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頑疾——豪族的野蠻生長

秦漢時代使中國歷史上極為強盛恢弘的時代,無論是始皇帝的一統寰宇還是漢武帝北征匈奴,直至昭宣之治達到極盛,秦漢時代以其特有的粗糲、恢弘的特質,成為中國古代最為輝煌的篇章之一。然而自元帝即位以來,西漢的國勢逐步走向了下坡路,在外戚政治不斷的欺凌之下,最終為王莽所篡,後人論及西漢的衰落,最喜引用的便是宣帝與元帝的這段對話。

【孝元皇帝……柔仁好儒。見宣帝所用多文法吏,……嘗侍燕從容言:「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宣帝作色曰:「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任德教,用周政乎!」……乃嘆曰:「亂我家者,太子也!」】

試圖以此將西漢的衰落悉數歸罪於元帝的軟弱和俗儒的迂腐,然而西漢的衰落在本質上是一種根源於秦漢帝國體制的頑疾,在經歷了武帝到宣帝近百年的鼎盛之後,秦漢帝國終於在元成時代走向了衰落,與其說元帝是西漢衰落的罪魁禍首,不如說他也只是被這股歷史大潮裹挾著的可憐人,真正摧毀秦漢帝國的,是編戶齊民體制的崩潰和豪族的野蠻生長。

誠如上言,秦漢帝國是中國古代最為強盛的時代之一,而其強盛的基礎則在於其編戶齊民體制,這一制度的全民推廣,意味著國家可以有力的掌握戶籍,有效的組織、動員、利用民間的財富和兵源,為富國強兵、開疆擴土奠定了基礎。在漢武帝時期,通過打擊遊俠、巨富,西漢消滅了戰國以來殘存的社會勢力,編戶齊民得到了徹底的落實,國家力量臻於極致,從而開啟了長達百年的武宣盛世。

然而國力達到頂峰也就意味著國力即將開始下降,這裡的問題在於,編戶齊民制度本身就不是牢不可破的,本身平民依據財富、地位的不同有強弱之分、貧富之別都是十分自然的事情,有比自耕農更強大的豪族存在才是正常現象,但是國家希望通過編戶齊民加強國家對社會的控制,形成「一君萬民」的社會結構,加強社會的穩固,然而這種結構的維繫極其依賴於皇權及其官僚系統的調控,然而到了宣元之際,高效運轉將近百餘年的漢家制度開始老化,加之民間財富的分化,編戶齊民制度下的一部分人強大起來,突破了編戶制度的桎梏,成為一股影響國家統治的新勢力——豪族。

豪族在本質上同遊俠一樣也是一種社會勢力,但是與遊俠、巨富不同,豪族本身就是植根於編戶齊民制度之中。遊俠和巨富是戰國時代的遺存,他們生長於巨變社會的夾縫處,他們本身就是舊時代的遺老,終將成為先秦時代的葬歌,但是豪族不同,在豪族憑藉自己的努力成為【武斷鄉曲】的豪族之前,他們的先輩和其他的編戶民沒有區別,他們本身是編戶齊民制度的一部分,但是他們一步步突破了編戶的桎梏,成為了縱橫一方的地方勢力。

豪族對國家力量的影響在《史記·平準書》里有明確的記載:【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於鄉曲。】豪族通過武斷鄉曲、隱匿戶口,與國家爭奪戶籍。隨著官僚機構的腐化,行政效率降低,國家能夠得到的財富被官僚侵奪,為了增加稅源苛捐雜稅大量增多,這更加加大的自耕農的壓力,編戶民為了躲避國家的苛捐雜稅往往依附於地方豪族,這使得國家能夠徵收到的稅源和兵源進一步減少,由此進入一個惡性循環,腐朽的官僚系統和豪族的野蠻生長一步步榨乾了帝國的財富和命脈,豪族的不斷強大加劇了土地的集中,自耕農不斷破產,社會矛盾層層惡化,最終導致了西漢的終結。

其實豪族的興起最早可以追溯到武帝時期,但是武帝、宣帝通過強硬的徙陵政策不斷打擊豪族的勢力,因而維繫了國家的穩定,但是到了元帝時期,豪族的強盛已經難以抑制,強硬的徙陵政策在之後鮮有出現,與其認為自元帝開始的諸位漢家天子全都生性軟弱(事實上至少哀帝可絕不是個軟弱之人),倒不如說是豪族已經強大到國家無法對其實施強硬政策,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西漢後期以來儒學的興起,與其說是元帝的個人偏好,不如說是面對豪族兼并土地的嚴重問題而產生應對措施,早在王莽改制之前,師丹、孔光已經開始試圖進行井田制改革,重新恢復土地秩序,然而這樣的改革只會進一步激化社會矛盾,最終一片混亂之中西漢走向了滅亡。

光武帝重建了帝國,但是卻未能解決秦漢帝國的頑疾,全新的官僚機構使得行政更加有效,但是豪族問題卻依然無法根除,度田事件更是又一次展現了豪族不可忽視的力量。到了東漢中期,豪族問題進一步惡化,豪族通過學習儒家經典,以察舉製為上升渠道,形成了一種新的形態——士族。士族是三種身份的結合:豪強、儒生、官僚,這使得他們在朝堂之上舞動權柄,退到地方又是一方豪強。因為前者,他們的權力進一步上升到國家層面,因為後者,他們無需仰人鼻息,到了東漢末年,上層的腐朽和地方勢力的泛濫,最終徹底摧毀了秦漢帝國,東漢諸州從監察區轉變為行政區不僅意味著地方軍閥的興起,更是意味著整個秦漢帝國體制的崩潰。

秦漢帝國立足於他的編戶齊民制度,然而社會勢力的自然生長卻在其中造就了豪族這一地方力量,國家試圖打擊豪族卻無法抑制其野蠻生長,豪族的存在導致了土地集中、稅源減少,最終導致了西漢的滅亡,而東漢時代,豪族進一步轉變為士族,加上皇權的衰弱,秦漢帝國徹底失去了對地方的控制力,帝國徹底瓦解,董卓東進的號角不僅意味著東漢的衰亡,更代表著整個秦漢時代的終結,異族在北方蠢蠢欲動,動蕩的魏晉時代即將到來。

後論:

中國傳統社會一個一直存在的問題就是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係,國家如何處理與社會勢力之間的關係決定了整個社會的體制。秦漢時代的一大特點就是強大的皇權,絕對的編戶齊民制度為其提供了強大的國力,也使得秦漢帝國對於皇權的強盛有著近乎偏執的追求,無論是武帝還是宣帝,他們都不允許豪族成為一個合法存在,他們打擊豪族以求重新回到一君萬民的理想狀態,即使到了皇權衰微的時期,皇權與豪族之間更多的也只有妥協,而沒有合作,二者在長期以來一直處於提防、敵對的狀態,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矛盾:皇權想要徹底控制社會,但是社會勢力卻是不可能被消滅的。可以說秦漢時代國家和社會的關係便是一種對立的關係,國家試圖全面的控制、壓制社會。

魏晉時代同樣試圖控制地方士族、豪族,但是這個時候地方勢力更加強化,皇權根本無法對其實施有效控制,經歷了長達三百年的漫長探索,一種以府兵製為核心的新型國家-社會關係誕生。關隴政權通過府兵制將豪族吸收進入政權,國家給予豪族權力,豪族為國家提供兵源,與秦漢後期相比,二者的關係從消極的妥協轉向積極的合作。科舉制的完善更是強化了這種合作關係,與秦漢時代的士族相比,宋代的文官在地方的獨立性減弱,官僚性質增強,這使得他們對於國家的威脅進一步減弱,不會成為地方的分裂勢力。

經歷了唐宋時代的轉型,明清時代國家和社會的關係最終定型,其突出典型就是士紳,士紳在朝為官僚,在地方又成了地方領袖,他們不同於秦漢時代的士族,他們與官方是一種積極的合作關係,國家給予其特權,而他們在幫助國家將統治延續到基層,由此實現了國家和社會的緊密結合。可以說從秦漢時代的士族到明清時代的士紳,代表著中央皇權與地方社會之間的關係一步步從對立走向合作,最終奠定了傳統社會的統治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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