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急於品嘗「成功的滋味」？| 戲說

一份份報紙在夜幕中被裝車運往城市中的大小報亭，等待著那些情願聽從鉛字權威擺布的人們。片名出現「 『Sweet』Smell of Success 」，「sweet」加引號。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擠滿閃耀霓虹燈和興奮人群的曼哈頓，報紙的各大新聞專欄把持著輿論風向，專欄作家是城市裡的紅人兒，酒館餐廳里的樂手們身著西裝領帶竭力保持派頭，爵士樂尚未崩壞。

1957 年的這一部《成功的滋味》，如同一隻直白有力的手，掀開了紐約繁華的夜幕，將把握著話語權威的專欄作者與拚命鑽營的媒體經紀人之間的那些『臟事兒』，直截了當地展示在我們面前。

導演為亞歷山大·麥肯德里克（Alexander Mackendrick），一位偉大但常被忽視的英國導演。導演處女作是 1948 年的《荒島酒池》，五十年代執導了經典黑色喜劇片《白衣人》和《賊博士》（該片 2004 年被科恩兄弟翻拍為《老婦殺手》）。1957 年他執導首部好萊塢作品《成功的滋味》將這種風格發揮到極致，1969 年他接受了加州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院長的職位。

Tony Curtis 飾演的 Sidney Falco，在紐約街頭經營著一家只有自己和一個秘書的公關宣傳辦公室，靠拉攏新聞專欄與商家兩頭拼縫兒營生。他在人群中穿梭往來，徘徊在大小圈子的周圍，隨時盯緊機會準備躍入曼哈頓的繁華燈光中，進入他心中的「上流社會」；Burt Lancaster 飾演的 J.J.Hunsecker 是紐約最有影響力的新聞專欄作家，此刻他正為自己妹妹 Susan 與爵士樂手 Steve 的戀情而憤恨難平。

Sidney 認定 J.J.Hunsecker 就是自己進入上流社會的敲門磚，為其鞍前馬後隨時效命。他聽從 J.J 安排負責拆散 Susan與 Steve 的戀情，然而似乎之前的努力沒能奏效，J.J 用沒能兌現的專欄合作進行施壓。與此同時，辦公室里廣告商、房租和裁縫紛紛打電話來催命。Sidney 抱頭頹廢了一秒，旋即換好衣衫準備再度出擊。

秘書「 Sidney，你現在衣食無憂，做這些都為了什麼呢？」

Sidney「爬到高處，進入上流社會，那裡就沒人把我當做蝦米和老鼠一樣呼來喝去……弱肉強食，從現在起，一切我都要最好的。」

迫不及待的 Sidney 直接走進餐館中找 J.J.Hunsecker 。在出場鏡頭裡，傳說中手裡掌握著「輿論」生殺大權的 Hunsecker 一個人坐在餐桌後，面前擺著紙張，咖啡和電話。鏡頭一切，餐桌對面一排緊坐在一起的是參議員，女明星和經紀人。Sidney 以傳達 Susan 的口信為理由，坐在 Hunsecker 身後，笑容恭維而虛假。J.J.Hunsecker 被這樣圍著，對身邊的幾位出口不遜，倨傲非常，冷酷十足。

「我告訴你們吧，我身邊的這位 Falco 先生是位千面人，既不會太漂亮，又能足以將你欺騙。看他現在這笑容了嗎，這是他迷人的壞男孩表情…我最喜歡的，也最可愛的，是他貌似可靠的表演，彷彿他真的願意為你赴湯蹈火，這位不請自來的 Falco 先生，是饑渴的媒體經紀人，手段高明，業界公認 」…… 說著，他轉過頭對著僵硬了笑臉的 Sidney：

「給我點火（match me，跟我比啊），Sidney 」。

在隨後一組鏡頭裡，Sidney 隨著 Hunsecker 在夜幕中的街頭同便衣警探寒暄。靠近鏡頭的 JJ 與警探提供了一個色調較暗的聚焦角度，讓我們把觀看重點放在 Sidney 身上，此刻他看起來離攝像機較遠，但位於屏幕正中，光線清楚地描繪了他的表情神態：他正以自己的眼光打探 Hunsecker 與其他人的關係，判斷他們的遠近親疏，尋找能夠利用和鑽營的空隙。這樣的情節設置在片中比比皆是。

不遠處一伙人扭打在一起，Hunsecker 停下回頭看了一秒鐘，說了那句「我愛這骯髒的城市」。一旁的 Sidney 盯著 Hunsecker 的背影，眼神充滿艷羨與嚮往。在同 Hunsecker 的爭執中，Sidney 拿出了他那套「除非…我可不幹」的把戲——鋪陳，解釋，辯白，表功勞，裝可憐一氣呵成，隨後拋出更大的利益交換，這是 Sidney 面對 Hunsecker 時的慣用套路，在之後的情節中，這一套路將催生本片最大的諷刺段落。

Sidney 開始了針對 Steve 的行動。他來到一家餐廳，企圖將寫著 Steve 醜聞的小紙條塞給一位跟Hunsecker 作對的專欄作者，並抓住其「跟賣煙女孩調情」這個小辮子進行言語威脅（這是 Sidney 與 Hunsecker 達成的共識，利用一個與 Hunsecker 關係並不好的專欄作者之手，誣陷 Susan 的男朋友 Steve ）。整部影片中簡直是圍繞著一場接一場這樣的場景進行的：機位圍著桌子，鏡頭對準對話雙方兩邊切換，耳語，暗自傳遞的眼神，小動作中的爭執和妥協，對抗與和解，充滿機鋒的「話中話」…這一段的妙處在於，原本以為會順利進行自己計劃的 Sidney，卻遭到了被威脅的作者的猛烈反擊：

「你的朋友 Hunsecker，你替我轉告他他就是個敗類，別管我的私生活多麼糟糕，但最起碼我的專欄從始至終清清白白，而你的朋友他什麼都登！添油加醋大肆炒作......告訴他你們一樣的品行墮落、道德敗壞！」

那張前一秒還充滿著得意笑容的漂亮面具瞬間變成了一副慘敗的灰頭土臉。就在這個檔口，Sidney 遇到了另一位專欄作者，這位仁兄可就沒那麼高尚清白了。Sidney 暗示可以提供「樂子」給這位寂寞的作者，後者欣然接受。Sidney 領他回到自己的住所，在那兒賣煙女孩正等著跟 Sidney 的午夜約會。意識到自己被當成換取好處的漂亮籌碼，女孩生氣準備離開。

Sidney「他可是個大人物，他很孤獨，別傻了！」

女孩「Sidney ，我不做這種事。」

Sidney「可是你需要他幫助對吧，我也需要，我今晚就需要他寫的專欄。你不是讓我給你幫忙嗎？你不是有個正在軍事學院上學的孩子嗎？」

女孩妥協了「你就是個毒蛇，Falco ….你真卑鄙啊…」

Susan 央求哥哥幫男友Steve保住工作。並不情願的 Hunsecker 假意答應，而 Sidney 則再次獻上「良策」。Hunsecker 在劇場里 同妹妹和 Steve見面，表面上願意達成和解，實則不斷與 Sidney 配合用言語打擊刺激耿直單純的 Steve。Steve 果然中招，面紅耳赤地與之爭辯，最終不歡而散。Susan 無奈地向哥哥承諾會同 Steve 分手。原本以為已經達成目標的 Sidney 喜出望外，在餐廳里向 Hunsecker 邀功，沒想到薑是老的辣，Hunsecker 並不打算就這樣放過 Steve，他提出自己將和妹妹離開去旅行，讓 Sidney 對 Steve「使出殺手鐧」。

「你沒看到今天那小子竟敢公然踐踏全世界最偉大國家、六千萬公民的選擇？你以為這只是個人恩怨嗎？不，他不是在羞辱我，他羞辱了我的讀者。」

Sidney 大概和我們一樣為面前這個卑鄙的自大狂而震驚。同時他也嗅到了機會的味道，再次使出了那套「除非…我可不幹」。

「是你看不清方向，這是我的機會，我不會去的，就算你讓我上天堂，就算你把埃及豔后給我也不幹！J.J，我用我母親的生命起誓，我不會為你做的！除非你讓我上專欄…」

就這樣，死都不會去做，用母親生命起誓不會的 Sidney，為了 JJ 承諾的專欄，走進 Steve 演出的酒吧，偷偷將一包毒品放進了 Steve 的口袋，並且叫來了警察。

Sidney 算一個十足的惡棍嗎？似乎不是，他長著漂亮討人喜歡的臉蛋，聰明有經驗，懂得察言觀色，懂得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懂得討女孩子歡心，如果換一個角度，他可以完全看起來像都市裡任何一個上進的青年。然而這一切都成了他為了踐行自己那句「進入上流社會」而使出的招數。我們一次次看著他在人們中間周旋，那裡有 JJ 這樣完全冰冷的「成功人士」，也有 Steve 和他的經紀人一樣只因惹上了「上流社會」就被不斷設計和陷害的倒霉蛋。我們希望他們一次次的嘲笑，指責，痛罵，捉弄，能讓 Sideney 清醒過來，丟掉那張可笑可憐的面具，做出「正確的選擇」。然而並沒有。一次也沒有。就像 Hunsecker 的助理所說：

「你挺能逗人開心的，但你心裡根本沒有對人的真誠和尊重。你腦子裡只想著，怎樣輕鬆賺大錢。儘管有時我覺得你有更大的野心。」

而對於「我們」悲天憫人的眼光，Sidney 已經在影片中給出了回應，他對那個對自己仍抱有希望的秘書吼道：

「你以為自己生活在童話世界中嗎？這就是生活，習慣它吧！」

《成功的滋味》劇照

《成功的滋味》不是一部完美的電影，同時，它也不是一部讓觀眾愉悅的電影。作為一部『非典型』黑色電影，《成功的滋味》拋棄了圓滿精巧的劇本敘事結構、必然能夠博得觀眾喜愛的典型角色，著力通過精心設計的攝像、有力的對白來不斷推進故事進行。

黃宗霑掌鏡的黑白攝影堪稱一絕。壓抑的鏡頭中，紐約的夜色與那些蠅營狗苟的人們融為一體。而那些城市街頭的景象，在看似熱鬧非凡的燈光之外，建築的黑色剪影如同 Sidney 的慾望和野心，冰冷，龐大，暗暗潛伏，呼之欲出。

黃宗霑，首位榮膺奧斯卡金像獎的華人攝影師，曾 11 次被提名。

另一方面，兩位男主演的演技在攝影奠定的黑暗基調下彼此映照，渾然天成。片中 J.J.Hunsecker 魁梧高大，在黑白兩色的濃重勾勒之下就像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冰冷劊子手，Sidney 則是圍著他打轉試圖舔一口肉渣的可憐蟲。二人彼時都不是好萊塢頭牌大明星。可是就像 Roger Ebert 評價的那樣：「哪個正經演員能把（片中）的角色演藝得如此到位！」

在最後的一場戲裡，Sidney 和 Hunsecker 兩個人，共同摧毀了他們原以為的巨大勝利（本文不對結局做劇透，看電影的人需要自己去見證和體味）。「成功的滋味」，真的像 Sidney 想像的那樣甜蜜嗎？影片沒有從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但我們大概可以借用片中 Hunsecker 評價 Sidney 的一句話：

「你被禁錮在自己的恐懼、貪婪和野心中，不得自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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