濤聲迴響的年代 :解說《聽到濤聲》的浪漫主義

本文解謎了「少年漫畫」與「少女漫畫」之間的核心差異,即「代理性體驗故事」與「關係性故事」的不同。

韓劇代表的言情連續劇就屬於典型的「關係性故事」,更著力於人物關係的跌宕,事件相對處於次要位置,其存在的意義也是為了改變人物關係——即彼此關係的親疏、感受;

而解謎類美/日劇代表的系列單元劇屬於「代理性體驗故事」,更傾力於解決單元故事裡的障礙,主人公之間的關係狀態基本不變,變化的是他們的對手,也就是追求打怪升級。

現代的創作有將兩者融合的傾向,但我目前的觀點是,這兩種創作思路本質上是相悖的,所以區分它們的特點,有助於我們進行電視連續劇或單元系列劇的創作。

以下是原文,轉載自偉大的互聯網,海報是動畫電影《聽到濤聲》的劇照,最初發布鏈接已不可考

文/宮台真司

譯/ling

【】動畫版《聽到濤聲》的衝擊

我至今曾經兩次圍繞動畫版《聽到濤聲》寫過文章。這部動畫,於93年5月5日傍晚,在日本電視系列頻道中播放。僅關東地區就達到了17.4%這樣極其少見的高收視率。監督是以《Creamy Mami》著名的望月智充氏,作畫監督與人物設計是《魔女宅急便》的近藤勝也。

第一篇評論文刊登在名叫《亞文化群神話解體》的書上。如果說宮崎駿和高田熏的動畫追求「吸煙時會打開窗戶」這樣的「動作的真實感」,那麼望月·近藤的動畫就是追求少女漫畫一樣的「關係的真實感」。我要把這一點作為日本動畫史上史無前例的東西來讚揚。下面將稍做解說。

首先著眼於漫畫,其本身存在著兩種系列——

1.描寫普通情況下不可能有的波瀾萬狀體驗的「代理體驗故事」;

2.作為描寫自我和他人的關係的「關係性故事」。

本來漫畫也受少女少年小說的傳統影響,一開始只有「代理體驗故事」。73年以後的少女漫畫里,「關係性故事」開始盛行。

但是在動畫上,在那之後仍然全是「代理體驗故事」。一部分機器人動畫雖然受到少女漫畫的影響(如《MACROSS》等)。但其中描寫到的關係性只有幼兒程度。在經過少女漫畫鍛煉的女孩子來看,大都是幼稚得可笑的故事。

第二次接觸這個作品是在一本叫《世界末的作法》的書上。作者在上面講了看到我與剛剛完成《側耳傾聽》的宮崎駿氏對談時,一件讓他惱羞成怒的事情。我說了這樣的話:一年前同樣在GHIBLI工作室製作的《聽到濤聲》有意思多了,對《側耳傾聽》感動的怕是只有低學年的小學生或是老爺爺老奶奶吧。

宮崎動畫中登場的少女總是又堅強又溫柔,象母性一樣的理想存在(拉娜,娜烏西卡,希塔)。哪兒有這樣的傢伙?但是在《聽到濤聲》中,明確地出現了「現實的少女」。對,就是在男孩子的眼光看來,完全不能理解的女孩子的形象。就像武藤里伽子一樣。

過去,不管是在少年漫畫還是在少女漫畫里,到處充滿著「應該」這種現象。「應該」開朗堅強正直的少年與「應該」清純正直美麗的少女,「應該」會迎來光輝燦爛的未來,所以「應該」相信未來地去生活。但是在73年以後的少女漫畫里「應該」開始消失:我「偏偏就是」既不美麗又不坦誠,而且不聰明的平凡女孩,這樣的我也可以嗎。「可以的!」少女漫畫這樣回答。

發展到77年以後,被肯定了的這種「實際情況是」的類型,不再局限於「內向的我」,而是擴展為描寫雙親不和、不倫、沒有愛的肌膚相親等「因為複雜的關係而煩惱的我」。少女漫畫向著「要傳達給讀者,在複雜又與期待背道而馳的現實里,為了不讓生活消沉墮落而必要的心理準備與基本智慧」進化了,這就是「現實」。這在當時的少女漫畫中已是一種普遍現象,但是把這一點融入動畫的,至《聽到濤聲》為止從未有過。

【】比動畫版更出色的原著的秘密

可是老實說,我覺得動畫版比起冰室寒子的原作退步了。舉個例子:成為大學生後回到東京的里伽子對高知的友人說,「在東京,有我想見的人。那個人啊,是在浴缸里睡覺的人。」這是原作里沒有的鏡頭,這種「預定的調和」(對男孩子來說相當於最後的「拯救」)恰恰削弱了原作的魅力。

原作魅力的秘密是什麼?追究這一點必須知道少女漫畫的歷史。不是天馬行空的「代理體驗」,而是描繪在自己身上也可能發生的「關係性」。少女漫畫在70年代以後開始向描寫複雜的「關係性」進化。其顛峰大概是在86年前後。七繪木宅的《火熱旅途》,矢倉勿總子的《海之天邊》,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同時,這時候《少年跳躍》發行量也突破了400萬部,少年漫畫也迎來了高潮。一方是「打倒敵人,然後出現更加強大的敵人」這樣單純的戲劇性;另一方是只翻翻漫畫也能體驗到和在現實生活里一樣痛苦的複雜關係性。少年文化和少女文化從此產生了尖銳的分化。

但是,這樣的少女漫畫87年以後開始急速地減少。一個原因是女孩子從漫畫「畢業」的年齡降低了;另一個原因是這些一直只看漫畫的女孩子明顯變成了「行不通」的孩子。這些事情,在90年以大學生為對象的統計調查中得到了明確的驗證。

小時候讀《好夥伴》、《RIBBON》,小學3年級以後增加《別冊MARGUERITE》,到了中學自己也憧憬擁有美妙的戀愛。但是到了中學,就要面對自己是善於戀愛還是不善於戀愛的現實。善於戀愛的女孩子從漫畫畢業走向現實,不善於的則成為《花與夢》派,而這時仍堅持繼續讀《別冊MARGUERITE》的是體育派。基本形成了這樣的局面。

像這樣,對許多孩子來說,從中學時代開始戀愛與生理成熟都已經成為現實的東西,少女漫畫本身所描寫的「關係性」也漸漸倒退為單純的事情。因為不懂得戀愛才去讀漫畫?我想不是這樣。正好相反:正因為現實變得自由,自己能夠去戀愛了,複雜的浪漫主義才變得無法實現。

第一,浪漫主義的成立需要差異,但是這個差異卻在漸漸失去。因為許多東西變得自由了,境界開始消失。

第二,作為浪漫主義的成立條件,獲取情報的不完全性非常重要。但是隨著情報化社會越來越向完全情報化接近,這一點漸漸變得不可能。以下分別進行說明。

【】失去浪漫,少女漫畫就將衰退

「別居婚」(分居結婚)與「事實婚」(未履行法律程序的同居結婚,但在日本合法)的增加,使結婚與非結婚的境界變得曖昧。安樂死開始得到人們接受,使自殺與非自殺的境界也變得曖昧。

像這樣境界逐漸變得模糊曖昧,「禁忌」這種單純為了阻止雙方接觸而出現的意識形態當然也就消失了。因此,寄託於婚姻的希望,寄託於互相接觸的希望,寄託於死的希望,寄託於真正交流的希望……這樣的浪漫也就隨著失去依託的對象。結婚和不結婚沒什麼大差別,死與不死也沒有什麼大差別,生理成熟之後的個人行為也不再受到道德規範的強烈約束……等等。「我們結婚吧」已經不再帶來天打雷劈一般的震撼,「我想死」已經變成了口頭禪,隨著造成激烈矛盾衝突的條件差異的消失,浪漫的土壤已經漸漸貧瘠了。

在差異消失之上,又加上了完全情報化。在複雜的社會,不可能存在「大家都一樣」的經驗論。什麼是幸福的,必須自己一邊重複著錯誤,一邊自己去決定。可是,自己決定的事物中,也有像自殺一樣無法回頭的情況。「表白了會怎樣?」「自殺疼不疼?」為了不弄錯,就需要正確而且充分的情報,也就是「完全情報」。

隨著社會走向複雜,獨立作決定就愈發顯得重要。而隨著獨立決定變得重要,完全情報就變得重要。這是不可迴避的趨勢。諷刺的是,如果事無巨細都能得到完整詳細的「完全情報」的話,人們反而會失去體驗生活的動機。人們正是因為需要通過不斷去體驗未知,才能積極地生存。

我們還是中學生的時候,就是70年代前半時期,不管是戀愛還是生理問題對我們來說全都是些不知道的事情(一面倒的「不完全情報」)。因為我在男校,女孩子們的感覺,在想些什麼完全搞不懂(壓倒性的男女界限)。不過也因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產生誤會——「女孩子是這樣的吧?」「女孩子會那樣想么?」正因為有誤會,才產生了浪漫。

現在不一樣。在做什麼之前,怎樣去做結果會怎樣,只要想知道,打開雜誌、電視、網路,隨時可以知道。發形,服裝,說話方式甚至行為模式都在走向中性化,不論自己是男還是女都變得不再重要。如此一來,支撐少女漫畫複雜關係性的浪漫主義就只有慢慢褪色了。

【】不可能的浪漫就在這裡

冰室寒子的《聽到濤聲》,連載自少女漫畫最盛期之後過了5年的90年2月至92年1月。不過比最盛期的少女漫畫水平還要高,更令人心痛。從女孩子到男孩子,眾多讀者被這部作品吸引住了。93年以這個為原作的動畫版——我再次強調一下,從播放時間帶來看——獲得了難以想像的高收視率。

在作為少年漫畫專家的我看來,冰室寒子女士就像是把不可能變成了可能一樣。然後摸索其中的奧秘,可以洞察到在這個作品裡創造出「不自由」的獨特設定。用剛才的話來說,就是在作品世界中特意加入了一個「不完全情報」和「條件差異」的發生裝置。

具體說來有很多,這裡讓我們注目以下三點。

1.把地方(小城市)作為舞台。

2.以回想為基礎展開。

3.採用男孩子的視角。

如果讓這三點相反——

1.以東京為舞台。

2.描述現在。

3.使用女孩子的視角。

這樣的話,《聽到濤聲》的戲劇性就完全無法成立了。

在地方有東京沒有的濃密的人際關係,根本避不開別人的耳目,所以沒有自由。正因為如此,對不可以做的事和可以做的事之間的差異必須有所領會才能活下去。再加上因為東京遠在他方(類似於上海、北京),只有有限的支離破碎的人云亦云傳進來。所以對在地方(比如一些邊遠的中小城市)的人來說,對東京懷有幻想。武藤里伽子被定義為「東京少女」,就是因為如此。

主人公杜崎拓在東京生活,由他來回想在地方高校時代生活,這一點也很重要。過去,在地方,而且是年輕的時代,被無數地域性差異圍繞,處於一知半解的不完全情報中。也許大家都有現在回過頭來看以前那種簡直不可思議的清晰感(也可以理解為羞愧難當),到現在才能理解就足以證明當時有多麼敏感和不知所措。現在一切差異都消失了,該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因為曾經敏感過所以現在才能回過頭來想想。所以,回憶才讓人如此心痛。

當然,不使用回憶模式,完全以地方高校為舞台的戀愛故事或許也能寫出來。但是和十年前不同,現在就算是地方高校,差異感也早就被解除,向著完全情報接近(即使出現那種情況也會變成搞笑漫畫)。所以,硬要這樣做有些勉強。哪怕只回憶一、兩年之前的事也好,採用這樣的回憶形式就能夠凸顯這些發生在過去的事的束縛感。

因為自由,所以不自由的我們的遺憾

最後,用第一人稱敘事的主人公是男孩子這一點也很重要。因為與已經熟悉了像少女漫畫這樣的複雜關係性題材亞文化的女孩子比起來,對適應了《少年JUMP》式單純的升級題材亞文化的男孩子來說,真正理解人際關係的契機少得可憐。與女孩子相比,男孩子仍然處於不完全情報的狀態。

所以男孩子根本不可能「像女孩子理解他們那樣」去理解女孩子。87年階段,高中男生與異性肉體經驗的體驗率是女生的1.5倍。可是到了94年,反而是女生的體驗率超了過去,達到了男生的1.4倍。因為相當多的女孩子在和年齡相差不小的成年男性交往的緣故。同年代的男孩子根本不是對手。

如果拿當代風格的高中女生作為主人公的話,由於掌握過多的情報接近了完全情報,戀愛故事就變成了泡沫劇,連滑稽喜劇都稱不上了。除非拿個實在不怎麼樣的女孩子來做主角……而用男孩子作主角的話,就會出現與女孩子幾乎差了10年以上的束縛感,戀愛故事縮必須的浪漫成分就產生了。

比如有一段很典型的情節。杜崎拓因為懷著一種鄉下式的友情重於愛情的善意,對喜歡上里伽子的好友松野豐總是退讓。因為這種心理作怪,所以拓完全不會明白里伽子的真實心情。主人公如此,所以讀者也就無法得知里伽子的心情、不了解里伽子的拓的心情、和能夠完全明白他們兩人心情的松野的心情。

不過對於拓這種局限在鄉下小圈子裡,懵懵懂懂的主人公,讀者們應該不會認為他好傻好可憐,反而會覺得羨慕和覺得他很耀眼。「是啊,在不久前呆過的地方都市裡,這樣的男孩子好多,我也是其中一個」,象這樣想的是男性。「我與這樣的男生戀愛過呢」,這樣想的女性也應該很多。

現在,我們從「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局限中解脫出來,可以輕鬆得到關於同性與異性的情報。也就是說隨著都市化的加劇而逐漸變得自由。但是仔細回味一下,會感到因為自由反而變得不自在了。溫馨的回憶,又酸又甜的心情,焦急不安的火熱浪漫在和我們漸行漸遠。

讓我們回憶起過去那因為一知半解不自在反倒可以自由翱翔的時代,對,就是能夠聽到濤聲的時代,讓讀者回憶起「自己也應該聽到過濤聲」的感覺。冰室寒子女士《聽到濤聲》的魅力就在這樣的地方。回顧這些時候,有種難以名狀的,令人心痛的感覺滯留在胸口,讓人禁不住流出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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