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將以自己的方式漂過長江

臨近畢業,我還沒有一個offer。2014年夏天號稱「史上最難畢業季」,作為毫無競爭力的新聞系學生,我心裡明白,好機會不多。

大四上學期,我在南方周末成都站實習,跟著雍興中做調查。成都站人少,事情也少。我能做的就是整理材料,做一些周邊的電話採訪。大部分時間我都待在學校,每天從宿舍到圖書館,坐一整天,閉館鈴聲響起,我再走回宿舍。川大有四座圖書館,我最喜歡望江東門的文理館,它旁邊有民國時期修建的荷花池,路上,幾十年的梧桐比宿舍樓還高。我推著自行車穿過其中,什麼也不想。

後來我數了數,大四那年,我讀了接近150本書,是最多的一年。

有一天,朋友轉發給我招聘信息。說是大象公會招收實習生,看看吧,你很適合。我很早就關注了黃章晉,當然知道大象公會,當晚我就寫了一封郵件過去。幾天後,收到回復說:到北京來見一下?

去了。面試很簡單,給我四十五分鐘,整理出紅衛兵運動的脈絡,講一遍。我快速讀了兩本書,查了四篇論文,時間到了,我十分自信。追問的問題包括「為什麼早期主力的紅二代,一年內就被拋棄?」這也不難,如果你了解政治運動的邏輯,還有最高領袖的一貫作風。

之後又聊了下最近讀的書,從符號學說到人類學,最後討論了很久秦暉的幾個觀點。整個面試,黃章晉只出現了一小會,聽著,看到他我就會緊張,還好他很快到二樓繼續寫作。面試結束,我想,應該沒什麼差錯。

幾天後他們通知我,可以了。來實習吧。

這是我第一次來北京實習。最初的兩天我住在地下倉庫,實在忍不了,換到了東六環一家印刷廠的公寓。每天上下班都要走一公里土路,貨真價實的風塵僕僕。但是我特別高興,我覺得我進入了完美的團隊,前南周記者沈亮,鳳凰周刊王家駿,通信工程專業的Ricky,還有一票聲名赫赫的外腦,能將知識和傳播結合,這是我夢裡才能出現的事業。

最重要的是有黃章晉。我們都叫他「教官」,沒人不知道他,沒人不尊重他。在普遍柔弱的文化界,他像是生猛的肉食動物,視野極廣,風格雄渾,寫作時而大開大合,時而壓抑克制,令人心顫

我能要求什麼呢?我才22歲。我只想跟著大家實習,變得更好一點,再好一點。幸好,我大學時候還讀書,對社會學比較熟悉,第二周,我抓住合適的選題寫了第一篇文章。發了,我記得那天我是跳著走出辦公室的。我從沒有那麼開心過,我邊走邊尖叫,後來打開朋友圈,看到很多人說:「看完文章,驚訝地發現作者是杜修琪,好棒」,我一個個點贊,覺得自己變成了更厲害的人。

半年的實習異常美好,當你覺得自己的路是對的,而且不斷前行,總會覺得很好。只是很窮,只是未來沒有著落。四月初,我報了南方報業的校園招聘,結果第一輪,就被人力資源刷掉,我一下子就懵了。這是我唯一認真想過的去處,沒想到被排斥得如此草率。過一陣,我試過問黃章晉,沈亮,是否能留在大象公會,但大象初創,從沒招過人,誰都沒法有準信兒。

我就每天下午兩點多到辦公室,放下電腦,拿本書或者kindle,倒在人形沙發上。有選題就查材料,找模板,寫,我發現我又回到了在南方周末實習的樣子,除了睡蓮和梧桐換成了轟鳴的六環路。也好,反正我在看書,我在進步。

那時候,我隨身帶著《奈保爾書信集》,最喜歡翻看奈保爾從牛津畢業時的部分。他寫給父親說:爸,別擔心,我們學校有一個就業中心,很多大企業來招聘。我明天就投給殼牌公司,他們的文員薪水不錯。我想,急啥,奈保爾都這麼難。

實習期間,我寫了五篇文章,有了點傳播力。我在辦公室,見到了各色優秀的人,接觸到很精英的作者群體。我相當於遠遠地摸到了教官(黃章晉)和沈亮老師的人脈,這給了我極大滿足感。

然後就要畢業了。臨走前,我問教官和沈老師能不能留下。他們說還不確定。我回到學校,噼里啪啦地告別。畢業生去向登記,我的那一欄是「待業」。

等我再到北京,情況變化了,一位主筆離職,另一位主筆轉移到非寫作項目上。我才下火車,到了辦公室,就被派了選題。一天之後我交稿,沒多久閱讀就破了十萬。之後我又接了第二個選題,兩天交稿,之後第三個,兩天交稿。我窩在朋友的房間,邊寫稿子,邊找北京的住處,搬家,像打仗一樣。

於是,我留了下來。

留下來的時候,教官給我講了接下來要做的行走欄目和人物欄目,都是採訪,都很酷,我聽了就說,教官,我想做這個,我要留下來。我是東北人,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都來自山東,我還想可以跟著我爺爺重回老家,按何偉的寫作方式做一篇。爺爺快80歲了,他一點都不喜歡東北,除了我,沒人支持他回老家。

第一周只是寫稿,第二周,教官忽然給了我一篇初稿,問我能不能試著編輯。我答應試試。那是一篇關於領袖像的選題,我覺得材料很好,只有一小部分欠缺,語句拗口,太偏學術化,於是我花了兩小時看論文,又重新理了一份文章邏輯線索,一份寫作線索,開始重塑。晚上七點,我交給教官,他看了十分鐘,說,很好,不用改了,一會兒發。

那是我做編輯的開始,後來很多人都不相信,大象公會的文章是才畢業的學生編輯的。我也不相信,但我就這樣一直做了一年多,除非特別缺稿子,或者特別合適的選題,我一般只做終稿編輯。

當天晚上,教官忽然給我發了微信,我到現在還能背下來他的話:

「今天你編輯的稿子真的很點石成金,有非常強大的力量。非常令人驚異,實在與你的年齡不匹配,我幹了十多年編輯,很少見到潛力這麼漂亮的,很振奮。」

我激動地話都說不出來。雖然我知道自己更喜歡採訪,但是能有前輩如此高的讚揚,還想什麼呢?

創業團隊通常會有很多波動,大象也不例外。我加入的半年,團隊方向上很多次變化,人員也進進出出,前方的可能性變得模糊。我眼窩子淺,搞不明白更前沿的互聯網方向,只能做我會做的東西。很長時間裡,真正負責內容的只有我一個正式員工。偶爾會看到後台評論,說大象公會文章越來越公式化了,沒勁,我就特別難過。可是我沒辦法呀,我能力全掏出來,就這麼多。

年底我們開年會,教官給我包了特別大的紅包。說是獎勵我。我拿著紅包捏了一下,說不出話來。後來有一次新書發布,場外,執行主編沈亮間接感謝了我:「沒有杜老師,就沒有大象公會了」。這有些誇張,但我選擇相信。

可我知道我的真正分量。之前大象一周年活動,教官在前面演講,挨個介紹了團隊成員,我看到演講稿上,其他幾個人都有職業介紹,作品介紹。我的最短,就兩句話:

「之前是實習生,因為熟練掌握了我們的套路,現在是我們的主筆。」

我想了想,也對。

和教官之前的弟子相比,我是最生分的。我不和他打帝國,不陪他熬夜,也很少和他對談或者爭論問題,我只是幹活,幹活,幹活。後來和誰說,都不信,大家都覺得教官帶弟子應該很親密。我們現在確實很親密,但都是在辭職之後了。

2015年初,我的感情有了特別大的震動,爺爺也忽然被診斷出肺癌,沒人知道能活多久,也沒人敢提起帶他回老家的事情。大象團隊也有變化,一次內部調整後,我成了除教官外,資歷最老的人。我一下子意識到自己真的要負起責任,不再是學生,不再是實習生。

雖然我才過了23歲生日。

我嘗試了很多自己的方法,也努力向教官申請做人物採訪。有那麼一陣子,我被自己的責任感還有主筆的身份蒙蔽,真的覺得自己有能力去做出符合教官要求的產品。我跑前跑後,去遙遠的邊境出差,我自己寫自己編,還拿給教官看。教官眉頭緊鎖,不置可否。

現在我再看那些稿子,會羞愧地無地自容。我太自負了,太一驚一乍,太學生氣。那可是黃章晉呀!我居然狂妄到想獨立操作一條產品線。

可能是我太想做成事情了,也可能是我膨脹了。總之我曾經真的覺得自己可以。

就這麼過了幾個月,我越來越急躁。但是我不斷地接觸新人,走向遠方,卻明白了我自己真正喜歡什麼。我不是個編輯,儘管很不幸,我擁有某種類似編輯的才能。我後來在一篇文章里寫過:

「我熱愛山川穿過耳垂的風,喜歡冰雪和驕陽下螻蟻般的路人,我渴望從熟悉的環境消失,渴望離開我愛的人。」

我真正擅長的是不顧一切,是搏命去做一件事情。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很短時間學會寫作,進入到大象公會,這也是為什麼我不能久待在這裡。

我就這麼混亂著,一直耽誤到夏天,儘管我還能做稿件,可是專註度、投入度遠不如之前。我越來越接受說明文的範式,內心裡渴望新的東西。夏天時,我們去見了阿城,教官說想給阿城寫一個速寫。我立刻想攬下來。教官想了想同意了。

我寫了一稿,充斥著分析和論述,被斃掉。轉頭寫了二稿,加了一些場景和觀察,斃掉。然後我寫了三稿,斃掉。我像拗住了一樣,斃了一句話不說,下樓開始寫,教官也言語極少,只搖搖頭,說不行。我一直寫了四次,最後筋疲力盡,還是沒有通過。我累極了,入職後第一次質疑自己的能力。是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遇到挫折都會往天賦上懷疑。

那天晚上,教官忽然給我發微信。說,你今天寫的實在是差勁。

我說,嗯。我知道。

教官說,你的語感是斷的。碎。遠不如鯨書的連貫。

我一下子愣住了。渾身滾燙。鯨書是我前女友,當時她正在我旁邊。

我不知道回復什麼,只回了一句:對的。確實是這樣。

教官說,有時間可以讓她幫你編輯一下,也許會好很多。

我沒再回復。我把所有對話刪了,自己對著黑暗發怔。我沒忍住,翻出來之前他誇讚我的微信,又看了一遍:「……很少見到潛力這麼漂亮的,很振奮……」眼淚一下子掉下來。

然後我把這句也刪掉了。教官說的對,我全明白。

一個月後我就辭職了。由於是創始團隊成員,我在融資後拿著很高的薪水,辭職前,有一些不愉快的聲音,我聽到了但沒說什麼。他們說的沒錯,錢很多的人不幹正事兒,對機構不好,儘管我之前做出了遠超過薪水的貢獻。後來也有別的媒體來找過我,問到薪水,都不說話了。然後告訴我,我比他們的部門主管都高,沒法招。

我感謝教官,他在待遇上給了我很多。辭職不是這些原因,辭職是我發現我在真正想做的事情上越來越遠。

以前寫的:

「辭職之後我悶在家裡一個月,想寫出一篇不一樣的東西。多難受不想說了,總之,寫的特別爛,特別糟糕。我最大的打擊來自沮喪,那是對自己憤怒後的無力感。日子糟透了,我找了幾個人聊天,發現沒人明白我在說什麼。我就一遍一遍打開電腦又合上,再打開,再合上。

我忽然發現自己不會說話了,之前的一切都是錯的。我甚至開始用公式寫作,就是把喜歡的作家,作品拆開,將主語,謂語,賓語,狀語,定語……分別用顏色標出。然後一個一個換成自己的材料,再拼成一個句子。我告訴自己,你要按照聽覺,視覺,味覺,觸覺,感受……把一切記下來,然後再試著連在一起。

效果慘不忍睹。

十二月份的時候,我終於折騰出一點東西,發在端、人間和正午上。我還記得漠河的稿件發出來時,我在港中文做採訪。我拿著手機就崩潰了,從利黃瑤璧樓跑出來,在山坡的草地上流眼淚。草地的前面是一個亭子,有溪水流過,再遠一點是露天運動場,拍球的聲音像是來自中學的夢。我哭了大概十分鐘,有一個年輕人走過來,好像在看著我。我立刻躲到了樹後面,擦乾淨,抱著書包走掉了。

辭職之前,我2015年的飛行次數只有三次,之後的兩個月,次數上升到二十次。但我最喜歡的還是坐在異地的列車窗邊,看著一切向我身後飛去。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飢餓的狼,隨時準備撲向遠方。」

我特別感謝正午的謝丁老師,如果說黃章晉帶我學會了寫作,那種大象公會體例,那麼謝丁老師就是帶我寫故事的人。幾乎每篇文章,謝丁都幫我一個字一個字改,我寫「茅山道士」時,一共改了七次,從過年前改到過年後。連除夕的晚上,我都在書屋裡琢磨結構。從說明文轉向故事體,艱難一言難盡。沒有謝丁,我早就放棄了。

或者說,我早就從天賦上找到「合理」的原因了。

後來和GQ的曾鳴老師說過這件事情,他說,確實很難。你很感謝謝丁吧?我說,對,很感謝。他是我的親師傅,就像教官一樣。

今年三月份,我搬到大理。月底陳楚漢來玩兒,我們去了虎跳峽,商量出了長江漂流選題。四月開始實施,一做就是半年。期間,我們開車沿當年的漂流路順江而下,艱險異常。我還記得到達長江源頭,沱沱河沿鎮附近,楚漢高反嚴重,我半夜起來照顧他,再也睡不安穩。第二天一早,我乾脆起來,到沱沱河大橋邊上坐著。

高原的清晨凌冽,我穿著羽絨服,拿了兩瓶零度可樂,拿了耳機,等著日出。

太陽慢慢爬上來,我開始放歌曲。昏昏沉沉的頭腦里,許多往事攪在一起。

我忽然想起來才到北京,住在同學家,結果說好給我提供住處的叔叔反悔,同學的女朋友又要到了,我只好拎著鋪蓋卷,在地鐵里查詢租房;我想起來初做編輯時,寫不下去,我就去洗澡,水流從頭上澆下來,我一抓,脫落的頭髮塞滿手指縫;我想起來一個月前突然去世的爺爺,葬禮上我一滴眼淚也沒流,只是愧疚,因為我曾答應他帶他回山東;我想起來教官對我的評價,想起來自己莽撞的行為,我一直在向前突進,生活工作像是單向的直線,從來沒有注意龐雜零碎的枝杈,也從來沒有回頭。

那天沱沱河的陽光開始讓我回頭。我像八歲時候,第一次意識到肚子的抽搐叫做「餓」一樣,明白我當時的感覺應該叫「委屈」。不管我委屈什麼,委屈感已經鋪天蓋地。

太陽升起來,沱沱河晶晶發光。我喝完了兩罐可樂,看著眼前要滾滾流向太平洋的小河。心想,咱倆其實是一樣的。

之後我們採訪,寫作,稿件發出來。之後刷屏,熱點,投資人和出版社找來。世界的大門緩緩向我打開,可我已經不是那個莽撞的少年。

回北京之後,我見過一次教官。我們約在一次義大利餐廳,這是第一次辭職後單獨見面,我不自覺地,又有點緊張。我們閑聊了會兒大象公會的近況,已經能夠很好地盈利,視頻項目正在操作,我也跟著放心很多。然後我們說了說長江漂流的故事,我講了採訪進過,事情本身。教官那麼認真的聽著,把我弄得激動起來。太好了,我一直希望,能讓教官為我驕傲,當我不再是他的員工,不再是他培養的下一個編輯時。

教官問了我接下來的打算,我說還是寫,繼續寫。我問他融資後,做視頻的感受,他說一開始不習慣,現在強制自己按照公司的一套運作。我居然和一位比我爸爸還大一歲的前輩感嘆,我們都「成長」了。

教官數落了我幾篇發布的故事,說太注重炫技,用錯了某個某個邏輯。我心想,哎,老黃還是這樣。他說,也許現在的他,知道該怎麼在去年留住我了。我說沒事兒,現在的我也知道該怎麼留在當時的大象。教官沒說話,他經常不說話,有時候是在想事情。我正準備吃海鮮面,他忽然開口,嗆得我再也沒心思吃飯了。

他說:

「也許,我們都要以自己的方式,漂過長江。」

(文|杜修琪)

PS:文章作者是我的朋友杜修琪,這是他和陳楚漢一起完成特稿《1986,生死漂流》後,回顧自己從實習,入職大象公會,到辭職至今的一段經歷,一個猴猴慘的「找工作殘酷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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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生死漂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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