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暴亂中消失的我的男人

最後一次,我接到小磊的電話。他的聲線顫抖又急迫,周邊混雜著噪音和哭喊。他說,我愛你。

這是真實故事計劃的第45個故事

16歲我認識了小磊。他的眼眸清澈而深邃,數學考到接近滿分,100米可以破學校的記錄,一點一滴都讓我著迷。

那個時候高二,我是校刊的固定寫手,校廣播台的主播。期末考試之後,走在河邊的林蔭道上,他突然停住說,「我喜歡你,你知不知道?」

我搖搖頭回答:「不知道。」過一會兒,又害羞地在他手心寫下我的電話號碼。

小磊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然後送我回家。一路上我們肩並肩走著,保持著一點點的距離,初戀就這麼懵懂地開始了。

暑假裡,我們見縫插針地約會。我們去爬山,他一路上都放慢腳步配合著我的節奏。到達山頂時,他臉頰上微微有汗,迎著朝陽的眸子熠熠生輝。他在大雨傾盆的夜晚打電話給我,聊電影、數理化、各自的父母和八卦,一不留神兩個小時就過去了。

那時,周杰倫的《七里香》剛剛發布,我們共用一副耳機聽過了整個盛夏。孫儷主演的《玉觀音》正熱播,小磊偷偷買了海岩厚厚的原著,七夕節放在我抽屜里,扉頁有他瀟洒的筆跡——送給我一個人的安心。

我們都是彼此初戀,羞澀而稚嫩,並不牽手或擁抱。文理科隔著長長的走廊,我和小磊都借著課間休息或者去洗手間的時刻,頻繁地路過對方的教室門口。午休的時候,我坐在廣播站內主播的位置上,看見小磊穿著我最喜歡的那件白T恤,站在距離音箱最近的角落,默默聽我念著無關痛癢的文章。

生日的那天夜裡,他笑著把禮物塞給我,一隻水晶玫瑰上面纏繞著一條項鏈,底座上扣著一塊手錶。我心裡甜甜的,許下願望:希望永遠有小磊的陪伴。

高考倒計時開始,小磊卻變了。

我每天還是找借口路過小磊的教室,卻很少能見到他。他不再接我電話,不再去操場上踢球。就連在放學路上遇見,他都會加快腳步。

我做錯了什麼嗎?難道小磊喜歡上了別人?

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在操場上攔住他的哥們王濤。王濤卻說,小磊的父親執意讓他入部隊,高考也許就不參加了。小磊的意思是,一個大學生和一個當兵的,不會在同一個世界了,不如給對方個痛快。我黯然無語。

小磊生日那天,他來學校上了最後一天課。我用攢了很久的零花錢買了一塊白玉觀音,拜託王濤帶給他。小磊沒說一句話,默默地收下。

最後的幾個月,我辭去廣播台的事務,拼了命地讀書,補習最差的數學。直到考試結束,來拿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我們在學校操場擦肩而過,彼此都沒有說話。

他眼神里毫無波瀾。那一刻我知道,初戀是真的結束了。

我將舊時的語文課本拿出來,輕輕抖掉上面積埋的灰塵。第一頁,我高一時稚嫩的簽名已經有些模糊。我暗暗嘆了口氣。這個名字,曾經被小磊刻在桌子上,不知道看過多少遍。

課本里,還工整地夾著一張草稿紙。上面凌亂的字跡,是小磊演算的數學公式。那個時候,他總是用黑色的水性筆。我一直都記得。這張稿紙,還是我偷偷從他桌上拿過來,夾在自己課本里的。

我偷偷問王濤要了小磊的一張照片,把跟他所有有關的東西都封在一個大紙箱里,放在陽台高高的置物架上。然後,登上南下的列車。

我在南方讀大學,英語專業。大二時學校常規體檢,查到我肺部有一個小腫瘤,良性惡性未知。

幾天後,意外接到了小磊的電話。「我現在在部隊,打電話不是很方便,但一有空我就會聯繫你。別怕,有我陪你一起等結果。」

那幾天,小磊每天都會跟我通話幾分鐘,帶著一點點尷尬和急切的關心。所幸檢查報告出來,腫瘤是良性的,切除即可。

小磊在電話里長長吐了一口氣。我問他,是不是知道我沒事,你又會像之前一樣消失?

「不會了,寶貝。」

我拿著話筒在宿舍淚流不止。三年多了,這是他第一次叫我寶貝。

無疾而終的初戀,變成了漫長的異地戀。

我只知道他在新疆軍區,做什麼兵種是機密。他利用一切機會跟我保持聯繫。部隊里每個人的通話時間都是有限的,小磊常常想辦法弄來煙,或者幫戰友做任務,來換取跟我通話的時間。每個七夕和情人節,也許我聯繫不上他,卻也能在節日當天,收到他預訂的一大捧滿天星。

也許是之前的身體狀況嚇到了小磊,他常常拜託他媽媽給我郵寄補身體的大紅棗、固元膏之類的。我有些不好意思,他卻說:「養不好身體,怎麼能堅持到我複員呢。」

小磊總開玩笑說,他現在有八塊腹肌了,精神世界卻跟不上我的腳步。他讓我定期給他列我讀過的書單,一有時間就會去看。甚至還在戰友的取笑下,背起了英語單詞。我知道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把我們的距離不斷拉近。

學校安排做翻譯實習的時候,我叫同學拍了一張我的工作照,穿著正裝、戴著同傳耳機。幾天後,小磊發來了一張他身穿軍裝、摟著戰友的照片。他又高了些,身姿挺拔,脖子上戴著我送他的玉觀音。

我們憧憬著未來。我可以做老師,做英文編輯,還可以做英文導遊或者翻譯。小磊複員後,可以子承父業開個餐廳,或者報考個公務員。如果部隊把他調回家鄉,他也可以不複員。

可是,小磊又慢慢地消失了。

大四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接到他的電話。我只好每天自說自話地給他不停發簡訊,告訴他我的點點滴滴。那個時候我用的諾基亞,每次如果簡訊被閱讀,都會有發送報告。我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每一條簡訊小磊都已經看過,卻一條也沒回復。我安慰自己,也許是他出任務不能用手機。

熬過春天,外語院新一批的出國交換生開始報名。我寫好了申請表,卻一直存在草稿箱里,遲遲狠不下心發出去。

我放棄出國做交換生的機會,執意回家過暑假。發出去的信息終於有了回復。我對小磊說,我馬上回去了,無論如何請見我一面。

他淡淡回復了句,「哦,什麼時候?」

沒想到,他問我時間,只是為了躲起來不見我。當我坐飛機抵達他所在的城市,我一個人在酒店住了三天,他也關機了三天。

我對小磊的憎恨逐漸發芽。

就像閨蜜蔓蔓痛罵我的,「對一個沒牽過手、沒擁抱過的初戀執著了這麼多年,你也該死心了。你看不出他在耍你嗎?哪有這樣動不動玩冷漠,階段性消失的男朋友?」

2009年7月5日,下午1點16分,我最後一次接到了小磊的電話。他的聲線顫抖又急迫,周邊混雜著噪音和哭喊。話筒里傳來各種各樣的噪音,夾雜著小磊的聲線,他說:「我愛你,對不起,忘了我。」

我用盡全身力氣喊出來,乞求他別掛電話,但回應我的只是一片忙音。回撥過去,已經無法接通了。

很快就有新聞傳來。小磊駐軍的城市,經歷了一起嚴重的暴恐事件。連續幾天,我都沒有上課,在網上用不同的搜索引擎瘋狂地搜索他的名字和信息,甚至拜託同在部隊的哥哥幫忙查找,但都一無所獲。我把小磊最後來電的號碼倒背如流,每天撥打,從未接通過。

這些年我聯繫不到小磊的次數很多,但這是第一次,心裡被撲面而來的恐懼塞得滿滿當當。

我想過去駐地找他,可我連具體地址都不清楚。我也沒有小磊父母的電話,只能拜託同學朋友四處打聽他的蹤跡,可同樣毫無結果。

一天天的等待中,我變得焦躁、抑鬱,開始掉頭髮,失眠,每餐飯只能喝得下清粥。我恨小磊,為什麼要這樣在我生命里來了又走,任憑我如何付出,也沒法給我的愛情一個我想要的回應和答案。可我又放不下他,我對自己說,只要他沒事,就絕對不再糾纏他了。

當我的體重下降到只有30多公斤的時候,蔓蔓從家鄉趕到學校,幫我辦好去瑞典做交換生的手續,押著我上了飛機。

臨行前,我把用了幾年的手機號註銷,QQ也換掉,屏蔽掉小磊所有哥們的電話。總之一切能與小磊聯繫的通道,都隨著我的遠走,自此關閉。

一年後回國,我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名高挑漂亮的翻譯官。我學會了化妝,喜歡熱鬧,總是一個接一個地參加各種沙龍、聚會。

我用除了結交新男友以外的各種方式遺忘小磊,每每以為自己成功的時候,總是又跌入無盡的深淵。

休假的時候,回家鄉看親人。媽媽整理房間,把一個軍綠色的快遞包裹翻出來,「忘了拿給你,這個快遞是幾個月前郵寄來的。」

我打開箱子,裡面整整齊齊放著幾樣東西。小磊的白T恤、我打滿紅叉的數學試卷、錄有我在校廣播台播音的卡帶、小磊的日記本。

還有一張存摺,以及,一枚烈士勳章。

日記本的四個角已經有了明顯的磨損痕迹,小磊的字跡時而整齊,時而雜亂無章。我一頁頁翻開,真相猝不及防。

原來,我和小磊剛在一起的時候,他常常趴在我家對面那棟建築的樓梯間,望著我的房間發獃,有一次還拿小石子砸了我的玻璃窗。

原來,從對我表白那一年起,每年我生日,小磊都會存一筆錢到存摺里,備註是:寶貝的成長基金。密碼是我的生日。

原來,他無法拒絕父親入伍的要求。小磊明白,一旦入伍,會和我的差距越來越遠,於是開始疏遠我。就在拿大學通知書的那天,他去辦肄業手續,卻鬼使神差地從我抽屜里偷走了我的數學試卷。他還溜進廣播室,偷走了錄有我播音節目的卡帶。

他對王濤說,既然沒可能了,就徹底消失最好,做個沒情意的人,反而更容易讓我忘掉。

那一年,他從蔓蔓那知道我生病,還是新兵的小磊用50公里負重拉練換來與我通話的機會。他沒辦法堅定跟我在一起的決心,身為軍人,自由都沒有,更別提給女朋友正常的關心和陪伴。

我曾經對小磊許諾,等一畢業就回家,可以做老師,安安穩穩地跟他在一起。但他知道我的夢想是做一名翻譯官,不希望我為了他向生活妥協。

小磊在日記里寫到,他在部隊讀過一本小說,繆娟的《翻譯官》,裡面有一句話寫的很好:「熱忱,詭計,合作,綏靖,洋洋自得,勾心鬥角,縱橫捭闔,世界變幻。無非是,翻譯官的口中風雲。」

因此,當他看到我草稿箱里沒發出去的出國交換申請,立刻幫我點了發送。自此,徹底堅定了消失在我生活里的決心。他故意放了我的鴿子,故意讓我在一個陌生的城市,守著一部不會響起的手機,慢慢死心。

他常常看著我實習時候發給他的照片,裡面的我白襯衫西裝裙,青春洋溢,是他從未見過的模樣。他想,自己身上汗津津的迷彩服,終究配不上我的職業裝。

直到他執行反恐任務的那天,暴徒將冰冷的匕首刺進他的身體。小磊傷得很重,多次臟器衰竭、傷口感染又被搶救過來。整整5個多月,他都在部隊醫院的ICU里進進出出,時而清醒時而昏睡。

12月24日,小磊再也沒有醒來。同一天,地球另一端的瑞典大雪紛飛,我過了一個熱鬧安逸的平安夜。

圖 | 阿勒泰烈士陵園,高中的學弟學妹每年清明會去掃墓

今年小磊的忌日,我去了烈士陵園。陵園四周矗立著高高的白樺樹,沒有一隻飛鳥,冷冷清清。每一個墓碑都被守陵人打掃得很乾凈。屬於小磊的那座墨色大理石上,鑲嵌著他年少時候的一張照片。那一雙深邃的眼眸,成了我腦海里永遠的一幀傷。

親愛的小磊,你的翻譯官,終於找到你了。

不知道在小磊的墓碑前坐了多久,直到一雙手將我扶起,男人穿著軍裝,有些面熟。很久才想起,他是小磊照片里的戰友。

小磊給我的遺物里,沒有我送他的玉觀音。戰友告訴我,小磊在醫院清醒的短暫時間裡,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他要求家人在他火化的時候,把那塊玉為他戴好。他說那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人給他的禮物和念想,他要讓它,融進他的骨血里。

我坐在小磊的墓碑前,萬箭穿心。

後來,我常常反覆做同一個夢。小磊和我過了一個溫暖熱鬧的聖誕。一場電影,兩個人的晚餐,經過華麗裝飾的店面時,玻璃櫥窗上倒映著我們的滿心歡喜。我們親吻,擁抱,做愛,把彼此融進對方的一點一滴里,再也不會分開。

那就這樣吧,請再愛我,如果有緣的話。

本文選自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真實故事計劃是國內首個真實故事平台,每天講述一個從生命里拿出來的故事。

投稿郵箱 tougao@zhenshigushijihua.com,原創首發千字500——2000元。

作者覃月,現為翻譯

編輯 | 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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