得兩條手臂都木了，喉嚨里憋著一口氣，轉身往家跑，跑到牌坊前面看見那四頭羊才想起來草還沒割，我可不敢背個空草婁回去。轉身往北走，路邊上一片綠油油的青草，草尖上一串串的水珠像風鈴似的一顫一顫的響。

冷風一吹，我回過神來了，揮起鐮刀擦擦擦下去，割了一把又一把，背簍里快裝滿了我才直起腰，突然被人撞飛了起來，我被人掐著脖子壓倒在田裡，那隻手像鐵匠家的火鉗，滾燙、兇狠，我像皮球蟲一樣蜷在他腳下，他惡狠狠地說我割了他的韭菜，鮮靈靈的韭菜，今天就好收了去賣的被我偷了，讓我回去拿錢來賠。我嚇得要死，從來沒人摸過我，一下就讓人卡住了脖子，還是個男人，我全身上下都在抖，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圍過來的人越來越多，我一個都不認識，還有人說我不是頭一回了，其它被偷掉的菜肯定也是我乾的，都推著我往家走，嚇得我尿了褲子。

正好順龍背著書包從家裡出來，他也不說是我哥，就說「這菜反正今天要拿去賣，既然割了就割了，你拿去賣不就是了么，再說這丫頭才幾歲啊？哪敢天天蹲你們家田裡去偷菜？」那些大人想想也對，就放過我了。

工作以後，我給自己買的第一件禮物就是圍巾，一到颳風的日子我就繫上它，冰冷的脖子總讓我想起那天的鬼霧和那隻突然出現的、滾燙的手。

開春之後也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邪風，說打雞血能強健身體，長命百歲。爹爹深信不疑，痴迷於此。我就想不明白，每隔兩年生一個孩子，窮得十年穿不上一件新衣服，二十年後就能穿上了？一百年後就能翻身住上錢太太的四合院了？

他可不管這些，他說某某皇帝就是打雞血續命的，還得是公雞血，陽氣足。這下家裡那隻公雞可遭了央。

每天下午三點，一家大小前追後堵，嘻嘻哈哈嘰嘰喳喳，撞翻了案板，踢倒了馬桶，大的叫，小的跳，公雞連跑帶飛慌不擇路，每每竄到排門那兒的旮旯里就無路可走了。

我們把它堵在那兒，也就順龍膽子大，他要麼抓住雞脖子，要麼揪住雞爪子，一下便能把它拎出來，大公雞自然又是一陣撲騰，雞毛滿天飛，雞屎噗噗墜。

爹爹每天只抽一點點，他坐在條案前，面對街道拿著那支針筒，要是這時候有人經過，他必定」嘿嘿「兩聲招呼人家，顯擺我家的公雞，顯擺他手裡的針筒，這兩樣都是一般人家拿不到的。

姆媽說他打完雞血和外婆吸完鴉片的樣子一模一樣——次哄哄、興沖沖——作死！

小妹鳳英是家裡最漂亮的孩子，圓臉圓眼睛圓鼻頭，她比大妹喜鳳好帶多了，把她往街對面的條石上一放，她能安安靜靜坐一天，這點讓人特別省心，家裡人都喜歡她。

夏天，她已經能走得像模像樣了。洋娃娃一樣坐在那兒，總有人逗她走幾步。

這街上來來去去的有好幾支板車隊，每回到我家店門口，他們就停下歇歇腳，要上一籠饅頭，就著井水把饅頭吃了，剩下的塞在褡褳裡帶走，鳳英經常扶著他們的板車走一段，領隊的再把她送回來，一來二去大伙兒都熟了。

有一天打雞血特別不順利，順初在房前屋後轉了一圈都沒找著那隻大公雞，爹爹陰沉著臉不說話，姆媽派我找順龍回來幫忙。

我在碼頭找著順龍的短褲，他又下去鳧水了，被爹爹知道免不了一頓打，活該。順龍甩著一頭水爬上來，搶了我手裡的短褲就往家跑，我在後面邊追邊說公雞找不著了，順龍頭也不回地說」人也找不著了才好玩呢！「

（未完待續，謝謝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