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伯婿

一場宿醉,永遠地改變了河伯婿的人生。

宿醉的時候,他還不叫河伯婿,他是17歲的李喬,跟一群小夥伴去鄰村看戲喝酒,之後騎馬歸來。

那是一個盛夏的午後,李喬隨時想起那天,都立刻感受到悶熱,加上酒的作用,整個人處在一種昏沉沉的狀態。

路過上湖中心堤壩的時候,有人提議下馬玩玩水,涼快涼快。這處湖堤修成了一道淺坡,緩緩地深入水下。李喬把下半身都坐在水中,仰躺下來,頭枕在坡上的一塊石頭上。水清涼,帶走了身上的熱氣,水面上的微風輕輕拂過臉龐,讓人感受到愜意。好舒服,李喬不由得迷糊起來,往睡鄉沉去。昏睡之前聽到喧嘩,聽起來是有馬跑掉了,有人騎上馬去追,還有人在高喊。李喬的意識慢慢模糊,喧嘩聲退到了世界之外。

醒來的時候天光已經暗了,西方的地平線上只存一點落日的餘暉。李喬站起身,發現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難道都去找馬了?晚間的空氣開始變涼,再加上在水裡泡得太久,李喬感到了寒冷。他跑回岸上,脫下自己的衣服擰掉水,並在夜風中甩來甩去,希望它幹得快一點。

「你在幹嘛?」夜風中突然想起一聲清脆的聲音。李喬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在水邊看到一個身穿湖綠色裙裳的女孩正在盯著他,夜色里能看到她漆黑眸子里的閃光。她是什麼時候出現在那兒的?李喬竟然一點沒有注意到。他急忙把尚未乾透的衣服擋在身前,「你是誰?你怎麼在這兒?」

「我們家住這兒。你倒是誰?你怎麼會在這兒啊?」女孩一點也不怵,反問李喬。這女孩十八九歲的年紀,梳一個丫髻,上面別著一支碧玉簪,乾淨的臉蛋上一幅不諳世事、滿不在乎的表情。這是鄰村大戶人家的女兒吧?本村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從氣度到裝扮,都和村裡的丫頭們完全不同,相比起來,她簡直像個仙女。

被他這樣一問,李喬倒是不好意思起來。「你先轉過去,讓我穿上衣服再跟你說。」

「哼,誰稀罕看你!」女孩鄙夷地冷笑一聲,但還是把身子轉過去了,「知道怕人看,倒不怕撞到鬼怪。天可都黑了,我看你怎麼回家。」

「讓我去你家住一宿吧?」李喬說出這話,自己也嚇了一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敢說話了?在村裡,他本是個笨嘴拙舌的人。衝口而出的是他的心裡話,他有一種強烈的念頭,想能跟這女郎多待一會兒。

女孩轉過身,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看得他手足無措。女孩「噗」地一聲笑了,「你想得倒美!」

正說話間,堤岸上傳來喊聲:「姐姐,姐姐。」李喬回頭望去,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一身碧綠羅衣,帶著一頂珠冠,是個貴公子的打扮。他的身後是一輛簇新的車子,車旁跟著十幾個藍衣隨從。

「父親找你。」少年跑到女郎身邊喊她,看也沒看幾步外的李喬。姐弟兩人兩人朝車子走去,走了幾步,女郎停下來朝李喬看了一眼:「走吧。」少年這才正式打量了一下李喬,用狐疑的眼神諮詢了一下女郎,女郎滿不在乎,伸手拉住李喬上了車。

李喬只覺得騰雲駕霧一般,女郎細膩潤澤的手帖在他的肌膚上,他的胸口重重地跳動著,眼前直發懵。

不知過了多久,李喬才清醒過來,從車窗向外望,是一個他從沒見過的繁華都市,房屋鱗次櫛比,街上燈火通明。不久到達一個很大的府第,高門大戶,門前豎著一個旗幡,上寫三個大字:河伯信。

之後的經歷如夢中一般,李喬日後每次回憶起,都感覺那些場景被一層輕紗罩著,看得不甚真切。先是列席河伯的酒宴招待,席間飲食精美,器具華麗,讓李喬不敢輕易沾唇。河邊的女孩換了華貴的服飾,坐在李喬對面,大膽的眼神不斷看他,為他的窘態掩口而笑。然後是在廳堂里的談話,河伯向他提親,願把女兒——河邊女孩嫁給他為妻。再然後是幾天後的儀式,盛大、華美,無數的侍從、僕婦川流不息,奉上嶄新的絲布單衣、紗袷、絹裙、履屐,還有各種用度。很多東西李喬在餘生再沒機會見過,因此回憶至此,總感覺有些虛幻,甚至憶不起它們的名字和確切的樣貌。

然而再後面的,卻讓李喬刻骨銘心。她的名字——青奴,她的驕傲的、滿不在乎的神氣,她身上的脂粉香、她活動時衣料發出的嗦嗦聲,這一切的一切,在此後的這些年中,彷彿每一天都在李喬身邊一樣,只要他閉上眼,就可以聽到、嗅到、觸摸到。四天的時間,她在他的身上蓋上了印,在他的心上紋上了章,他再也回不去原來的日子了。

四天後,河伯發出了一個指令。他說:「既然有規矩,就讓他走吧。」李喬不懂是什麼規矩,但青奴給了他一個金甌和一個麝香囊做紀念,就要與他道別。

「你給我一個理由。」李喬哀求青奴。

然而青奴沒有說。在李喬反覆懇求後,青奴伸出手,撫摸李喬的頭髮,她溫柔地說:「十年後,我會讓人去接你。」一滴淚水從她乾淨的面龐上滑下,不知所終。李喬想抓住她,但終於被人拉走。他的心口疼得要命,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被生生撕去了。

回到家以後,李喬就變成了「河伯婿」。他講給家人聽的經歷,傳出去後成了鄉里的笑話,大家說他做夢沒醒,異想天開,「河伯婿」成了標誌他胡說的綽號。

起初李喬還跟他們爭,講出更多的細節以做證明。他慢慢發現,鄉人們就是故意逗他多說,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成了他的胡話。於是他不再說了,他默默地等待著,等著十年約期的到來。

父母找人給他提了幾次親,他都拒絕了。為了躲避家裡的壓力,他離開了家,當了道士。離開河伯宅第時,對方給過他三張藥方,他憑著這三個藥方給人治病謀生,倒也過得安穩。第十年的頭上,他回了家,等著與青奴相見,然而一年過去,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常常一個人回到上湖,到他們相遇的堤岸旁等待,那裡現在少人維護,荒草叢生,看著一點不像能有人出現的樣子。有時候待得久了,李喬自己也會有一絲恍惚——難道那一切真的是夢嗎?難道自己只是幻想?可是金甌和香囊還在,那是這些年讓李喬生活下去的唯一支柱。

十一年了,十二年了,十三年了……第十四年,李喬的哥哥去世了,他成了家裡唯一一個男丁,延續香火的重任壓在了他的身上。母親已經年邁,常常期待地對他欲言又止,他知道母親的意思,只是沒想好怎麼回答。

一生中的四天,能不能代表一生?每想及此,李喬都只覺得只有那四天值得活,而其他這些年都抵不上。這平庸的日子,這暗淡的生活,怎有那光彩?然而人生如此漫長,這場苦旅總是要一步步地走下去。

李喬還俗了,也向村裡一個寡婦提了親。餘杭縣的李喬,曾是河伯婿的李喬,終於還是認了命。

——原故事來自《搜神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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