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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01-28

在下面這篇文章里，我要和大家分享一個真實的故事。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是來自於網上的一段播客音頻（Malcolm Gladwell Podcast - Blame Game）。在聽完這個故事後，我曾經陷入深深思考，甚至感到一些害怕。因此我總想有機會時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和大家分享，但後來由於忙一些其他的事情就被耽擱了。

一直到最近，我總算有時間做了一些延展閱讀，把這個故事中提到的一些人物和事件再度研究了一遍，於是有了下面這篇文章。有興趣和時間的朋友，我也推薦你們去收聽一下這個播客的音頻原文件（鏈接在本文末）。

故事起源於一場離奇的車禍。

2009年8月28日下午，美國加利福尼亞公路交警Mark Saylor開車送他女兒Mahala去參加足球比賽。同時他的車上還有他太太和連襟（見上圖）。值得一提的是，Mark本來開的是凌志IS250車型。但是該車的CD播放器有些問題，於是當天早上Mark將自己的車送去車商那裡維修。在他自己的車被維修的時候，車商租給了他一輛臨時用車，凌志ES350。這個細節非常重要，在下文中你會明白我這麼說的原因。

在Mark快到達足球學校時，一件詭異的事情發生了：Mark發現自己的汽車無法停下來。他試圖去用力踩汽車的剎車，但是越是踩，汽車的行駛速度反而越快。

Mark開始緊張起來，於是他讓坐在後排的女兒打電話報警。當時這段報警的電話錄音被錄了下來，內容如下：

接線員：這裡是911。

Mahala：我們的車停不下來。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接線員：你們在哪裡？

Mahala：我們在125公路朝東方向，可是我們的車越開越快。哦天吶，前面是一個交叉路口，我們的車停不下來，，，。。。

從電話錄音里我們可以聽到汽車的撞擊聲。最後Mark開的這輛凌志ES350以接近每小時200公里的速度撞向另一輛高速行駛的卡車，然後再撞向路口。很不幸的，車上的四位乘客全部當場死亡。

更離奇的是，Mark一家的悲劇似乎並不是特殊情況。2010年2月，美國的高速公路安全管理局（NHTSA）宣布，他們收到102個關於豐田汽車油門加速異常的報告，和上面提到的車禍的情況非常類似，即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豐田車自動加速。有大約90個人在這種莫名其妙的加速情況下發生車禍而喪生。

這起離奇的車禍引起了當地輿論的關注，大家最關心的問題自然是：為什麼豐田車會自動加速？為什麼司機猛踩剎車還是無法將車停下來？難道在那個瞬間該車被靈魂附體，不受司機的控制而自作主張？

對於豐田車自動加速的最普遍的解釋是：該車的油門板有問題。當司機踩下油門完成加速，並且不再踩油門時，由於油門板機械裝置老化，它並沒有像正常情況那樣快速彈起。也就是說在司機沒有踩油門時，油門板還是處於加速狀態。

另外一種相關的解釋，是豐田汽車的車內地毯有問題。由於車內地毯比較粘，在司機踩下油門後，油門板會粘在地毯上，導致司機把腳移開之後，油門板沒有彈起，於是車在行進過程中不斷加速，一路前進直到車毀人亡。

從2009年年底到2010年年初，豐田公司在美國共召回了520萬輛豐田車對於其油門和車內地毯進行維修置換。後來召回的規模擴大到歐洲（180萬輛）和中國（7萬5千輛）。

因為這個油門板和車內地毯的問題，豐田公司也被迫開始進入漫長的訴訟噩夢。2014年3月，在經歷了4年左右的法律訴訟後，豐田公司和美國政府達成協議：豐田公司同意向美國政府支付12億美元的罰款，作為該公司忽略其汽車安全問題的懲罰。這個規模的罰款額度是截至當時世界上對於任何一家汽車公司歷史最高的罰款。

讀到這裡你可能會覺得：這不就是一件被廣大媒體普遍報道的汽車安全事件么？有什麼特別之處需要特地寫出來么？別急，故事才剛剛開始。

回到上面提到的豐田汽車安全故障的原因：油門板由於機械故障或者車內地毯太粘而沒有自動彈起，導致豐田車莫名自動加速。這個解釋有一個地方說不通，即如果司機在這個時候踩剎車，為什麼無法將車停下來呢？有過多年開車經驗的老司機應該都知道，即使汽車的速度再快，如果那時候用腳猛踩剎車，只要汽車的剎車沒有問題，那麼汽車會被強行停止。在我們去學開車拿駕照時，大家應該也都有印象，有一門課就是專門教我們如何緊急停車的，而司機要做的也很簡單：猛踩剎車就行了。

在上面提到的Mark一家的車禍里有個細節，當他女兒打電話報警時，她說的是：我們試圖踩剎車將車停下來，但是車卻停不下來！這是一個讓人疑竇重生的地方：因為即使油門板卡住，或者被地毯黏住，在正常情況下剎車的話還是應該可以把車強行停下。

於是又有了第二種解釋：豐田車的車內電子系統有問題。由於一些無法說的清楚的原因，車內的油門和剎車系統忽然失靈，導致油門自動加速，剎車不起作用，因此汽車不斷自我加速，一直到撞到障礙物被迫停下。

產生這種懷疑也不是空穴來風。要知道現在的汽車今非昔比，車內各種裝置都已經高級和複雜很多。一輛普通的小汽車，不管是豐田也好，還是諸如本田，奧迪，現代等其他品牌也好，其中包括的電腦代碼大約有1億行。對，你沒有看錯，1億行電腦代碼！這些電腦代碼控制著車中各種功能，比如啟動，加速，燈光，音響，刮雨器，車內空調，等等。

相比之下，一架波音787客機中的所有電腦代碼加起來大約是700萬行。也就是說，從電腦代碼的角度來比較，一輛小汽車要比一架波音客機複雜得多。有過碼農經驗的朋友都知道，電腦代碼都是人寫的，因此總會有錯。如果一輛車中有1億行電腦代碼，誰能保證其中沒有幾個BUG？

2009年11月，一家諮詢公司Safety Research & Strategies的總經理Sean Kane通過美國ABC新聞網聲稱，他們公司發現了2000多起豐田車莫名加速事故，這些事故導致16位司機死亡，243位司機和乘客受傷。Kane指出，這些事故的原因不是油門卡住，而是豐田車車內的電子控制系統（ETC）有問題。

但是Kane的分析似乎不太站得住腳。2010年2月，加利福尼亞的汽車專業研究公司Exponent在對豐田車車內電子系統進行了嚴格的檢測後，得出結論：沒有證據顯示豐田車的車內電子系統故障會導致豐田車自動加速。同時期的華爾街日報報道指出：Safety Research & Strategies的公司收入來源於對汽車公司提起法律訴訟並贏得官司，因此其報道有很大的偏見。該公司總經理Kane在他發布的研究報告中沒有主動披露他們可以從打贏官司中獲得經濟利益。他們選擇隱瞞如此重要的信息，對大眾有失信的嫌疑。

後來豐田公司又委託美國斯坦福大學的汽車研究中心對其車內的電子控制系統進行檢測。該中心的汽車機械教授Christian Gerdes在對豐田車內電子系統做了仔細的檢查後得出結論，沒有證據顯示車內電子系統有任何故障，或者和自動加速故障有任何關聯。

對於豐田汽車電子系統的質疑還有一個漏洞，那就是這樣的汽車詭異加速造成事故的問題並不僅限於豐田汽車。

比如上圖顯示，由於汽車詭異自動加速而造成的車禍，在幾乎所有的汽車製造商中都有發生，不光有豐田，還有沃爾沃，鈴木，大眾，本田，尼桑，福特，克萊斯勒等等。除非所有汽車廠商的電子控制系統都有問題，否則用這個理由去解釋上面提到的Mark的車禍顯得不太具有說服力。

如果不是電子系統的問題，那麼這些離奇的車禍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福爾摩斯說過：在排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後，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那麼這個剩下的可能是什麼呢？就是司機自己。

汽車是一架精密的儀器，而控制這架儀器的，最終還是開車的司機。在本文開頭我提到一個重要的細節，即Mark當天開的是一輛臨時的替換車，因為他本來自己的車被拿去維修了。也就是說Mark對於這輛替換車的操作並不是那麼熟悉。這是一個關鍵，因為如果司機對汽車不是很熟悉，那麼他在駕駛的過程中出錯，或者緊張導致發生故障的可能性就會高很多。

2011年2月，美國高速公路安全管理局（NHTSA）和美國航天管理局（NASA）發布了針對豐田汽車詭異加速問題的研究報告。該研究源自美國國會的特別要求。美國國會同時要求航天管理局NASA加入調查，因為該機構有大量的電腦專業人才，可以對汽車內的電子控制系統進行專業的評估。整個研究報告耗時10個多月才完成。

這份報告中指出：豐田汽車詭異加速，導致車禍問題的主要原因是，汽車司機沒有踩剎車，而是踩了油門！也就是說，在整個車禍過程中，罪魁禍首就是司機本身。他們壓根就沒去踩剎車，或者他們把腳放在油門上，誤以為自己踩了剎車，因此才會出現上面提到的情況：踩得越重，汽車速度越快，以至於根本停不下來。

NHTSA和NASA的報告指出：他們仔細研究了汽車詭異加速導致車禍的58個真實案例。其中有18個案例根本是無稽之談，跟汽車故障完全沒有關係。在剩下的40個案例中，有39個案例都沒有找到汽車故障的證據。剩下的一個案例和油門板被卡住有關，但這屬於極少數個案。

和飛機類似的，每一輛汽車中都有一個記錄一些重要行車記錄信息的黑盒子（Black Box）。研究人員檢查了58起事故中的汽車黑盒子，發現有35起事故里，司機壓根就沒有踩剎車。另外9起事故里，司機只是在快要撞車時才輕微的踩了下剎車。用報告研究人員的話來說：絕大部分汽車自動加速造成車禍的原因都在司機本身，他們把腳踩在油門上而非剎車上。

加利福尼亞大學心理學教授Richard Schmidt指出，司機犯錯是造成車禍的最主要原因。這些錯誤發生的比較常見的情況是：司機年齡比較大，司機開的是新車或者自己不熟悉的汽車，駕駛員座椅沒有調整到適合司機身高的最佳位置也是原因之一。通常情況下，司機先踩油門讓汽車加速，然後到達一定速度後司機會腳踩剎車為汽車減速。但是這時如果司機誤踩在油門上，那麼汽車會繼續加速。在這種情況下，有些司機會開始緊張，他們會懷疑汽車內的電子控制系統是否出了什麼毛病，於是他們會猛踩剎車想讓汽車停下來。但問題是，他們以為自己在踩剎車，而事實上腳還在油門上，於是踩的越猛，汽車速度越快。在這種惡性循環下，發生車禍的概率就會高很多。

有些朋友可能會問，既然是司機自己的錯，為什麼豐田公司還會願意向美國政府上繳巨額罰款？這背後的原因很可能不是一兩句話講得清楚的。豐田公司一直有志於成為全世界最大的汽車公司，因此在21世紀的前十年擴張迅速。2015年，豐田公司賣出了1千萬輛汽車，比排名第二的德國大眾和第三的美國通用都要多。快速的擴張也帶來了很多伴生問題。

豐田公司的總裁Akio Toyota也曾親口承認公司的擴張步伐可能有點過於激進了。即使其油門和車內電子系統確實沒有問題，但是在汽車的其他功能方面也不是完美無瑕，比如豐田汽車的油門確實有反應不靈敏，有時候會卡住的問題。因為這個油門反應不靈敏的問題，豐田公司召回了數以百萬計的汽車進行維修更換。雖然這個問題不一定是直接導致上面提到的那些車禍的最直接原因，但是豐田公司本身的汽車質量也並不是無懈可擊。同時消費者對於豐田品牌的印象是一個比較複雜的問題，如果豐田拒不承認自己的失誤對於挽回消費者信心也未必是最佳的策略。在經過了曠日持久的訴訟戰之后豐田決定支付罰款，應該是一個經過反覆衡量比較利弊以後得出的比較成熟的決策。

但我想和大家分享這個真實故事的最根本原因，是想告訴大家，很多時候在現實中要搞清並且忠於事實真相沒有那麼簡單。由於我們人類本身的非理性，加上很多人喜歡尋找「短平快」的問題答案，造成了對於很多問題我們可能會忽略事實，而訴諸感受。對於那些在「詭異加速事件」造成的車禍中喪生的司機和乘客的家人和朋友來說，要他們接受車禍發生的原因主要源自於司機的誤操作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因此如果可以找到一個更「可能」的原因，比如油門板有故障，或者電子系統出錯，會讓死者的家屬在感情上更容易接受。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就在於我們講感情。但是感情上更讓人接受的解釋，未必忠於事實。這也是我反覆強調「證據主義」的主要原因。只有堅持信奉證據主義，才能讓我們免受人類情緒和感覺的影響，在完全冷靜的情況下做出最最客觀的判斷。這個道理在金融投資，政治觀點等其他領域也是相通的。

希望對大家有所幫助。

數據來源：

Malcolm Gladwell Podcast - Blame Game: revisionisthistory.com/

web.archive.org/web/201

autoblog.com/2009/12/10

wsj.com/articles/SB1000

http://www.nasa.gov/topics/nasalife/features/nesc-toyota-study.html

nhtsa.gov/UA

npr.org/templates/story

nytimes.com/2014/03/20/

edmunds.com/about/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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