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新詩之爭可以休矣

新詩和古詩究竟有沒有聯繫?究竟能不能比較?哪個好?哪個更好?新詩是不是已然經典?古詩是不是仍然流行?部分極端的古粉和新粉要不要如此相互鄙視?

古詩新詩之爭可以休矣

文/陳可抒

古詩是古代漢語的柱石,伴隨著我國傳統文化的發展而成長,千百年選拔人才的金線;而新詩受現代漢語的孕育,也受到西方文化的衝擊和影響,愧為高考作文所排斥的唯一文體。粗粗一看,古詩新詩的來源、經歷、現狀,都差異很大,似乎是兩個不同綱目的事物。

但是,無論時代如何變易,詩歌始終是時代文字中最敏感的那一部分,這是詩歌無可磨滅的天性,時至今日,古詩新詩都在極力捕捉著最精妙的文字,所以,它們總有著千絲萬縷的通感。它們恰似同父異母的兩兄弟,無論手中武器如何變化、師父如何不同,終究在眉眼、氣質上還是留有共通之處,不免使人津津樂道。

譬如,清初王士禛曾有名句「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數百年後,台灣當代詩人夏宇也揮筆寫下一首詩,「你是狗我是你的母狗」,技巧相似,內涵完全不同,頗為耐人尋味。

二詩全文如下:

《蝶戀花·和漱玉詞》

王士禛

涼夜沉沉花漏凍,欹枕無眠,漸覺荒雞動。

此際閑愁郎不共,月移窗罅春寒重。

憶共錦衾無半縫,郎似桐花,妾似桐花鳳。

往事迢迢徒入夢,銀箏斷續連珠弄。

你是狗我是你的母狗

夏宇

眾神無處不在

祈禱一無所獲

最屌是狗

狗並不想尋找自我

牠找吃的然後找另外一隻狗

牠聞聞牠搖著尾巴

我替牠翻譯

牠說的是:真好

我是狗你是我的母狗

1. 新詩古詩的技巧頗多相通之處:

「王桐花」此句為時人所激賞,自不必說,無非是將相愛相伴之意寫絕了。其它像什麼「你挑水來我澆園」、或者「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驄馬」,只是寫出了你儂我儂的相伴,卻不如此句又翻出「因枝附葉」的相生之意。

夏宇的現代詩「你是狗我是你的母狗」,手法上和桐花一句極相似,都是「因枝附葉」,只不過方向又有不同——桐花是更優美的誇讚,母狗卻是愈下賤的寬慰。不過,相愛的溫情倒也是相同的,甘願和愛人一起去過更下賤的生活,這種愛情並不比才子佳人遜色多少。

那麼,單就句子來說,此二句手法相當,用事相反,相映成趣。

2. 新詩的內涵已經變化:

但是,「你是狗我是你的母狗」,這只是詩的題目,全詩讀下來,其實是這樣的殘酷——

女主想鼓勵低落的男主說:「(就算)你是狗我(也)是你的母狗」,所以振作起來吧!

而「狗並不想尋找自我」。

他還說:「真好,我是狗你是我的母狗」,那你就真的做一隻母狗吧!

——有點像《喜劇之王》裡面的鏡頭,陪酒女郎張柏芝和死跑龍套周星馳萌生感情,一夜魚水,早晨起床,回到嚴酷的現實:他不是桐花,她更不能是桐花鳳,他們只能是別人眼裡卑微和下賤的角色,只能是狗和母狗。

是的,這很屌絲,很壓抑,很無望。所以周星馳故作冷漠地給張柏芝付了過夜費,轉身裝睡,張柏芝也十分配合地、自甘墮落地、假裝地拿著錢,說了句「謝謝老闆」,轉身就走。——明明希望像桐花和桐花鳳一樣相愛相伴,但兩個人只能屈從於命運,同時選擇轉過身去,用令人心酸的方式。

翻開傳統文學,對愛情的歌頌,大概跳不出「疑是玉人來」、「白首不相離」這樣的才子佳人、名人艷史,而現代主義作品,尤其是波德萊爾《惡之花》、李金髮《棄婦》,乃至晚近的梁曉明《玻璃》、伊蕾《你不來與我同居》等現代意識詩歌的出現,極大地顛覆了傳統作品所形成的寫作慣性。

「母狗」一詩,儘管技巧上和古典詩歌仍是相通的,但命題領域和語言結構已經迥然不同。

3.時代的內涵在變化

這就是現代性,現代的社會群體意識在文學藝術上的表現——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傷痕、尋根、先鋒等等文學思潮的湧現,使人性得到了一次又一次爆發性的解放,使得在題材上,小人物的命運得到了更切實際的、第一視角的關注,在技巧上,作品中多了許多荒誕、顛覆、無厘頭的現代元素

在這裡,兩首詩並不僅僅是內容、三觀或者美感的不同——它們反映了古詩和新詩在內涵上的全面比較。

比如唐人施肩吾也寫道,「郎為匕上香,妾是爐中炭,相會香又暖,去時俱成灰。」在描述上,其實更加偏重於《喜劇之王》中的這個場景。但是,它仍然是古典的,因為它仍然偏重於提取優美理想的部分,僅僅在主題上寫了點無關痛癢的哀怨,而沒有顛覆、尖銳、自嘲、自黑等等這些現代無厘頭的味道

更加值得注意的是——為什麼要拿「母狗」和「桐花」來作為典型案例呢?——「母狗」和「桐花」所取得的社會關注度較為類似,都是為「時人所激賞」,都能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作品當時的社會思想意識形態。那麼,二者內涵之變化,正能夠反映出時代內涵之變化。

4. 新詩更貼合現當代思潮

夏宇是台灣詩人,兩岸的文學交流一直並不算十分通暢,而夏宇能以獨立的姿態在大陸的讀者中獲得很高的追捧,多半是和其直率痛快的現代感有關。「母狗」一詩的出現並非偶然,讀讀夏宇的代表作之一《甜蜜的復仇》就知道了:

《甜蜜的復仇》

夏宇

把你的影子加點鹽

腌起來

風乾

老的時候

下酒

董小姐說,夏宇的詩「很浪、很痛快」,我以為這句評價很傳神,而且頗得當代年輕人的精神。

所以,時代的內涵已然發生許多改變,詩歌乃至文學的前提即隨之亦有變易,這是我輩現代人所逃離不掉的大基礎。故此,研究新詩的不懂古詩,不知變易的由來,固然是缺陷,卻也還算情有可原;研究古詩的不懂新詩,罔顧當代的內涵,固步自封,不免就是脫離時代了

現代思潮、現代文學、現代詩歌,是不可分割的一體。五四運動伴隨著新文化運動、也伴隨著「這是一灘絕望的死水」,改革開放伴隨著文學復甦、也伴隨著「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當前的國際化接軌伴隨著文化多元化增長、也伴隨著「不要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

這本來也沒什麼稀奇,正如大唐的國力強盛伴隨著唐傳奇的繁榮、也伴隨著「在天願作比翼鳥」,大宋城市人口劇增伴隨著話本出現、也伴隨著「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時代在發展,文學在進步。

5. 文學不能脫離於時代

不是一定要去懂得下半身、撒嬌這些詩歌中先鋒的部分,也並不是一定要全盤接納優劣難辨的梨花體、烏青體,最基本的要求是:你要知道郭沫若、戴望舒、穆旦、郭小川、食指、伊蕾、多多、顧城……等等一些主要的詩歌發展脈絡。畢竟,新詩發展史,抵得上半條現當代文學發展史。

舊詩和新詩,在目前,是獨立發展的,但是文學史的滾滾車輪卻是文學各部分的共同發展、與社會意識發展相結合的共同結果。——為什麼文化上會出現二次元的空耳和鬼畜?為什麼會出現直播和喊麥?為什麼詩歌上會出現廢話、烏青和梨花?為什麼會有汪國真熱?為什麼詩藝並不是頂尖的余秀華卻會紅?為什麼有人大力倡導中華新韻?為什麼每次謠言中都有李白的詩而且還有人願意相信?為什麼古詩會出現流年體,而這種風格其實從清朝黃仲則等人處就有所發軔?——等等一切問題,都是整體的社會意識使然,也是社會意識的整體反映,沒有人能獨立時代而存在。詩歌的發展,若是脫離於時代,就純粹變成了技藝的打磨,就變成了花哨的手藝和個人的小情懷。

不管你喜歡新詩也好,鄙視新詩也罷,無法否認的是,文學的發展是社會意識形態發展最直接的表現,而在此時,詩歌又是當代文學的急先鋒。此處的詩歌,基本指新詩,當然也包括鄭孝胥、郁達夫、俞平伯、錢鍾書、聶紺弩、沈祖棻、繆鉞等人在古體詩上的努力。但是,必須看到,在整個社會意識形態的表現中,古體詩的比重所佔不多,想要了解和體味這個時代,新詩才是不可逾越的重要組成。

人不能脫離他的時代。

雖然我特別喜歡翻一些故紙堆里的東西,也特別喜歡懷著一顆同理心,揣度古時的人們在那時的感受和想法,但好在我也深深地清楚:歷史是一面鏡子,照出的是我們向前的路。談史、探史,不過是以史為鑒知其興衰往替罷了,真正的命題還是:如何繼往開來。

與時代偕行,默默推此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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