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灣舊事

1.

這座南方小城鎮一到盛夏,便氤氳起一層散不去的濕氣,覆在皮膚上如喝飽了水的葉綠素。蟬鳴像是由著細線牽絆的紙風箏,隨著透明的空氣和季風四處飄蕩著。城鎮連接外部霓虹世界的柏油馬路在熱浪里軟成棉花糖,正慵懶沉睡之時,踩在它身上的一個窈窕身影停住了腳步,只聽得悅耳的聲音從胸腔發出,在寂靜的盛夏晌午時分,顯得格外清亮。

「這就是那座夏子灣小鎮吧,倒也清凈。」女子身穿紫色長袍,袖口大開,一雙潔白的手臂露出來,體香撲鼻,眉眼如畫,手裡卻握著一隻玲瓏短刀,精緻乖張,氣度不凡。

站立在她身旁的一個黑衣男子恭敬地彎腰道:「正是夏子灣,古時稱夏國,四季如夏,歌舞昇平。建國四年即被楚國滅,盛世繁華不過一瞬間。主人要找的那具盛放遺骸的錦盒,就藏在夏子灣祠堂附近極隱秘處,錦盒以水銀澆灌,必是十分安妥。

「那就好,隨我來,帶你去見我師哥。」話音未落,一抹紫色已消失在小鎮入口處,從遙遠的高空中突然吹來一股疾風,伴著潮濕的水汽,無孔不入地彌散開來。

2.

我睜開眼,頭頂上是一扇正在緩慢轉動著的吊扇,錄像機里循環播放著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決賽中國女排3-0擊敗美國女排的那場歷史性比賽。聒噪的歡呼聲鑽到耳膜里,我吐出一口氣,翻了個身,隨手按下電視遙控器的紅色按鈕,世界又一下子清凈了。

這是2003年的夏天,我在一座叫夏子灣的南方小城鎮里租下了一戶農家小院。小院種植著許多植物,不知名的花草爬滿了院落的牆壁,風起時沙沙的聲音聽起來彷彿是助人睡眠的白雜訊。我手裡拿著表妹寄來的那盤錄像帶, 錄像帶上金色的「1984」字樣亮得讓人一陣眩暈。

表妹正在寫一篇關於「中國女排精神」的論文,見我近來閑暇無事,便催我幫她寫稿,又給我寄來一盤老式錄像帶,說是助我一臂之力,居然是1984年中國女排奪冠的那場比賽,天曉得我拿什麼設備觀看。我收到錄像帶後跑遍了大街小巷,才從一位滿臉褶皺、坐在老樹底下乘涼的老頭兒那兒搞到一部老式錄像機。我從他家裡拎出來那部滿身傷痕的錄像機,站在炙熱的陽光下,心神一絲恍惚,彷彿回到了洋溢著國人歡笑和淚水的1984年夏季。

錄像帶播放途中出現了雪花,我擰開一罐啤酒認真地喝起來,繼續在歡呼聲中等待國歌聲嘹亮地響起,然後我輕輕地關閉錄像機電源,將捏扁的啤酒罐扔進垃圾箱里,和衣躺到了床上。在床上睡覺的三星手機被我拿到手裡,我百無聊賴地翻看著手機里的通訊錄,李雷、韓梅梅的名字隨著手機按鍵上下跳躍著。

突然我翻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這名字很古,古到我需要查新華字典才能讀出它的發音「古彧(yu)」。我奇怪地打開通訊錄詳情頁,一串陌生的號碼映入眼帘。

我沒有像恐怖片中的主角那樣將號碼撥過去,午夜時分的靜寂總能讓人生出幾分膽怯之心。我將手機蓋輕輕合上,將床頭燈打開,從抽屜里翻出一盤磁帶,磁帶上的男孩一臉的青澀模樣。這個來自台灣的男生近年來紅得發紫,一首節奏明快的歌讓他的名字響徹大江南北。

「漂亮的讓我面紅的可愛女人,溫柔的讓我心疼的可愛女人,聰明的讓我感動的可愛女人,壞壞的讓我瘋狂的可愛女人。」

情話總是如此動聽,百轉千回縈繞心間,我伴著隨身聽里的音樂沉沉睡去。

3.

夏季的風吹起地面上的一層細沙,層層疊疊地覆蓋住磚石路面,人走在上面發出沙沙的細碎聲響。日光斜斜地從屋檐照射下來,如一隻撫摸肌膚的手,熾熱而令人沉醉。

夏子灣的一座偏僻院落里,紫衣女子換下紫霞衣衫,身著一襲白色長裙,優雅大方,吐氣如蘭。她在院子里擺開一張紅漆大桌,桌上放置一杯幽香茶水,翻開一本古書,正是《本草綱目》。看了幾頁,她將書放下,嘆了一口氣,朝對面坐著的一位身形高大的男子道:「師哥,你早一年下山,師傅生前可曾提起過夏國錦盒就在這夏子灣一帶?」

「彧兒,你與雀奴不必插手此事,師傅生前一再告誡,兩年內不准你二人下山,看來我還是來遲一步。」男子輕嘆一聲,深情地望向古彧。

「我們在山上過的是飲清泉、磨刀劍、古書相伴的日子,兩年前我偷跑下山來才發現時光輪轉,山下世界早已與山中世界不同,脫下古時舊衫,換上白裙短衣,我看甚好呢!」古彧笑得一臉燦爛。

男子無可奈何地端起香茶,一飲而盡,道:「我雖已尊師命下山入世,卻也不懂如今這花花世界。現在想起從來時日,還是刀劍和古書相伴最讓人愜意輕鬆。這鬼地方,拎一把劍出門居然被一群什麼居委會大媽追趕不休。」

古彧巧笑倩兮,露出少女般的頑皮模樣,起身向男子作揖道:「是啦,從前師傅常說你有舊時俠客風情,我看呢,你就和你的古劍舊書為伴,我偏要在這花花世界裡掀起一些波浪!

是吧,雀奴?」古彧說完轉身向身旁一身黑衣的雀奴莞爾一笑。

雀奴怔了一下,站在一旁苦笑不得,只好道:「主人說得是,我看司命下山時日已久,想來應是想念山上時光,倒不如趁這八月盛夏光景,回去拜祭一下師傅,在山上逗留幾日,洗劍曬書豈不快哉!」

聽得雀奴這麼說,司命也不由得苦笑一聲,心想雀奴雖同屬師門,但從小隻聽命於古彧,有他在古彧身邊護她周全,自己心內也是安穩和煦。此時見他言語誠懇,又想師傅過世已一年有餘,也當回山祭拜恩師,此時竟覺情緒翻湧,忍不住要落下淚來。

穩了穩情緒,司命道:「如今交通極為便利,我可速歸。錦盒一事不可貿然行動,一切事宜還等我回來安排處置,謹記。」

說完身形一展,已然如一隻大雁般消失在白日天際之中。

4.

電話里傳來沙沙的聲音,彷彿細沙從半空中一點點細碎地掉落在白紙上,聲音乾淨而脆亮。然後我就隱約聽到耳邊傳來一位女子說話的聲音,如銀鈴般悅耳動聽,似是在用簡練的古語和一位男子對話,所指含義晦澀難懂,令人不得其解。間或有風聲、水聲穿過耳膜,如同置身於一座僻靜幽深的森林中。如古人吟詩作對,醉笑陪君三萬場,不訴離傷。

我悠然轉醒,全身已被汗水浸濕。八月的夏子灣,陽光和溫度持續發揮著獨裁者的威力,晌午時分大街上更是空無一人。我從床上爬起來,擰開一罐放在陽台上的啤酒,像是喝下了一條火舌。

給表妹寫的論文靜靜地躺在電腦文檔里,像是等待榮耀加身的士兵。我攤開信紙,筆尖沙沙地遊走在信紙上,寫下這封寄往遠方的信。

表妹(琪琪):

來夏子灣已一月有餘,安好如初,見信如見人。南方氣候潮濕,來這裡後我常吃辣,抵禦體內堆積的潮氣。這裡正值盛夏,陽光溫暖得很,不像你那裡常年陰雨連綿,帶把傘都像是在帶著整個世界。去年冬天你到中國最北方的城市小住的那段時日,經常給我打電話,像是一塊海綿,吸滿了負能量,又將它們傾倒給我。那段時間我滑落到人生的最低谷,找不到工作,又不肯向家裡低頭,每天饅頭鹹菜配合光合作用,才得以度過那段漫長而心酸的歲月。

好在今年春暖花開之時,我找到了一份可以常年環遊大江南北壯麗河山的工作—導遊,這一直是我的夢想之一,另外一個夢想是個secret,我想告訴你的時候再和你說。今年上半年我從中國最南部的三亞市,再到中國最北部的漠河,隨身都帶著你去年給我寄過來的紅色楓葉。漠河也是你去年冬天居住的城市,你總是在電話里向我抱怨漠河寒冷,但我卻覺得在漠河待著的那幾日,身體里的血都是溫暖而熾熱的。

七月從新疆回來,我便辭掉了那份導遊的工作,想花點時間做一些不一樣的事,比如寫作。你說過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從來都是天生冤家,但是莎士比亞可是從下里巴人變成陽春白雪的,不過我也不打算和你爭辯什麼,因為每次都是我敗下陣來,我想我和你可能才是真正的天生冤家。

你換過很多座城市,聽你說起男朋友也換了很多的時候,我心裡很哀傷,不知為了什麼竟落下淚來,不知誰會有幸成為你最終的歸宿,我希望那一天能夠早日到來。

你拜託我寫的論文我已幫你寫好,擇期將此信一同給你寄去。夏子灣的柳樹很多,柳葉飽滿,我選了幾片顏色鮮艷的葉子,一併將我的思念帶到你身邊,惟願你一切安好。

近日常做奇怪的夢,夢見一位白衣女子說著不明所以的古話,她的身影,很像你。如果你穿上古裝,一定也會美得讓星空都失去了顏色。

5.

司命從白隱山歸來已近中秋佳節,秋日高陽普照,人在白日下更顯渺小和卑微。他想起往年這個時節,師傅定會從酒窖中拿出幾桶親手釀製的桂花香,在皎潔的月光下和他對影小酌,笑談古詩與劍術。在他印象中,師傅總是和藹可親的一副面容,待他情同父子,待古彧如掌上明珠。

他是寒門出身,在懵懂幼年被父母送上白隱山,師從白隱道人。讀四書五經,亦舞刀弄劍,隨歲月漸漸長成儒雅而陽光的成年男子。師妹古彧古靈精怪,刀劍樣樣精通,偏偏對四書五經敬而遠之,只愛讀些藥理學術的古籍,養成了隨性頑皮的性情,卻也讓他心生漣漪,愛護有加。

一年多以前,師傅在山間採藥時被野獸襲擊,不幸患上瘧疾,冷熱交加痛苦萬分,饒是他百年修為也於事無補。彌留之際將夏國公主耶律姬的骸骨一事告知他,他說耶律姬遺骨是古族聖物,希望司命將遺骨請回白隱山安葬,了卻他百年遺願。古彧作為古族最後一支血脈,一定要護她周全。

說完這些後,師傅便溘然而逝。塵歸塵,土歸土,進入下個輪迴中,遭受新一輪的歲月蹉跎修行。

「娛樂未終極,白日忽蹉跎。」阮籍是大智之人。

6.

給表妹寄出信後,我開始在夜裡做起同一個奇怪的夢,夢裡一位陌生女子巧笑倩兮款款而行,一雙潔白的手臂從袖口大開的紫色長袍里露出來,性感而嫵媚。每次她都想要靠近我而不得,最後便俯下身將頭埋在雙膝間悲傷地哭泣起來。然後她退回到霧氣瀰漫的深林中,慢慢遠去的身影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清冷和寂寥。

夢境持續了三月有餘,彷彿覆蓋在皮膚上的二氧化碳。

今天晚上戛然而止的夢被手機簡訊聲響所掐斷,我睜開眼摸到了手機,打開信息頁翻看,是一條發自中國移動的欠費通知簡訊,友好地提示我已欠費十元,請及時充值。我不耐煩地想將簡訊刪除,手指卻鬼使神差地按到了通訊錄的按鍵上,霎時間古彧這兩個字跳進來,我心神一陣恍惚,手一抖竟直接撥了過去,又笑自己神經病,手機已經停機,怎麼可能打得出去電話?

沙沙沙。電話里傳出熟悉的聲響,是一位女子在用簡練的古語和一位男子對話,對話里隱隱傳來悠遠的古琴聲。其他背景聲這時卻放大了數倍傳入耳膜中,風聲、水聲、舞劍聲,衣炔翻飛劃破空氣的聲響,彷彿我手機里的那個世界,與傳言中的江湖有著偉大而隱秘的聯繫。

這時突然手機里傳來一聲輕叱:「誰?!」女子的聲音急促而尖銳。

我慌張地掛斷了手機,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房間里潮濕而寒冷的空氣。這時皎潔的月光從窗外照射進來,我看著摔在地面上的手機,緊張地擰開了床頭燈,將手機撿起來扔到桌子上,大口喘著粗氣。

表妹琪琪的信平攤在桌子上,被月光溫柔地舔舐著,發出聖潔的光。

表哥(西燁):

見信如見人,如你所願,我一切安好。

這座城市讓我感覺踏實,雖然常年陰雨連綿,可我的心是暖的。收到你的信是盛夏時分,現在寫這封信給你時卻已是初冬季節。這座城的冬有一種婉約的美,不像北方那樣粗糙,北方的冬一點都不精緻,我不喜歡。我此刻穿著一件厚厚的毛衣,在寒冷的夜裡給你回信。我總覺寫信是一件莊嚴而聖潔的事,需格外鄭重對待。可惜無法沐浴更衣,我的宿舍不是二十四小時有熱水的家。

今天白天我在公交車上遇見一個男孩,特別像你,不過他在朝我笑。那一刻我有些慌張,慌張於那份嫻熟的笑容里,有幾分的真情實意在。你不像他,你幾乎不怎麼笑的,寄來的生活照都會讓周圍的光線黯淡幾分,可是你啊,偏偏就有這種魔力,明明我和你非親非故,卻感覺與你的心靠得最近。

你知道嗎,讀你信的時候我正在課堂上,你說莎士比亞也是從下里巴人變成陽春白雪的,我撲哧一聲笑出來,給悶熱的課堂帶來一絲清涼,這是你的功勞。比起你的辯解,我更喜歡下里巴人的陽春白雪,你就是那個下里巴人,嘿嘿。

我換手機號這麼久都沒有和你說,我想問問,沒有了聲音的我,是不是會從你的記憶里慢慢消失呢?有一本書里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印象,是從聲音開始的,聲音好聽就是有氣質,不然為什麼你們男孩子沒事兒總喜歡給10086打電話呢?你說我的聲音好聽,像是蜜罐里的糖。我說你聲音沉悶,像是裹在蜜糖里的喇叭。

再過幾天,我就要去這座城市的一個高檔寫字樓里上班了,樓里都是金髮碧眼的摩登老外。我買了兩把傘,一把留在公司,一把帶在身上,這座城市的圖騰不是芙蓉花,而是雨傘,撐開雨傘的時候會讓我心裡格外地寧靜。我換過很多任男朋友,都沒有這把傘能帶給我一刻的歡喜雀躍。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在聽到我換過很多任男朋友的時候,會那麼地憂傷。你是憂傷我至今仍舊單身一人,還是憂傷我還沒有愛上你呢?

傻瓜,我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真正愛上一個人,也許我和他就在向左走、向右走的時候弄丟了彼此,雙方卻毫不知情。但是無論如何,我和你都不會弄丟彼此的,因為我們的心是連通著的,就像是連體嬰兒一樣,生命都連在一起,分都分不開的。

也許有一天我走累了,走不動了,會回到你的身邊,陪你慢慢老去。那時候我希望我們仍然能像剛認識的時候,坐在彼此的對面,會心一笑,什麼也不說,就這樣靜靜地注視著對方,然後綻放出明媚的笑容來。

7.

夏子灣祠堂坐落在城鎮西南一角,背靠一棵百年老槐樹,枝繁葉茂下更顯出一番頹唐破敗的模樣。據鎮里老人講,舊時這座祠堂是夏國國王所建,原建築早已在戰亂兵禍中灰飛煙滅,後於宋朝年間重建,專用於辦學教書。教書先生做過一任夏縣(夏國滅後稱夏縣)縣令,兩袖清風,德高望重。告老還鄉後壯心不已,置辦下祠堂里一座傍屋,用於教授四書五經等經典史籍,十里八鄉外的幼童都慕名前來受教。宋朝晚年間出過一位朝中達官貴人,感念教書先生恩德,回鄉省親之時將祠堂重新修繕一新,白牆灰瓦,婉轉而有情致,墨色的梁架柱曾在歷史長河裡發出雅淡白凈的光澤。如今破敗的窗欞、剝皮的牆畫、漏雨的廊廡,使這座明麗素雅的建築看上去像是一個格外玲瓏的身影,在肅殺冷峻、半遮半掩的歷史垂簾後探出頭來,卻露出一副老嫗般凄苦蒼涼的面容來。

古彧站在祠堂前一言不發,過往歲月紛紛湧上心頭,想自己下山已一年有餘,如今看這祠堂建築隱約模樣,竟與在山中居住的書屋一般無二。在那座名叫「月微草堂」的書屋裡,師傅教她辨毒草、識良藥,一本破舊的《本草綱目》古籍已被她翻爛。她記得有一年中秋佳節,師傅喝多了些桂花香酒,在書屋裡向她和師哥說起一些趣聞舊事,說少年時的紀曉嵐曾在一年晚秋時節,來到白隱山拜他的師祖為師,虛心求教漢儒之學,三年光景有餘學成下山,此後紀曉嵐一生再未踏足過白隱山。

歷任清朝左都御史,兵部、禮部尚書等官職的紀曉嵐一生大起大落,到年老時專心著書,把自己的草堂命名為「閱微草堂」,意為 「閱盡世間冷暖百態,方知人生的微小如塵埃」。想來他在草堂中寫《閱微筆記》時,或許也正望見懸掛在天際邊的那一彎明月,模糊憶起年少時的自己,在白隱山上的「月微草堂」里苦讀經史的歲月年華,以及師傅那睿智和藹的諄諄教誨之聲罷。

幾個月前司命去白隱山祭拜師傅時,曾告誡她不要再過問錦盒一事,他知依著她的性情,必要在這夏子灣掀起滿鎮風雨,所以臨走前囑咐雀奴將古彧行蹤及時以信鴿傳書方式告知於他。雀奴沉默不語,應下每月十五放飛一隻信鴿,報信於他。等放飛到第八隻信鴿時,司命也從山中歸來,身上多了一張皺巴巴的羅紋紙,笑容神秘而興奮。

那一夜,他在晚秋落雨的院落里,對著古彧彈起一曲古韻悠長的《廣陵散》,兩人相互用古語訴說著幼時的趣事。談到興起時,古彧拿起司命身邊的古劍,劍如白蛇吐信走,又如江海凝清光,真箇是翩若驚鴻、婉若游龍,風聲、水聲、舞劍聲,衣炔翻飛劃破空氣的聲響不絕於耳,譜成了一曲盛大的樂章。

古彧舞完劍已香汗淋漓,坐回到司命身旁,見他已為她盛滿了一杯香茶,上前便一飲而盡,抬眼只見司命用關切的目光罩住她,道:「我要說一事與你聽,你須一字一句認真聽著,知么?」

「師哥,是不是上山得了什麼艷遇,快說與我聽!」古彧輕輕拍打著師哥的肩膀,一臉壞笑。

「別鬧,我說給你聽的,是師傅臨終之言,你可好好聽著。」司命一臉嚴肅道。

「你可知你是夏國公主耶律姬之後人,古族最後一支血脈?當年師傅的先祖湯輔佐夏王稱帝,被封為鎮國公,權傾朝野,王公貴族都要禮讓三分。功高震主之下,夏王將先祖湯斬殺於大殿之上,鮮血淌滿了整座王城。先祖長子焉為報父仇,在王城風雨飄搖之夜潛入王室,斬殺了夏王八子,只夏王公主耶律姬一人獨活,被焉擄去做妻室,後生下一對兒女。自此廟堂之上,夏國將亡的傳言四起,不過幾年光景,便被楚國所滅。」

司命談起那段遙遠隱秘的往事,也不禁唏噓感慨萬千。

「那耶律姬是怎麼死的?她的骸骨又為何放入錦盒之中,又為何在這夏子灣一帶出現?」古彧愣住了,她的身上竟流淌著千年前帝王貴胄的血液,如何不令她驚異莫名。

耶律姬善舞,相傳在她十五歲之時,夏王為她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笄禮,在夏國溫暖而光艷的王宮裡,她輕舞了一曲《帗舞》,名動宮城,冠絕四方,她亦笑得傾國傾城。夏王為她一人在王城之中建立起一座高大輝煌的舞神殿,殿中經常只她一人獨舞,竟引得鳳凰駐足觀賞,一時傳為美談。天下人只知耶律姬善舞,卻不知她更工於書畫。

她所畫物事,可從書畫里走出來,或為奴,或為婢,或為刀劍,或為毒草。後夏國滅,她被擄去做妻,生下一對龍鳳胎。嬰童百日宴上,她先期二日將兒女送去百里外的夏王舊部處安置好,又畫出一副自己的身形來,在賓客前重舞冠絕王城的《帗舞》。趁眾人看得痴迷之時,她又信手畫出許多毒蛇和走獸,將丈夫焉與賓客一一咬殺後,她吃下所畫毒草,死前將火舌畫在門窗之上,一時之間整個院落變成一座煉獄,無一生還。

「耶律姬被火焚化後竟生出一顆明珠,傳言此珠可看過往三百年之事,知朝代之興衰,春秋時的連年戰禍皆因此珠起。後秦始皇統一六國,將此珠封入錦盒之中以平天怨,這才有了這錦盒一事。至於它為何出現在夏子灣,我想冥冥之中,一切事物都自有定數罷!當年夏王殺先祖湯,先祖長子焉殺夏王子嗣,耶律姬又將焉殺死,可耶律姬哪知託孤之人,竟是先祖次子卜!先祖次子卜賢德,決定放下血仇將耶律姬的一雙兒女照顧成人,後臨死前定下家訓,先祖族人須百生百世在白隱山上照料古族中的孤兒直至成年。師傅走後先祖一脈盡失,他老人家希望我們這次能將耶律姬遺骨(明珠)請回白隱山,我想也是為了能永遠照顧這位古族先祖吧。千年恩怨情仇,到最後終要與那三尺黃土為伴。」

司命聲音顫抖著,手裡握著的茶杯倏然從石桌上落下,碎了一地。

古彧聽得呆住了,千百年前的恩怨仇殺,終抵不過人性中的一絲光輝,她更為耶律姬的不幸遭遇暗暗神傷。這時只見司命緩緩將懷裡的那張羅紋紙取出,平攤在石桌上,道:「這是當年有心之人無意中得知錦盒重現夏子灣,耗盡財力終得一絲線索,後命畫匠將錦盒下落繪製成圖,藏於白隱山中。這次我回山拜祭師傅時才從山中極隱秘處尋得,其間波折一言難盡,隨後再說與你聽。」

那是一張極為普通的羅紋紙,潔白如玉,古彧正要拿起細細查看之時,司命便將羅紋紙揣回懷中,思索片刻道:「找尋錦盒一事還是我自己罷,你與雀奴不可再與此事有所牽連。」說著大步向竹屋內走去。

8.

聽說從前的夏子灣四季如夏,許多人的歲月都在蟬鳴蛙跳和雨水漫溢中度過,夏日總會讓人覺得生活充滿能量。今年夏子灣的冬天來得格外迅疾,毛衣外又加上一件棉服,似乎連靈魂都增加了幾克的重量。我趴在書桌上盯著電腦屏幕發獃,書桌上放著一本《知聲》雜誌,「專欄作家」這個名頭並未給我心頭帶來一絲喜悅心情。不過雜誌社給我寄來的這筆稿費恰逢其時,不然我又將回到那段光合作用生活的艱難歲月里去。

最近我在翻看一本唐代志怪小說,唐代段成式所著的志怪小說《酉陽雜俎》。荒誕不經的故事在胃裡蒸煮、消化,直到被神經末梢所吸收,醞釀著一場被神妖怪魔所裹挾的隱僻詭異的清明夢。

前幾天聽說鎮上的那座破敗祠堂里丟了什麼物什,居然驚動了省領導,派來一些武警駐紮在夏子灣,祠堂四周二十四小時有人把守,氣氛甚是緊張。於是鎮上謠言四起,有說祠堂里放著一隻半手掌大的玉佛,是當年建國時太祖從一位高僧處得來的聖物,可安定社稷,壓制動亂。破四舊時就是憑此聖物,這座祠堂才安然度過浩劫。又有傳言說是省領導早年發跡於夏子灣,在祠堂里埋下不為人知的秘密,牽扯到似錦的大好前程,這才不得不動用了武力,要將秘密尋回,繼續遁入不見天日的暗光里,以映襯他未來無上的榮光。

百姓的想像里,永遠藏著一頭光怪陸離的怪獸。

我對這些謠言甚是厭倦,卻對這座祠堂起了一種莫名的情緒。我從前未接近過這所破敗的祠堂,不覺它的神秘特殊,此時被武警里外嚴密封鎖的祠堂,令人想要靠近而不得,時刻冒出一股怪誕的氣息,整座建築在寒冷的冬季里越發顯得清冷而孤寂。

一個月之後,駐紮在夏子灣的武警被新上任的省長調回,祠堂失竊一事才慢慢消失在老百姓的茶餘飯後間。原省長被中紀委調查隔離,消失在所有的電視媒體和報紙雜誌中,彷彿人間蒸發。

幾天以後我在一場格外清晰的夢中,洞見了那天發生在祠堂里的一切景象,卻與夏子灣失竊一事毫無瓜葛。我從夏季到秋季爆發的那場夢魘終於揭開它單薄的外衣,露出殘忍而決絕的真相內核。

9.

「雀奴,錦盒就藏在這幅圖裡的某個隱秘位置,你仔細辨識,說來與我聽。」古彧聲音低沉,呼吸急促,從衣袖中拿出那張從司命房間里偷來的羅紋紙,攤開後遞給雀奴,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雀奴雙手從古彧手裡恭敬地接過那張潔白的羅紋紙,月光照射下隱隱可見那斑駁的羅紋紙上用行楷小字寫著「夏縣器物志」字樣。她前夜裡聽師哥司命說起,應是古代一位有心的收藏家早年間對夏縣區域各式隱秘的器物做了詳盡探查,將這些名畫、奇石、孤本等瑰寶的方位在羅紋紙上標註出來,待日後財力充盈便尋龍奪寶,滿足自己收藏的癖好。這羅紋紙上正記載著夏國公主耶律姬聖骨錦盒的詳細方位,循著這百年老圖所畫線路,當可找到那個神秘的錦盒。

古彧一向對方位之事一竅不通,幸而身旁有忠心耿耿的雀奴,她才覺心安。雀奴自幼跟隨白隱道人問路採藥,對星象之術熟稔於心,這時只見他眉頭緊鎖,手指在羅紋紙上輕輕划過,嘴裡不知在念叨著什麼。

良久,只見他眉頭舒展開來,眼神清亮地向古彧望去,只聽得他爽朗一笑道:「原是如此,我已知曉錦盒下落了。」

羅紋紙上的線路隨著黑色墨汁蜿蜒到祠堂里的一座古井旁,這座古井裡的水早已乾涸,井壁上都是粘濕的苔蘚,散發出一股腐朽的植物氣味。古彧站立在古井旁,一臉黑線地看著黝黑的井口,向雀奴投去詢問的目光。

幸而出門帶了繩索,足足有二十丈長。幸虧雀奴力大無窮,才將這沉重繩索慢慢拖來,這繩索想必比山上的藤蔓要牢靠許多。雀奴將繩索綁在腰間,雙腳撐住井壁兩側,點燃火褶子後慢慢向井底深處探去,一彎皎潔明月懸掛在靜謐夜空中。下潛十丈後,雀奴聞見一股腐敗的氣味撲面而來,將火褶子端到眼前細細查看,原是一窩老鼠在井壁挖出一個洞穴來,此時都已爛成一癱軟泥,散發著惡臭。雀奴連忙將口鼻捂住,拽了拽繩索,示意古彧將繩索繼續下拉。下到十七丈有餘,他感覺腳下一濕,雙腿陷入到淤泥里,到攔腰處腳底有了堅實的感覺,似站立在大地之上。雀奴慢慢直起腰凝神向前望去,只見井壁左側洞開一個黑黝黝的缺口,似有微風吹來,他抬頭朝井口喊了幾聲,不見古彧有回應,便自行解開身上的繩索朝洞里行去。

洞里的地勢逐漸升高,地面兩旁散落著許多金屬長桿,雀奴知那叫做「槍」,是山下一種極厲害的武器,殺人於三十丈外,端的是厲害非常。四周卻看不見一個人影兒,空氣里散發著一股奇怪的氣味,似是皮草烤焦的味道。

這時火褶子發出的微光照射到一丈開外的一個奇怪物體上,他慢慢朝那個物體移動過去。

雀奴手中的火褶子即將熄滅,他趕忙從懷裡又拿出一隻火褶子點燃,又向前行了幾步,這時視線清晰了一些,他將火褶子移到那個物體前,定眼望去卻不禁皺眉輕嘆。原來那是一具半靠在洞穴牆壁上的枯骨,他的左臂從手肘處斷裂,右腿的胯骨下空空蕩蕩,只有左腿骨架支撐著整個骸骨,雙眼處插著一對小巧玲瓏的匕首,頜骨大張,用無聲的吶喊訴說著曾發生在這裡的悲慘故事。

雀奴穩住心神,將火褶子移到骸骨旁邊的一個木箱上方,才看清楚木箱上寫著「醫藥箱」三個紅色大字。他半蹲下身將木箱打開,一股藥水的味道撲面而來,都是盛滿透明液體的玻璃瓶。他心想古彧精通醫術,如果自己不是有要事在身,肯定將這醫藥箱帶回給她勘驗一番藥性。

醫藥木箱前方一丈處,一扇木門虛掩著,木門上附著厚厚一層已經風乾的血液,空氣里的血腥味逐漸加重,死亡的氣息瀰漫在這座黑暗的地下世界。他輕手推開門,門發出一陣瘮人的吱呀聲,不情願地將隱藏的秘密暴露給這位不速之客。很快雀奴就清楚為什麼剛才感受到一股直衝頭頂的血腥味道,他的確已經在這一刻推開了地獄的大門。

10.

表妹(琪琪):

許久沒有你的消息,不知近來你可安好。

今天凌晨醒來,發現窗外覆著一層薄如蟬翼的白雪,推開窗頓覺心神清明,四周萬籟俱寂。在北方常見的雪,下到南方格調就變得婉約有致,別有一種柔和的美。許是以前永遠盛夏的夏子灣,在這寒冷時節仍舊釋放著夏的暖,令冬的寒都不禁打一個呵欠,鑽回地被裡沉睡不醒。

我想像著你穿著職業套裝,每天行走在一往無前的康莊大路上,渾身散發出耀眼的光,在那些金髮碧眼的摩登老外面前經過時,露出東方女子特有的雅緻氣質,你不自知的美,終究令人驚心動魄。前幾日聽天氣預報,你的城市又下起大雨,很想通過電波的傳輸聽到你的城市下雨的聲音,一起聽嘩啦啦的雨水漫溢的聲音該是多浪漫的一件事。然而你的手機號碼就像你的星座天蠍座一般,遙遠而神秘地吸引著我,無法再靠你近一些。

你問我為什麼憂傷於你的戀愛,我怕你在不同的戀愛關係里失了自我,被感動的荷爾蒙蒙蔽住初心,從此與長久、自主的愛分道揚鑣,說服自己接受這份感動之愛,沉入「被」字貫穿一生的冗長無趣的生活里去,錯過一生值得深愛的男人。

我們是連接彼此的生命體,卻又在不同的空間里做著許多不一樣的事,但終究總有那麼一個平淡無奇的時刻,我與你神奇地交融在一起,那是一種「一見如故,生萬千歡喜心」的感覺。那日我閑暇無事在窗檯寫手稿,筆尖落到白紙上,心裡想的是新構思好的小說情節,寫出的字卻都是你的名字,琪琪。

煩擾我整個夏季的迷夢已如塵煙般消散,夢裡白衣女子的面容卻越來越清晰,像是人死之前留存在視網膜上的影像般永垂不朽。如今這影像在我腦海中生根發芽,逐漸生出許多奇怪的念頭來:譬如她是古代俠女,一身絕頂武功卻從不曾以真面目示人,每個看到她面容的粗鄙男人都要被她殺死;譬如她是一代名妓,通音律、知詩畫,一腳邁進唐末宋初的時代,還來不及整理頭髮上的金釵,便被老鴇賣與輝煌宮城中的達官顯貴,從此墮入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豪門府院里,與陰謀詭計相伴終生。

你看,我總是喜歡幻想一些物事,玲瓏精緻也好、乖張奇詭也罷,那都是由心而生的幻覺,作不得數。唯有你信中與我談起陪我老去的事,才讓我終於有了一種久違了的溫暖。

這些慢慢老去的事才是抵禦夏子灣溫寒最好的中藥材,在砂鍋里慢慢熬煮、調製、溶解、蒸騰,萃取精華而服下,獲取到雖人世之艱難險阻而一往無前的勇氣和魄力。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的小說集被一家出版社相中,或於幾個月後付梓。相比現在專欄作家寫的那些矯揉造作、詞不達意的呻吟短文,我更喜歡用筆堆砌出一個虛構的世界,這個世界裡有著讓我無比著迷的神奇魔法:孩童變海豚、老人變椰樹,吹著泡泡的鯨魚從我腳邊緩緩走過。或許未來你在那座雨水漫溢的城市中行走之時,身旁的人手捧著的就是我寫的小說,那些被打磨和推敲的文字,在這顆孤獨的星球上,治癒著許多如我般敏感、脆弱的孩子,我們都是這個美麗世界的孤兒。

11.

門後的世界被打開後,所有在舊時光里隱藏著的黑暗力量一點點地控制了雀奴的四肢,令他一時僵在了原地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唯恐驚擾這地下世界數不清的怨靈的睡夢。

眼前出現一條狹長的隧道,高六尺,寬二尺,向遠處望去透出一絲微弱的光。地面溝壑不平,鋪滿了支離破碎的軀體,血肉交錯,多數軀體的頭顱被利器砍下,集中盛放在門後的一口黑漆大缸之中。半溶解的頭顱被化學藥劑泡過,粘連在了一起,散發出一股酸臭撲鼻的味道。失去頭顱、破碎不堪的軀體在地面上隨意橫陳,身體的零部件有些已風乾,有些泡在血水裡凝成了黑塊,他們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響。從隧道上方牆壁中滲透滴落的水滴沖淡了空氣中的一些血腥味兒,卻在地面上形成了一條血河,蜿蜒流淌進入隧道深處,那彷彿也是這些亡靈們去往天國的神秘通道。

火褶子亮光下的情景實在令人心膽俱裂,他便熄了火褶子,踏著這些沉睡多時的亡靈肉體,循著遠處的微光向隧道深處走去。寂靜黑暗之處,人的聽覺分外敏銳,越到深處,分明聽到一陣敲鑼打鼓的樂器聲,如地下世界裡開了一台戲,生旦凈末丑,黃泉路上魂。將行到隧道盡頭,這些神秘聲響突然消失,周身空間逐漸擴大,洞口一片刺眼的光芒照射進來,竟出現一處分外美麗的世外桃源之地。

柔風在這座空曠幽靜的山林中飄蕩著,奼紫嫣紅的不知名小花兒爬滿了山樑,像是情人身上蓋著的一條華麗毛毯。初時只見有一隻漂亮的鳥兒興高采烈地銜著一朵金黃色的花兒飛舞,半空中將花兒丟下,發出一聲俏皮的叫聲,又飛回到深林之中。俄而從深林里飛出許多五彩斑斕的鳥兒,銜著顏色各異的花兒,撲閃著翅膀追逐翩飛,花兒從半空中紛紛掉落,似是彩霞紛飛於天際,又如繽紛彩煙飄灑在雲端。山巒中又有幾塊突兀的巨石匍匐在地,彷彿虔誠跪拜神明的信徒。近前看時,石上都雕刻著各式圖案,有仙女踏著五彩雲下凡的天人形象,亦有獵人絞殺野獸後扒皮剔骨的血腥場景。遠處隱約聽到山泉汩汩流水聲,如一雙潔白無暇的手,拂過動人的琴弦,奏出令人神清氣爽的清越之音。

視線穿過悠長茂密的山林,隱約露出一座高大的黃色建築群,似是古代廟宇建築風格。雀奴掏出胸口處的羅紋紙端詳片刻,彷彿得了什麼感召,慢慢沿著山樑向山林深處走去。一路花草芬芳,亦有奇異小獸奔跑於身邊,倒也相安無事。

一路上他渴了喝樹梢間滴落的水珠,餓了吃不知名的野果,一晃半月有餘,終是穿越綿延百里的山林,到達一座高大巍峨的黃色廟宇前。

這座廟宇高達數十丈,廟頂上鋪滿了琉璃瓦,屋脊雕刻著栩栩如生的仙人,彷彿正要飛升入天。硃紅色的牆皮也在風吹雨打中脫落了許多,近處看時失了一絲莊嚴肅穆之感,卻仍舊給人一種堅實的壓迫感。奇怪的是這座廟宇的牌匾處空空如也,竟是一座無名廟宇,只在兩側門上寫著一副對聯:

佛堂經文皆虛妄,

菩提真人無上法。

此時廟門大開,彷彿是特意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賓客。雀奴四處觀察了一陣,並未發現什麼異動,便信步向廟宇內走去。

12.

表哥(西燁):

見信如見人,我一切安好,勿念。

這座城市冬日雨水漸少,霧氣卻濃,行在城市裡彷彿行在雲端。已漸漸適應新工作,作息規律,每天穿著職業套裝,以充沛精力來應對繁雜工作。近來公司有一項重要事務交由我負責,這讓我這個新人受寵若驚的同時又倍感壓力,誠如你所言,我正行在更好的路上,或許還會成為一個追風箏的人。

原來你都要出版小說了,可是我都沒有閱讀過你的任何一篇小說,你也很少和我提及小說中的人物、場景、故事,不知你是不是會把我拉進你的某篇小說里,成為一個匆忙出現又神秘消失的角色? 我一直覺得我前世應是古代的一位葯女,在山上師從一位醫術精湛的老醫師,將葯書《本草綱目》爛背於心,便下山來拯救蒼生百姓。你呢,就是我的師哥,劍術精湛,聲音溫柔。你負責劫富濟貧,我負責妙手回春,簡直是絕配,嘿嘿。

期待在某個黃昏落日的時刻,我行走在大街上時,看到身旁的人都正拿著你的小說閱讀,那是一件比我自己閱讀要更開心的事。

陪你慢慢老去也是我此時的想法,但生活又會給人哪種驚喜誰都說不準呢。

但你是我此刻的Mr.Right,我篤定相信著。

我也常做夢,都是一些少女般粉紅色的迷醉之夢,城堡上的王子啦、土耳其冰淇淋啦、白雪皚皚的聖殿啦,花兒鳥兒都圍繞著我跳舞,每次都能在夢裡笑出聲來,醒來卻感覺到一陣失落。只有寥寥幾次我夢見過一個憂傷的男子,他乘著木筏從遙遠的國度漂洋過海而來,說自己一直在尋找一位夢中的女子,那女子一身白衣,會說神秘的古語,是他前世的愛人。夢裡那個男子的面容一直模糊不清,嘴裡不斷地叫著一個女子的名字,似是「古玉」的音節,玲瓏而別緻的人名。夢的盡頭他向我告別,繼續前行,行到身影慢慢消失在霧氣瀰漫的海洋之上時,不知為何我竟有悲傷的情緒湧上來,禁不住放聲大哭,醒來發現枕頭上有一片濕熱的淚水。

我是誰,我從哪裡來,將要到哪裡去,都像是神靈布下一張龐大而繁密的網,我們在網中百轉千回地愛著、至死方休地恨著,在這輪迴業障中,只相互道一句「安好」便可釋然於心吧。

你夢裡的白衣女子,與你又有著怎樣的一種牽絆執著,又將是另外一番舊故事,或許你可以將她寫進你的小說里,活成你期待的樣子,總好過你說的她靠近你而不得的委屈,你說呢。

諸多雜事纏身,信就先寫到這裡,我也要睡去,明日又將是短兵相接的生活,廝殺在戰場上的感覺很充實,我的身體里流淌著滾燙的血,一點都不感覺寒冷。

表妹這封信來得迅疾,前天剛與出版社談妥了小說出版事宜,下午便收到她的來信,信封上的字多了一份剛毅之氣,她確實正走在追風箏的路上,我似乎無法追上她的腳步。這讓我有了一種懊惱的心情,懊惱的原因當然也包括我今天就要收拾行囊離開夏子灣,帶著我新構思好、還未完結的小說,去到另外一座城市中寫完。

這部新小說,是關於夏子灣的隱秘往事。

「幾天以後我在一場格外清晰的夢中,洞見了那天發生在祠堂里的一切景象,我從夏季到秋季爆發的那場夢魘終於揭開了它的外衣,露出了殘忍而決絕的真相內核。」

小說的開頭,像極了那些偉大小說的開篇,比如《百年孤獨》,比如《雙城記》。

我終究沒有在與表妹的通信中,將那夜夢中看到的奇異情形記錄下來,也沒有和任何人提及這樣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我從行李箱中拿出那顆鵝卵大的明珠時,看到上面凝結了許多水汽,似有小水珠在流動,像是古彧那雙眼波流轉的雙眸滴出清澈的淚珠。

推開門,夏子灣的天空飄起了百年不遇的鵝毛大雪,我似乎看到古彧的亡靈正在隱秘的時空里趕來與我相會。我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踏入白茫茫的大雪紛飛之中,再也沒有回頭。

13.

廟宇內空無一人,一季瘋長的荒草在秋風中熄滅驕狂的氣焰,橫七豎八地躺倒在地面上,變得枯黃而乾燥。雀奴嘴角這時突然泛起一陣冷笑,覺世事無常,這璀璨明珠終要得於他手中。

當年他被白隱道人在山澗救下之時,只是七八歲的幼童,頑劣搗蛋,卻獨獨對身邊的女童古彧態度謙和,連師傅都說古彧是他命中剋星,卻不知他早已將一顆童心交付於古彧,她又怎會是他命中剋星。

待少年時師傅只教他一些簡單的拳腳功夫,卻在山上隱秘一處傳授古彧和司命兩人獨門武功秘術。

初時他並不知曉師傅的偏袒之心,一次他與古彧玩耍笑鬧時,她使出一招他從未見過的招式將他打翻在地,在他哇哇大哭再三追問下,古彧才告訴他師傅在教一些獨門秘術,並告知以後她可偷偷教他武功,換來的條件是以後她做他的主人,練好武功後要時刻保護於她,但偷學武功之事一定不要讓師傅知曉。

「恩,以後我保護你,主人!」少年雀奴的笑容如流星般燦爛。

他不知,雖童言無忌,卻是一仆一主,從此再無緣分。

那時起,他一邊與古彧偷學武功,一邊在心裡種下了對師傅的怨恨,烙印刻在心裡,將對師傅的敬重之情與山上的墓碑一同葬入地下。有時師傅讓他與司命切磋一番武藝,他常佯裝不敵被打倒在地,嘻嘻哈哈地從地上爬起來誇讚司命一番。他對司命並無芥蒂之心,甚至年少之時他與司命是交好的朋友,只是隨著他們都長成高大堅實的男子,他發現司命對古彧有了一種別樣的情愫,這讓他非常慌張。

有那麼一刻,他想親手殺了司命,那是在司命與古彧一同彈起山中的一把古琴、相互對視一笑的時候,或是山中下起一陣急雨,她躲進司命懷中臉紅嬌羞之時。恨急之時,他常跑到白隱山頂,揮著一把亂刀劈砍懸崖上的亂石,山澗中發出沉悶的聲響,引得山中狼群陣陣嚎叫之聲,迴響在獵獵山風刮過的白隱山上。

那是一段摻雜了成年男子對愛情無望、憤恨、無能為力的時期,亦是他決定毀去古彧之時。自有這個念頭起,他再看古彧的眼神便一改往日的深情如水,不再與她笑談趣事,變得沉默寡言。他常佇立在古彧身旁處,低眉輕語,只做她吩咐下來的事,像她的一把快刀。

如今這把快刀的刀刃,將要划過古彧的咽喉,她卻毫不知情。

14.

「你在此處作何,雀奴人在何處?」司命靠近古彧身旁,急切地問道。

古彧轉身看到睡眼惺忪的一張帥臉,笑道:「師哥你這麼早就醒啦,看來師傅留下的蒙汗藥似不管用了,聽說從前可悶倒一頭牛呢!」

「你,給我下藥了?」司命後退一步,瞪大了雙眼。

「自然是我吩咐雀奴下的葯,怎麼樣,如今還是眼皮發沉,想要再睡上一覺吧?誰讓你不許我插手錦盒一事,只能用這下三濫的招數對付你,師哥莫怪哈!」古彧笑得心無城府。

「那羅紋紙地圖也在你身上了?拿與我看,莫要再胡鬧。」司命伸手來抓古彧,被她靈巧地躲到一旁,只聽她急聲道:「雀奴已循著地圖下到這古井之下,許久不見迴音,我正擔心著呢,你快下去尋他!」

司命走到那口漆黑的古井旁,向井內望去,一條粗長的繩索垂在井壁之上,像是附著一條長蛇。他吐出一口氣,回身將繩索綁到距古井一丈處的槐樹上,道:「我看這古井似有古怪之處,你且回去,天亮時我若還未回來,你便速速搬離夏子灣。」

「我偏不走,倒要看看這古井之中藏著些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古彧恨恨說道。

「夜已深了,你先回屋,什麼事明日再說,我先去找尋雀奴,晨光之時定趕回來。」司命見古彧撅起嘴來,一下子便沒了脾氣,話先軟了三分,帶著寵溺的口吻說道。

古彧想只她一人留在這晚秋深夜的偏僻祠堂里,再看院落四周黑漆漆的槐樹枝幹,似是張牙舞爪的幽靈欲向她撲來,剛才那點胸中的豪邁之情頓時泄了氣。她再三叮囑司命注意安全,慢慢轉身走出這氣氛怪異的舊時祠堂。

15.

雀奴將手指按在地圖索引的終點位置,那裡用蠅頭小字寫了一行古文字:「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他略一沉吟便已心領神會,朝著寺廟大殿的方向信步走去。寺內松柏蒼鬱,四處都可見散落在地上的佛學典籍,卻仍不見有一僧一侶出現。

他俯身隨手撿起散落於地的一本古籍,這是一本刊印於公元840年的佛書,紙張歷經千年雖已發黃,但竟隱隱有佛光從書籍內漏出。公元842年,唐武宗發起大規模拆毀佛寺和強迫僧尼還俗的毀佛運動,在這場被佛教徒稱之為「會昌法難」的運動之後,全國寺廟盡毀,僧侶噤若寒蟬,佛學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這座古寺藏在這世外桃源之處長達千年,悲天憫人地觀望著周遭發生的一切。不論萬物美醜、貴賤、善惡,佛都以格外寬永厚實的胸襟,將天地萬物納入佛門中,正應了那句: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

雀奴早從這虛妄之相中看出端倪,參悟錦盒一事只是師傅使出的障眼法,此時他到得大殿之上,一眼便看見一顆璀璨明珠鑲嵌在殿前的釋迦牟尼佛像眼珠內,若毀去明珠,便要將這釋迦牟尼佛像一併毀去。這一刻雀奴有所遲疑,他殺野獸、嚼血肉時眼珠都不轉一下,此刻在金碧輝煌的巍峨佛像前,突覺自己彷彿是世間微小的一粒塵埃,又似一葉孤舟浮於苦海之上,一時之間難忍心中哀傷,竟不自知地悲傷哭泣起來。

「雀奴,終是找到你了!」雀奴耳邊響起熟悉的聲音。

他淚眼模糊地抬眼看去,只見一身月白錦衣的司命站立在秋葉滿地的殿外,正要向殿內走來。

司命亦是沿著井壁走入那條鋪滿支離破碎軀體的隧道,向前行進,到得洞口卻發現自己身在一座荒廢已久的古寺內,寺中響起神秘莫測的佛音,他如有感召般循著天籟佛音日夜奔行。寺內的時間和空間逐漸離散於浩渺星辰間,他彷彿如行在海上的一葉孤舟,天地間只他一人獨行,滄海一粟,萬籟俱寂,心被一束光照射著,心靈感覺異常平和靜寂。

十五日後,他到達彼岸之寺,佛音消弭無形,到得大殿之外,卻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匍匐在地,兀自傷心地哭著。

「你若進得殿前,我便將佛像眼珠上的明珠毀去,連同你一起埋入這千年古寺之中。」雀奴幽幽地說出這句話,一隻手已從後背處將那百斤大刀卸下,殺氣霎時瀰漫全身。

司命既已到得殿內,卻見雀奴緊握大刀向他劈砍而來,急忙將身後寶劍抽出,硬生生地擋住大刀砍殺的力道,一邊高聲叫道:「這是為何,快快停手!」

高手過招,不容一絲閃失。

雀奴已起殺心,凌厲攻勢絲毫不減,大刀在他手中化作一道鋒利的閃電,向司命的全身要害處襲來,逼得他飛身一躍退回到殿外,一臉震驚地瞪著雀奴。

「你可知師傅是怎麼死的?」殿內的雀奴突然桀桀怪笑道。

「師傅被野獸攻擊是真,身患瘧疾而亡卻是假。早在數年前我便發現西域有一奇花,毒性微渺,發病猶如瘧疾癥狀,所以西域人叫此花作「瘧疾花」。師傅醫術精湛、內力深厚,也絲毫沒有察覺日常飲食中的異樣。此花毒半年入肺、一年入臟器,到發病時已侵入五臟六腑,饒是華佗在世也救不得他。」此時雀奴已入魔道,一雙血眼盯住司命,自顧自地放聲狂笑。

「原來師傅竟是被你毒害,孽徒,納命來!」司命聽聞不禁咬碎銀牙,目眥慾裂,一支寶劍如銀蛇般遊走在雀奴奇經八脈上,虎口處的劍柄劇烈搖晃著,一股悲憤之情噴薄而出,誓要將這孽障刺殺於劍下。

高手過招,一招斃命,尤其是陰損之招。

只見雀奴手執大刀將全身經脈護住,輕鬆自如地在劍影中拆解開司命凌冽的攻勢,戰得興起之時,嘴中發出一聲輕叱,翻身躍起,使出八卦刀刀法,但見刀走不見人行,人刀合一,似游龍,如飛鳳,變化萬千,令人眼花繚亂。

司命正自應接不暇,突覺胸口一悶,一口咸濕的血含在嘴中幾欲噴出。低頭看去,卻見雀奴左手中多出一把一尺長的匕首,正瘋狂地遊走在他的身體里。

塵歸塵,土歸土。

司命倒下時,看見眼前飛過一隻熟悉的大雁身影,它煽動著翅膀向南邊翩然飛去,口中發出清脆鳴叫。

他想起少年時有一次與古彧行於採藥回山的路上,發現崎嶇山路旁躺著一隻受傷大雁,它被一隻弓箭射中翅膀歪倒在地,見有陌生人靠近便撲閃著翅膀想要逃離,卻牽動了傷口發出低聲哀鳴。古彧看得心疼,便將大雁小心抱回山上,精心照料之下,傷口終是痊癒。大雁也通人性,自此常伴於古彧身側,像是貼身保鏢。過了一段時日,雀奴從山外拎來一隻血淋淋的大雁屍體,說是由野外尋得,要熬製成鮮美肉湯,要他們一同品嘗野味美食。他眉飛色舞地說道,他正行於山外野林中,遇見這大雁在亂石中梳理著羽毛,不知為何這大雁見著他也不害怕,歡快地向他奔行過來,被他一把捏住脖頸,用尖刀刺破咽喉掙扎了幾下便癱軟在地上一動不動,一雙翅膀被鮮血染紅。

想來那時起雀奴便起了殺心,要將古彧心愛之物斬殺殆盡,身旁只留他一人照顧古彧。在他眼中,一個人與一隻大雁並無區別,只是殺起來費力一些,還要將屍骨處理乾淨,他倒寧願多殺一些野味,以解腹中飢餓。

這千年古寺中的蒼鬱松柏,得了一份肥沃的養料,彷彿葉子也更綠了一些,枝繁葉茂地展示著它原本強大無比的生命力。

16.

身後是轟然倒塌的佛像,這大殿也隨著佛像的坍塌而失去了往日金碧輝煌的光澤,失了主心骨一般疲憊地發出一聲嘆息。雀奴將明珠拿在手裡細細把玩,這顆明珠鵝卵般大小,晶瑩剔透,握入手中一絲溫熱柔滑之感,似握著少女的手,確是一件難得的寶物。

既已取得明珠,他再不耽擱片刻,由原路返回夏子灣的祠堂古井中,循著繩索爬出井口,卻見井口露出一張清秀可人的臉頰,正是一臉焦急等待他歸來的古彧。此時天光已大亮,清秋的冷空氣吸入肺腑之中,他頓覺精神一振,施展輕功飛身從井口躍出,將手裡那顆璀璨明珠藏於衣兜內,向著古彧勉強露出一絲笑容。

「師哥呢,沒跟你在一起?」古彧疑惑地問道。

夜裡她在竹屋內輾轉反側,亂夢紛紜,腦海里浮現的都是師哥那張冷峻而柔情的臉頰,凌晨天光剛亮起便疾步踱到井口旁,想循著繩索進入井底尋找司命與雀奴,這時只聽得井內傳來一陣響動,竟是一身黑衣的雀奴歸來,剛想歡喜雀躍一番,獨不見司命一同歸來,心內焦急,便急切發問道。

她不知他在這井下世外桃源已輾轉半月時日,井外人間竟只一夜光景。世間萬物,恩寵榮祿,在時間交錯前都失去存在的意義。

世間情緣似水,涼薄無情,她可知她的涼薄也傷到雀奴了么?

「咦?司命兄也下井了?我倒未曾見他。」雀奴扯一個謊,避開古彧熱切的眼神,殺心又起,又覺心內茫然,藏於身後握著匕首的手心已冒出冷汗。

「他晚你一個時辰下去,不知現在何處,你可再下井去尋他。」古彧恢復了主人的口吻,淡淡吩咐道。

雀奴聞言愣住,下意識想要折回井中,回頭將手扶在井口,肩頭開始聳動,轉過頭來卻見他面上一片滄然神色,只聽他喃喃道:「你可知我喜歡於你,你可知?」

古彧少年時頑皮隨性,對花草物事痴迷,經常背著師傅和師哥一人溜到山間採摘小花野草。山路崎嶇,碎石遍地,她不知在她身旁數丈之外,有一少年如影隨形地暗中保護於她。林間有時野獸出沒,嗅見人類氣息,便向她行進的方向奔行而來,都被少年用鋒利的刀刃刺傷而逃。有些野獸身形巨大,動作迅疾,雀奴被咬傷也是常事,古彧每次採摘歸來都見他鼻青臉腫,問時他只答一句不小心摔傷的,便笑嘻嘻地來向她討要傷葯。

她將採到的花草栽種到「月微草堂」屋後一處四方園裡,香蘭、芍藥、梔子花、桔梗、月季,一派繁花似錦景象,園子常年縈繞著顏色各異的鳥兒,圍著她與花兒嘰嘰喳喳叫個不停。她在花海里浸泡過的這段歲月,令她生出穠纖得衷,修短合度,髮長及腰的美好身形。

「我雖是你小主,卻拿你當兄長看待,這種話你卻如何能說得出口?」古彧眼神複雜地倒退一步,腦海里翻騰著往日舊事。

雀奴緊閉雙唇,牙關打顫,表情似是痛到極點。良久,他仰天大笑,笑聲里潛藏了諸多紛雜心緒,白駒過隙、滄海一粟間,他好似用盡一生氣力,緩緩開口道:「我也知我二人全無情緣,只當黃粱一夢,你了斷我罷,我們今生便再無糾葛。」

古彧背後的長劍不知何時已被雀奴收進手中,一道白光插入地面中,發出一陣低鳴長音。古彧怔怔地看著那把顫動的劍,心內彷彿已猜到了什麼,又決然不肯相信,一顆晶瑩淚水已悄然從雙眸滑落。

「司命是不是已遭了你毒手,你竟如此心狠手辣,全然不顧師門情誼!」

古彧夜間休憩於竹屋內,蟲鳴蛙叫,夜色沉鬱之時,突覺一陣哀傷情緒擊中了她,眼淚奔涌而出,腦海里浮現出小時與司命追逐嬉鬧、讀書舞劍的快樂時光。這悲傷來得迅疾,毫無徵兆,卻令她如此心神不寧、黯然神傷。

她知,他已歸去,化作大雁,遁入空妄虛無之地,業障輪迴,不死不滅,他自可與她再會人間。

刀劍刺入身體的那一刻,發出一聲鈍響。槐樹上的樹葉隨風紛紛落下,蕭瑟之氣瀰漫開來。此時祠堂內天光已大亮,濕冷的霧氣漸漸籠罩住整座祠堂,如墜入雲中世界,身在其間的人渾然不知身處何方。

17.

「古彧!」雀奴瘋狂奔向古彧,快步扶起已倒在血泊中的心愛之人,一把利刃已洞穿心臟,血水染紅了她一襲白衣,在她胸前漾出一朵玫瑰花形狀,竟是如此鮮艷的紅。

古彧嘴角溢出鮮血,兀自想要掙紮起身,突然抓住雀奴衣角,表情哀傷,似要對他說些什麼。他熱淚奪眶而出,慢慢貼近她的紅唇,聽她發出微弱的喘息聲。自成年後,他從未離她如此近的距離,這時只覺一股腥濕熱氣撲來,那是一股死亡的氣息。

「我不殺你,是我欠你的情緣,但有一事你須答應我,將我與司命合葬於一起,這是你為我犯下的罪,你應為我贖。」

說完這句話,香魂一縷已隨風散去,於這雲中世界的孤魂野鬼一起,飛入無邊無際的虛空之所,消失無蹤。

雀奴瞬間如老去幾歲,淚珠滾燙地滴落下來,懷中那具溫熱的軀體曾是他生存於這個世間的所有意義,原是對她的徹骨恨意,此刻也隨著她的消隕而化作悔恨的漫漫長河。

可他並不想要贖罪,此刻他只想帶著她的屍骨,向著無盡的遠方前行,他要用肝腸寸斷的餘生來償還自己犯下的罪孽。

距離他們不遠處,一個隱約浮現於半空中的男子哀傷地看著發生的這一切,漸漸消隱於夏子灣的秋日空氣中。

夏子灣的初冬,終是要來臨了。

18.

琪琪終於將一份詳實的策劃方案整理完畢,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此時窗外已是艷陽高照,窗台上的那株玫瑰正開得鮮艷,猶自展示著生命的美好與繁榮。她泡了一杯濃咖啡,視線轉到桌子上的一本小說封面上,它是當紅插畫師古彧所作:一個面容模糊的白衣女子,從一座似荒廢已久的祠堂背景里隱隱浮現,封面風格古典而詭異,彷彿散發出異光。

這是當紅小說家西燁最新出版的一本小說,講述某個南方城鎮中發生的隱秘往事。故事發生於九十年代中期的夏子灣,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時空里打開一個缺口,與2003年的「我」聯結交錯到一起,「我」從古董市場淘來一顆神秘的明珠,從而經歷了一場奇妙而真實的幻境之旅。

西燁這個名字,她似乎在哪裡見過,她回想了幾分鐘,卻什麼都想不起來,只好拿起那本小說,百無聊賴地閱讀起來。

她很快便陷入到小說的情節里,幽靜的祠堂、神秘的暗井、交錯的時空,畸形的愛戀糾葛,令她不由一陣神傷。

過了許久。

「我愛你,愛著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手機驀地響起來,嚇了她一跳,手機上男朋友的名字映入眼帘。

「嗨,親愛的,在家嗎,出來吃個飯,錦鯉小食街,有禮物要送你哦!」聲音慵懶,卻充滿寵溺。

琪琪放下小說,手指停在了第50頁,隨手一折頁,把書放回桌子上,收拾打扮起來。

錦鯉小食街里,一個高大的男子頎長的雙眸柔情似水,他點了一份她最愛吃的鴨血粉絲湯,清香撲鼻。還是錦鯉小食街才能做出這般正宗滋味,上周她去南京出差時專門去夫子廟品嘗了這一南京正宗小吃,吃得酣暢淋漓,沒想到這麼快又能吃到這鮮美小食,她羞赧地向男朋友笑一笑,便如孩子般貪吃起來。

她瞥見他面前放著一個精美的錦盒,用紅色絲線纏繞著,便疑惑地問道:「這就是你要送給我的禮物呀?」

他笑得一臉燦爛,用修長的手指將錦盒打開,一顆如鵝卵般大小的明珠出現在琪琪眼前,發出魅惑的光芒。

她心跳漏了一拍,彷彿這明珠攝住了她的心魄,話哽在喉嚨,一時竟不知要說些什麼。

「這是前日我在一家古董店覓得,不知為何一眼瞧見它便覺親切,又知你平日最喜歡一些明亮物什,便取了過來。喏,你拿過去看看,可曾喜歡?」男子極深情地緩緩說道。

她將那顆璀璨明珠拿在手裡,明珠上凝結了許多水汽,似有小水珠在流動,不知為何無數前塵往事頓時湧上心頭,不覺淚水決堤,將明珠緊緊放入手心裡,將頭埋在雙膝間感動地哭泣起來。

「親愛的,嫁給我吧,好嗎?」

男子單膝跪地,手裡多出來一枚璀璨鑽戒,與明珠交相輝映,在錦鯉小食街發出明艷的光華,周圍吃飯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淚眼朦朧中,琪琪彷彿看見穿著月白錦衣的一位男子徐徐向她走來,淡眉如秋水,笑容如和煦暖風,修長的手指撫摸過她的臉頰。

「怎麼了,親愛的,你願意嫁給我嗎?」男子抬眼望著早已哭成淚人的琪琪,柔聲問道。

「我願意,願意!」

琪琪幸福地俯身將潔白的手放入男子溫熱的手心裡,由著他將鑽戒佩戴到她的左手中指上,從此她將成為他的妻,在這份柔情里長久地幸福下去。

男子吻上她的唇,她閉上眼睛彷彿聽到天使走過的聲音,心裡溢滿了巧克力般的香甜味道,她知那是真愛的味道。

這座城市正在以子彈的速度快速向前奔跑,將懶惰、困頓、迷茫的人們遠遠地拋到遠方。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曇花般迅疾。她在這座城市灑過熱淚、喝過烈酒、在孤獨里浸泡過,也在不同的男人身邊駐足停留過,終在三十歲最好的年華遇見他。

她穿著碎花短裙行走在陽光溫熱的初夏,此刻周圍的鮮花正濃,身邊的男子正好,手上的鑽戒正暖,一切也正是最好的安排。她禁不住心中的歡喜,掙脫開男子的手,幸福地在馬路上兀自奔跑起來,彷彿一個追風箏的孩子。

一聲尖銳的剎車聲響徹在馬路中央,伴隨而來的是一個男子撕裂般的哭泣聲,這時一片厚重的烏雲緩緩飄過來,遮蔽了這座城市上空的萬里晴空,四周的光線也黯淡了許多。

這座多雨的城市,即將迎來初夏的一場暴風驟雨。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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