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下流才配自嘲下流，真驕傲才能自詡驕傲

今天我想給大家推薦一本書，名叫《王國與權力》。我來推薦的原因有三個：

一是這本書是「非虛構」經典，由美國（仍在人世）最著名的非虛構作家蓋.特立斯完成。它有多有名呢？這本書2001年由北京出版社出過一次中文版，後來絕版了，在孔夫子網上炒到了3000-5000多塊錢一本。時隔十幾年，它總算又由上海文景重出了。不貴，只賣75。

推薦的第二個原因是，這是我最喜愛的一本講百年大報《紐約時報》的書，不僅僅因為它用文學化的手法講了許多這個報紙的歷史和采編原則，更吸引人的其實是講述了「權力」。這個是不怎麼常見的，一般我們一說起這些牛逼的大報，統統感慨於新聞專業主義啦，Page one原則啊（也就是頭版），少有書直視其中的權力鬥爭，而且把權力鬥爭寫得有如美劇，驚心動魄。

推薦的第三個原因，是因為我為《紐約時報》北京分社工作過三年，讀這本書的時候，常常感覺歷史與現實交織，紐約與北京共此時。。

「大多數記者都不安分，都是喜歡偷看下流場面的人，吹毛求疵，在各種人身上和各個地方尋找瑕疵。對他們有誘惑力的不是日常生活的健全場面，而是諸如騷亂和搶劫、國家分裂和輪船遭難、銀行家流竄到里約和燒死尼姑之類的事——榮耀是他們的追求，壯觀是他們的激情，而正規卻是他們的敵人。」

上面這就是《王國與權力》的第一段。

看完了你大概也明白了這本書的基本風格：榮耀與譏諷並存，驕傲與自嘲並存，但總而言之，是一本敘事節奏帶勁、語感鏗鏘、人物有如可見、情節曲折的牛書。基本上這本書就是講《紐約時報》家族繼承人、主編、紐約分社社長、華盛頓分社社長，等一干人物，一邊塑造和奠定了這份報紙的情懷，一邊互相大搞辦公室政治和爭權奪利的故事。一想到，這些寫的都是真事，簡直更加覺得魅力非凡。

1969年《紐約時報》本報對這本書的書評，也是既充滿敬意，又不得不直面書里對權力鬥爭和脆弱的描述（這種做法又讓《紐約時報》更加可敬，不是嗎），書評有一段是這麼說的：

「這不是一本普通的描寫機構的書。它完全不同。它採用了小說筆法，跟杜魯門·卡波特（《冷血》）、威廉·曼徹斯特（《光榮與夢想》）和白修德（《中國的驚雷》）那樣。本書真正的主角（英雄？惡棍？受害者？）是《紐約時報》，「一頭纖弱敏感的怪獸」。特立斯展現了一群試圖控制、影響這頭怪獸的人的努力，但到頭來卻被它改變了自己的人生。本書含有大量機密見聞、私人洞見和生動的角色。當《紐約時報》不帶感情色彩地面對世界、「刊載所有適合刊載的新聞」時，組成它的人們卻不像神一般純潔無瑕，他們只是一個個普通人，受困於野心、酒精、妻子和心理醫生。」

（1969年《紐約時報》對《王國與權力》的書評，我特意找人從資料庫里找的，原諒皺巴巴。。）

《王國與權力》風格跟作者蓋.特立斯有關。他曾經是《紐約時報》的員工，這讓他對百年大報懷有感情；他也是1960年代特別著名的用文學筆法寫作真事的「非虛構」先鋒作家，他們這幫人有一個特點，那就是：因為過於真實，而擅長冒犯。

而《紐約時報》的奠基人們，他們確實如書中所說，既是一些追求榮耀的人，也是一些喜愛下流的人，他們是富有情懷的實用主義者。

這個在我為《紐約時報》北京分社工作的幾年裡，也有所體會。北京之於紐約，相當於邊遠分社，但來自歷史和總部的餘韻，我是有一點感觸的。就講三個小例子：

一是《紐約時報》（大多數美國媒體也都有）有一個眾所周知的原則：不收取任何饋贈。這個原則在中國媒體行業可執行得不太好，有良知的中國媒體人說起中美兩國的對比，常常感慨，職業倫理與道德，真是高下立現啊。我在跟紐時同事聊起不收饋贈原則時，有一位同事這樣解釋：是《紐約時報》比一般的人類道德更加高尚嗎？並不是，這是實用主義原則驅使，面對公眾有知情權的新聞，《紐約時報》的客觀真實立場極端寶貴，如果因為收取饋贈而損害，不僅破壞了根基，還會引發官司，打官司那可是要不少錢的……

第二個例子是我恰好經歷過《紐約時報》2014年撤換歷史上第一位女主編吉爾·艾布拉姆森的風波。當時她突遭解職，我們邊遠分社的員工都是通過看《赫芬頓郵報》才知道的消息，當時情況議論紛紛，誰也沒給出個具體原因。恰好這位女主編曾經訪問過北京，與我還有短短的交流，當時我內心挺受觸動，外加八卦心理使然，給國際主編髮了個簡訊，問是咋回事。這位主編只回了我三個單詞：Game of throne。

第三個例子是我試圖第一次辭職創業的時候。後來我被留下來了。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國際主編給我寫的一封郵件，至今我仍保留。郵件里有一段是這麼寫的：「 『我們，我們這一小群人，我們這一小群並肩作戰的兄弟，』——引用我最喜歡的莎士比亞的一段話，在多年以後回望如今，內心會驕傲於我們的成就，那時候我們會舉杯慶賀，鼓勵彼此，我衷心希望，這裡面有你。」然後我就留下來了。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這種情懷。

（我手裡的珍藏舊版）

（還有蓋.特立斯簽名，據說值1萬。。。不賣）

雖然我現在也已經離開了《紐約時報》，對它的理解挺粗淺的，但是上面這三個例子，大體上講了它的迷人之處，這種迷人正是來自於它的複雜：既富有原則，講求激情，也有權力之爭與脆弱。而這些，都被蓋.特立斯特別精彩地寫進了《王國與權力》這本書。

這本書適合幾種朋友閱讀：對《紐約時報》好奇的人；對美國媒體行業或者媒體行業好奇的人；對上面都沒什麼特別的好奇，就是喜歡讀漂亮的故事和精彩的人物的人。這都是一本特別贊的書。

尤其在如今已經沒什麼人正經做新聞的中國，讀讀《王國與權力》，或許還有別樣的一種情緒，那些虛假的脆弱，那些虛假的驕傲，虛假的情懷，對比自詡驕傲也自嘲下流的《紐約時報》，你會覺得這種感覺特別難以言傳，混雜了遺憾與慨嘆，你讀了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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