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分(一)
1.
子彈距離「我」右眼還有一厘米的瞬間,這段記憶戛然而止。
我滿頭冷汗地從記憶之中抽離出來,嚇得差點把手機甩到地上。在我使用「憶分」這款APP一個月的時間以來…還是第一次體驗這麼驚心動魄的記憶。
我努力地平復著呼吸,儘力從剛剛的黑洞洞的槍膛和消音後的槍響之中脫離。每一次進入他人的記憶都會有幾分鐘無法遏制的恍惚,讓我無從判別究竟哪一份只是他人分享的記憶,哪一份才是我二十幾年來所經歷的現實。
我把手機扣在一旁,把臉浸在洗臉池的冷水裡面。然後抬起頭看看鏡子裡面的自己…
鏡子裡面這個二十幾歲就未老先衰的年輕人,名叫吳桐。
我在憶分裡面註冊用的昵稱也叫「吳桐」,就是我自己的本名。在這款用於分享和售賣記憶的APP裡面,很少有人使用自己真正的名字。
比如我的這位名叫「電影師傅」的好友。
電影師傅人如其名,他所上傳的記憶半分之九十五都是在看電影。這是一個蠻有品味和格調的人,雖然沒有一份記憶暴露了他的身材和正臉,但是能從身上衣物舒適的穿戴感和觀影過程精緻的飲品感覺出來。
而且「電影師傅」看電影的時候,不打岔,不亂晃,也幾乎不上廁所。記憶完整,豐滿而愜意,所以短短兩個月的時間,他就在憶分上收穫了數以萬計的關注者。
直到他在今天上午上傳這份記憶之前,還充滿著成為記憶大V的可能。
但現在他沒有機會了。
因為他極有可能已經被那顆子彈射穿了顱骨。
七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點,按常理這也是電影師傅上傳新的觀影記憶的固定時間。只不過往常的記憶都是在影片結束後戛然而止。但這一次,記憶繼續進行了下去。
我在他的記憶里看完了整部電影,作為「電影師傅」從座椅上起身。「我」把爆米花的包裝盒扔到垃圾桶里,然後轉身來到了電影院不知為何打開的消防通道之中。
樓梯略顯狹窄和昏暗,在綠色應急燈的照耀下,隱約看見一個披著雨衣的男人。
和一隻長長的槍管。
幾乎是在雨衣男人扣下扳機的瞬間,「我」按下了手機的上傳鍵。
這就是這段記憶的始末。那顆子彈到現在還在我的眼前揮之不去。
電影師傅或許和我一樣,都是在普通不過的普通人。或許和我不一樣,身上除了電影以外背負著更多我所不知的東西。但總之,他死了。
令人後怕的是,如果他當時手稍微慢一點點,我可能就會品嘗到子彈穿過瞳孔帶來的撕心裂肺的痛感。所幸這一切沒有發生,而這段記憶如何通過的審核也成為了懸而未決的疑問…n
手機嗡嗡作響,我從水池中抬起頭。我發現通知欄出現了一條新的私信。
我的心頭狂跳,似乎已經隱隱預料到這不會是一條尋常的私信。
顫抖著的食指輕觸到屏幕,私信的詳情顯露出來,我倒吸一口冷氣。
發信人是「電影師傅」。
2.
一個人的記憶意味著什麼?
全部。
人類在電影,音樂,書籍,遊戲等等林林總總無數多的視聽體驗之中,找到了最終的解決方案:記憶共享。
從指間輕觸到奶油的瞬間,到海灘上撲面而來的咸濕海風。每一種感官都能如實被記錄,這才是無可比擬的頂級娛樂。
這個時代最前沿的電刺激技術讓隨身的記憶分享成為可能,把手機貼近臉頰,就能以五十倍的時間速率享受他人的記憶。長達五小時的華麗宴會,也只需消耗現實里六分鐘的閑暇時間。
「憶分」一經問世便風靡全球,以碾壓一切的勁爆人氣橫掃APP下載榜單。
只要你賬號的許可權足夠,而且願意付錢,那你就能享受到任何一份獨一無二的回憶。
APP運營的初期,管理相當混亂。甚至包括殺戮,吸毒,自殘等等負面的記憶都被摻雜進來,暗黑的感官刺激將整個氛圍擾的烏煙瘴氣。這些記憶往往售價高昂,且銷量驚人。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個名叫「夏寒」的人上傳的記憶,僅僅十秒鐘的記憶就售價五十萬元,上架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就被強制下架。
而後的時間裡,審核的力度逐漸加大,記憶的市場也慢慢變得規範有序。象徵陰暗面的記憶被一掃而空之後,憶分的口碑也在節節攀升。我就是在三個月前,也就是整頓的末期,加入到這場娛樂的狂潮之中。
我在這三個月的時間裡的購買了有關旅行,美食,電影,音樂會,甚至性愛的記憶。雖然其中有一部分價格不菲,不過還算物有所值。
電影師傅也算是老朋友了。這幾個月我買的最多的就是他的記憶,他先前也給我發過兩三回私信,都是些簡單的關於電影的評價和討論。
現在他的頭像已經灰了下去…而且估計會永遠的灰下去。再過一天不到的時間,憶分的官方人員就會註銷他的賬號:因為各種各樣的倫理原因,這款APP通常不會上架亡者的記憶。
剛剛收到的私信一定是一條定時私信…憶分支持這種功能,選定一個時間,預設好內容,由後台負責發送。他或許在進到電影院之前就已經意識到了什麼…又或許只是恰巧要在這個時間通知我什麼。
一切都還懸而未決,只有讀完私信全文才能獲知。
私信的正文是一段記憶,上面清清楚楚地表明著有關的詳情信息:
名稱:未命名
時長:00:00:15
錄製人:吳桐
錄製時間:2016/7/24 22:00
這裡面一定出問題了…
我把信息反覆讀了三遍都不敢置信…這竟然是我自己在三天後所上傳的?
僅從字面意義上看,他發來了一條我未來錄製的,十五秒鐘的記憶?
3.
我把手機貼近臉頰,一陣強烈的失重感帶我遠離了現實。手機正在欺騙我的神經元,就像是打穿了現實和回憶的隧道。眼前的景物,四肢的知覺全都黯然褪色,轉瞬之間我已經沉浸到這段記憶之中。
我簡單確認了一下,這的確是我自己的身體。我正處在三天後的晚上十點。呼吸相當急促,看來剛剛經過劇烈的運動。微微有點耳鳴,眼前的光線異常的昏暗。
記憶的前五秒鐘我應該是在樓後的巷子里狂奔,隨後迎面是街角那個冷清的報刊亭。
我轉過身,報刊亭的老闆一臉驚詫地看著氣喘如牛的我。他放下手中的報紙,而這時記憶已經來到了第十二秒鐘。
到現在為止,還是看不出這份記憶的重點在哪。至於我晚上十點為何在巷子里狂奔不止,同樣是無從得知,就像一個沒頭沒尾的故事。
記憶的最後三秒,老闆伸出手來,那姿勢像是在向我討要什麼東西。但是我從他的袖口,看到了黑洞洞的槍管。
這桿槍,跟在「電影師傅」的記憶中所看到的那桿,一模一樣。
那隻手伸到最前的一刻,記憶中止了。
我把手機放回水池邊,不覺間竟然驚出一身冷汗。
「三天後的我,會來到這個報刊亭前,然後面對著同樣的槍口。」
我癱坐在沙發上自言自語著,剛剛的畫面還在腦海中縈繞。我開始不由自主的幻想那個槍管舉起的一刻,最終把「電影師傅」的命運重新上演一次。
這段記憶太真實了,我深切地,本能地感覺到,那就是我,那就是我要在幾十個小時之後所註定要經歷的一切的回放。它就像是一種寫在潛意識的預感,死死地壓著我的胸口的,讓我窒息和惶惶不安。
床頭的鬧鐘還在咔噠地擺動著秒針,沒有關緊的水龍頭正在一滴滴地把水珠敲在盥洗池的白瓷上。時間還在一分一秒的流逝,這樣空想下去也沒有意義。
我把這段記憶從手機導出到電腦,試圖從中分析出文件的來源。而後才發現,這不可能:APP已經從內部將所有文件加密,用別的方式打開得到的全部都是亂碼。
這不可能…記憶的拍攝時間和錄製人從流程上幾乎無法造假,可這段未來記憶又是通過怎樣的方式錄製和傳遞的?
就算母公司從內部修改了文件數據,那麼這段真切的記憶究竟是我在什麼時候經歷的?又是怎樣通過「電影師傅」這個離奇的中間媒介回到我的手機上的?
我在家中反覆思忖了良久,發現單憑我自己根本無法找到這個答案。我對「憶分」這款APP所了解的東西還是太少了,現有的信息根本不足以讓我做出任何有價值的判斷。
我還需要一個人,一個能把憶分玩的很溜的行家。
4.
「吳桐?」穿著寬大的黑風衣的男人把帽檐微微抬高,一臉茫然地問我。
我點點頭,面露不悅地說:「咱倆認識都五年了。」
宋凡就是這樣的人,他可以嘻嘻哈哈到八十歲,還能在敬老院里跟看護阿姨開香檳party。他臉盲卻愛好交際,這樣就更難記得人了。
顯然,我對他來說屬於「容易記混」的那一類人
他恍然大悟說:「吳桐,吳桐。我都臉盲到這個地步了,差點給你忘了。」
我說:「好了,我電話里跟你說的事情,幫我辦了么?」
宋凡是我學生時代的好友,現在卻是憶分裡面的超級大V,坐擁千萬級的粉絲。他的記憶大多偏向於旅行,還有各式各樣的極限運動。他重新定義了都市人的減壓方式,詮釋著「刺激」二字的價值。
正因他絕無僅有的流量價值,他跟憶分的母公司「憶享集團」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這款APP的內幕他應當所知甚多。
宋凡腳抬到茶几上,他那款穿了不知幾年的運動鞋靠在我的茶杯旁邊。他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說:「吳桐,你的情況太罕見了。我讀了你發給我的記憶,這種日期錯亂的現象是整個公司歷史上前所未有的。罕見就意味著價值,坦白的說,如果你不是吳桐,我可能就要把這份記憶以一個天價售出…」
我打斷了他說:「我不想聽這些說辭…我現在只想知道…」
宋凡用手勢示意我停一下,他掏出手機放到茶几上說:「你先別急,我當然不會商業操作這段記憶。因為我比你更好奇這段記憶的真相…」
好奇?宋凡緣何會好奇我的記憶?
宋凡說:「這段記憶與其他的截然不同,用了一種相當特殊的加密方式。只有通過你的賬號,或者你直接發送給的其他賬號才能閱讀。繼續進行二次轉發則會徹底損壞文件。也就是說除你之外,任何人都無法傳播它。」
我說:「所以就像跟我的賬號綁定了一般是么?」
宋凡點點頭,指著手機屏幕說:「在你之前,我們關注這個技術就有一段時間了。調查了數天,才檢索到這種加密技術的可能來源之一。有一個人曾經在自己的技術博客上發布過這種技術的雛形,還相當原始和簡陋。」
我看了看宋凡的手機,那上面是一張A大校門口的照片。
宋凡說:「這是他博客第一篇文章正文中的圖片。」
我問:「他是大學教授?」
宋凡搖搖頭說:「我們開始也是這麼猜測的,因為這麼複雜的技術一定需要相當深厚的積澱。但隨著分析發現,他是大學生,還在讀書。」
宋凡皺了皺眉說:「因為他提及過他的班級以及考試,從某張成績單展露的一角看,這個人應該姓唐。此人極度偏科,只有程序設計一門滿分,而剩下所有科目都剛好及格。」
剛好及格?我本能地反應到了什麼,如果只是通過的話還好說,要想每一門都控制到六十分,即便是學霸也不容易做到吧。
不…與其說是不容易,倒不如說是比滿分更要艱難數倍!
宋凡說:「我們還特意詢問了一下這個班其他學生。學生們說班裡只有一個姓唐的人,只是這個人極其詭秘,班裡也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聯繫方式。他們只知道這人每天晚上會固定在公園裡散步,要持續長達三個鐘頭。」
宋凡拍了拍我的門把說:「今晚我和你去找這個人。」
真是個怪人…我這樣想著。
我問:「那他到底叫什麼?」
宋凡說:「唐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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