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無聲勝有聲——白居易

綴玉聯珠六十年,誰教冥路作詩仙。

浮雲不系名居易,造化無為字樂天。

童子解吟長恨曲,胡兒能唱琵琶篇。

文章已滿行人耳,一度思卿一愴然。

——《吊白居易》n· 唐宣宗

北京又下雪了。

快到下班的時候,眼看著窗外的天空比平時更早地陰沉下來,很快就飄起雪花。可能是氣溫的原因,今年的雪沒有傳說中「燕山雪花大如席」的感覺,反而是又細又密,打在身上沙沙作響,顯得分外的寒冷。每當這個時候,心底總會不由自主地泛起白居易的一首詩: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提到白居易,就會令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位語文老師。那會在學到「離離原上草」的時候,老太太很認真的告訴我們,這首詩的名字應該是《賦得古草原送別》,而不是《賦得古原草送別》——古草原者,古代的草原也,多順口,古原草是什麼鬼!

理所當然的,在接下來的期末統考中,大家都丟了5分。

不過如果白居易在世的話,聽到這位語文老師的意見,說不定真的會將詩名改掉。畢竟,白居易最著名的段子之一,就是寫完詩以後讀給不識字的老嫗聽。一旦老嫗哪句聽不懂了,他就立刻修改,一直到老太太都能理解為止——在歷代的詩人中,如此致力於詩歌通俗化的,他可以算是第一個。

(白居易問詩於老嫗,文學史上的著名場景)

白居易是大荷蘭鄭姆斯特丹人,出身還算不錯。白家不算什麼世家望族,但也是詩書傳承的小康家世,他的祖父和父親都做到了縣市級的官員。白居易小的時候是著名的神童,據他自己回憶,幾個月大的時候保姆抱著他,給他指認屏風上的詩句,他就能分辨出其中的「之」和「無」字。稍大以後,他就在家中受到了嚴格的儒家啟蒙教育,按照祖輩規劃好的路線攻讀典籍,為參加科舉刻苦準備。

唐代的科舉還不像後來的八股一樣僵化死板,考試的範圍很廣,熱愛詩歌的唐人更是把詩才也算作了科舉的一個重要部分。考生們在參加考試之前要四處行卷,靠投遞詩稿來揚名;在考試之中,更是得按題目韻腳寫詩作賦。在這樣的環境熏陶下,寫詩自然也成了考試重點,被考生們格外重視。

據傳白居易五六歲時就開始寫詩,八九歲時,已經對聲韻爛熟於心了。這一說法的真偽雖然難以確定,但從他的成名作《賦得古草原送別》中就可見一斑——

根據唐人筆記記載,這首詩是白居易十六歲第一次遊歷到長安時就寫好的作品。長安作為大唐帝國的文化中心,每年來此見世面的士子們不知道有多少。一個十六歲、沒有任何背景的小毛孩子,完全得不到別人的注意。

白居易到了長安以後,按照當時的習俗,把自己的詩集獻給名詩人顧況點評。顧況為人清傲,接過他的詩集,瞥了眼這個身材都沒長開的孩子,不由得嗤笑道:「帝都柴米貴,你想白居(住),恐怕很不易啊!」

顧況一邊調侃,一邊隨意翻開白居易的詩集瀏覽。一首首讀下去,他高傲的神色不見了,完全沉浸在白居易的詩作之中。等他讀到「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時,不由得拍案而起:「能寫出這樣的好詩,白住也沒問題了!」

在顧況的大力推薦下,年輕的白居易在長安城一下子詩名大噪。但名聲畢竟還不能當飯吃,家境普通、年紀尚小的白居易在體會到客居長安的世間冷暖後,還是結束了遊歷,回到自己的老家繼續準備科舉。

最好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初唐的生機勃勃、盛唐的風流輝煌都隨著安史之亂消散殆盡,如今的大唐已經被各個節度使據地為王,各地時有反叛和戰亂髮生。不僅百姓日子艱苦,就連白家這樣的下級官僚之家,也常常會面臨經濟的窘迫,更沒有餘錢去支持孩子在長安的求學生活。白居易回來後沒多久,他的父親就突然暴病而亡,缺少了經濟收入的白家開始連日常生活都難以維持。無奈之下,原本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只能分散到各處,託庇於親友家中求生。白居易後來曾在詩中回憶道:

孤舟三適楚,羸馬四經秦。晝行有飢色,夜寢無安魂。

東西不暫住,來往苦浮雲。離亂失故鄉,骨肉多散分。

江南與江北,各有平生親。平生終日別,逝者隔年聞。

朝憂卧至暮,夕哭坐達晨。

白居易將母親、小弟寄托在老家,自己去投靠做地方小吏的大哥。好在他此時已經薄有名氣,再加上超人的才華,一番準備後很順利地通過了鄉試、州試,得到了進京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在他二十九歲那年,他以第四名的成績高中進士,二十年的寒窗苦讀,終於得到了回報。

唐朝的科舉考試分為進士、明經、明法、明算等諸多科目,其中進士科是錄取率最低、最難考、但出路最輝煌的。唐人自己都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言外之意就是五十歲考上進士的都算是年少有為了。白居易能在二十九歲考上進士已是非常難得,再加上他的才氣,一個遠大的未來幾乎是指日可待。

考中進士後,白居易很快又通過了政府組織部的銓試,以出色的成績拿到了秘書省校書郎的官職——類似今天的國家檔案館管理員,是個起步清貴而前程遠大的小官。初入官場這幾年,白居易雖然職位不高,日子過得倒是很愜意,做完本職工作後就和同年的元稹、劉禹錫等人詩歌唱和,在大唐詩壇上的名氣也越來越大。在他三十五歲那年,他和幾位知交好友出遊,大家談到數十年前玄宗和貴妃的故事,有人就提議說,老白才氣超然,不如就這事寫一首詩,傳之後世,如何?白居易也不推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然後筆走龍蛇,作出一首千古絕唱——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n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n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戴敦邦先生的長恨歌連環畫,詩畫交映的極品,推薦!)

需要說明的是,以唐人對詩歌的狂熱,真正出色的長篇詩歌也很少,只有張若虛、盧照鄰、李白、杜甫等人的寥寥幾首而已。原因無他,長詩想寫得好,實在是太難了。不管是律詩還是絕句,都只有四或八行,結構簡單,有一對佳句就能成一首好詩。但長詩動輒數十上百句,要結構清晰、情節曲折、詞句優美、水準統一,這絕不是靠妙手偶得就能寫得出來的。

換個更容易理解的比喻來說,一兩分鐘的視頻好做,抓住精彩瞬間拿起手機,人人都可以拍。但有幾個人能拍得出九十分鐘的電影,還能保證不是爛片?敢拍著胸脯這麼說的導演,恐怕一隻手都用不了吧!

白居易就是一個天才的導演。在這首《長恨歌》中,他沒有走大家寫濫的古板批判路子,而是將其拍成了一部愛情故事大片,將玄宗和貴妃之愛描繪的憂傷哀婉、凄美動人。而他直白、淺顯、準確但分外動人心弦的文筆風格,也在這首長詩中展露無遺:

他描寫貴妃的美麗,沒有用其他人側面襯托的手法,而是直接寫「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風格大膽奔放。這幾句詩有著極強的畫面感,細細讀來,彷彿能看到當年貴妃眼波那一轉的風情,也彷彿能聞到微帶硫磺氣味的水氣和暗香。

他描寫馬嵬坡時,單從貴妃和玄宗兩個人入手,「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用一個女人美麗的死亡,襯托出那一場驚心動魄的變故。

安史亂後,玄宗被尊為太上皇,幽居於冷宮之中。在白居易的描寫中,「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以一個孤獨老人的凄冷晚景,反襯當年的輝煌。

冷夜孤燈,一片凄涼當中,玄宗只有在夢裡才能看到自己的愛人。「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這是何等美好的幻夢,但終究只是鏡花水月而已!

在這場美麗的幻夢中,玄宗彷彿回到了當年的盛世,兩個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時刻:「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此時,沒有什麼帝王和貴妃了,只有一對相愛的人,在光明中越飛越高,飛到那沒有寒冷,沒有孤寂,也沒有痛苦的地方去。

《長恨歌》一出,頓時洛陽紙貴,上至百官,下到民眾,紛紛抄閱傳唱。白居易給元稹的信里就提到,有個軍閥想找幾位倡妓樂一樂,結果妓女直接開了個高價,然後自豪地說:「我可是能唱白學士《長恨歌》的,你當我是普通小姐嗎!」(「聞有軍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誇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同他哉?」)

憑著這首詩,白居易基本坐穩了當時詩壇的頭名地位。但對白居易而言,這類的詩更多的只是愛好和遊戲。他的志向不在於此,而是希望自己能作為一代名臣輔助君王,為天下致太平,令百姓安居樂業。作為一名只有諫議之權的小臣,他不能直接推行政策,但可以用自己的紙筆作為武器,向君王和朝廷反映百姓們的呼聲。在幾年之內,除了在奏章中慷慨陳詞之外,白居易還寫了一系列的《新樂府》詩,描繪百姓的疾苦。

在千古名作《賣炭翁》中,白居易描寫了一位「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的老人。雖然自己缺衣少食,但為了求活,老人還必須在山中砍柴燒炭、在大雪中駕車跋涉。但這一車和老人性命相關的木炭,卻被「黃衣使者白衫兒」以宮中徵用的名義隨手奪去,老人只落得他們隨手丟下的「半匹紅綃一丈綾」而已。賣炭翁後來的命運如何?「是歲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天下哪裡還有樂土!

(夜來城外一尺雪,曉駕碳車碾冰轍。牛困人飢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

在《新豐折臂翁》中,白居易描寫的是另一個老人——雖然子孫滿堂,但卻殘廢不堪。更為驚心動魄的是,他並不是先天殘疾或者事故,而是為了逃避戰爭,自己偷偷將手臂砸斷!

翁雲貫屬新豐縣,生逢聖代無征戰。慣聽梨園歌管聲,不識旗槍與弓箭。

無何天寶大徵兵,戶有三丁點一丁。點得驅將何處去,五月萬里雲南行。

聞道雲南有瀘水,椒花落時瘴煙起。大軍徒涉水如湯,未過十人二三死。

村南村北哭聲哀,兒別爺娘夫別妻。皆雲前後征蠻者,千萬人行無一回。

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捶折臂。

張弓簸旗俱不堪,從茲始免徵雲南。

這種反戰的思想,和盛唐詩人們「橫行青海夜帶刀,西屠石堡取紫袍」的邊塞精神形成了鮮明對比。安史之亂以後,人們的思想從好戰轉向對戰爭的思考。保家衛國固然理所當然,但為了一己之私發動的征戰給百姓帶來的又是什麼呢?為了逃避戰爭而自殘的老翁,每到風雨陰寒之夜就疼的無法入睡,但他卻從未後悔。與那些死在萬里之外、屍骨曝於荒野的同伴相比,他感到的是「一肢雖廢一身全」的慶幸。

除了百姓疾苦,白居易還寫了《上陽白髮人》,描述一輩子都在深宮之中度過的宮女:「玄宗末歲初選入,入時十六今六十。同時採擇百餘人,零落年深殘此身」。當年「臉似芙蓉胸似玉」的嬌美女孩,懷著被君王選中的美好夢想入宮,但「未容君王得見面,已被楊妃遙側目」,女孩子被直接打入冷宮,「鶯歸燕去長悄然,春往秋來不記年。唯向深宮望明月,東西四五百回圓」。她們早已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小頭鞵履窄衣裳,青黛點眉眉細長。外人不見見應笑,天寶末年時世妝」。一轉眼,就是一輩子。不過和另一篇《陵園妾》中「山宮一閉無開日,未死此生不令出」的守墓宮女們相比,她們是否還算是幸福的?

除了譏刺時政,新樂府中還包含了《井底引銀瓶》這種以私奔女子口吻寫就的詩。一個被家人視作掌上明珠的美貌女孩,和男子一見鍾情:「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女孩不顧禮教,在愛情的驅使下「感君松柏化為心,暗合雙鬟逐君去」,多麼美好的愛情故事!

(著名的元曲《牆頭馬上》,就是來自於白居易的這首詩)

但並不是所有美好的開始,都有美好的結局。男子不能違抗家族的意願,「聘則為妻奔是妾」,只能給女孩子一個毫無保障的小妾名分。經受了五六年的折磨和欺辱後,愛情逐漸淡去,女子無奈離開——但此時的她又能去哪裡呢?「豈無父母在高堂?亦有親情滿故鄉。潛來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歸不得」。衝動愛情帶來的悲劇,古往今來,一次次在上演。

每次看這些詩,都感覺白居易是一個出色的紀錄片導演,在採訪不同的對象,將他們一生的喜怒哀樂記錄下來。賣炭的老翁、殘疾的老者、孤獨的老宮女、私奔的女孩,一個個走上前來,平靜地講述自己的故事,然後隱入幕後。這些人並不是什麼偉大的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但在白居易客觀的視角記錄下,他們的故事卻格外真實,彷彿就是發生在我們身邊一樣。

這些詩歌在當時的詩壇造成了很大影響,白居易和元稹、李紳、張籍、王建、劉禹錫等詩人互相唱合,形成了詩壇上一股記錄民間疾苦、諷喻勸諫時政的風潮,時人號稱「元和詩風」。白居易作為這場變革的領頭人,確立了他在詩壇的領導地位,貫徹了他以詩文為工具,上勸諫君王,下教化百姓,平定各藩鎮,開萬世太平的想法。一時間,大唐文壇風氣為之一新,彷彿也有了元和中興的氣象。

但僅靠一群文人,沒有辦法扭轉大唐的命運。元和十年,宰相武元衡竟然在上朝路上被節度使派遣的刺客公然所殺,宦官和朝廷大佬們忙著爭奪宰相留下的權力空缺,又生怕步上武元衡的後塵。堂堂宰相被刺,竟然沒有人敢去關心破案之事。

何其荒謬!白居易憤而上書,把朝廷諸公噴了一個遍。大佬們很不高興,但礙於白居易的天下文名,不好責罰太重,於是就找了個借口把他外放到了江州(九江)去當司馬。唐朝的經濟中心在長安洛陽一帶,後來的天堂蘇杭都還沒發展起來,何況是荒涼貧窮的江州!聽到這個消息後,此時也已經被貶的元稹擔憂之下,寫了一首著名的《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被貶之初,白居易的心境還算平和。但常年生活在中原和長安的他,對寄居江州的生活始終很不習慣。貶官第二年的秋天,白居易在江邊送別朋友,一片蕭索之中,黯然銷魂之際,忽然聽到水上傳來若有若無的琵琶聲——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是誰?遠遠傳來的樂聲,不由得撩撥起了他們的好奇。本來是一場無聲的別離,突然卻增加了一抹音樂的亮色。在他們的尋覓呼喚下,一位羞怯的女子從旁邊的客船上走出,來到他們船上,願意為他們奏響離別的樂曲。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然後,在中國數千年文學之中描述音樂的最美麗一段文字登場了: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聽過現場音樂會的人,應該對這一句深有感觸。樂隊們落座之後,都會調整琴弦試音,幾個短短的音階,一小段隨意的旋律,雖然不是完整的曲調,但分外的撩人心弦,讓人對接下來的演奏倍加期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這是一段活的文字,是一段彷彿會在你耳邊響起的旋律。從低沉到高昂,從輕柔到歡快,從技巧到曲牌,清脆的琵琶音彷彿變成了可以看見的畫面,柔柔的在眼前流過。曲調轉折之時,樂聲稍頓,一種別樣的情緒在這一瞬間瀰漫開來,牢牢地抓住每個人的心——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不是了解音樂本質的人,是無法寫出這樣一句的。音樂中的停頓,猶如書畫中的留白,猶如文字中段落的間隔,猶如數字中零的存在。旋律是有形的、有限的,但這一剎那的無聲時刻,卻給人提供了一個無限的想像空間。後面的旋律,是春花還是秋月?是夏風還是冬雪?每個人心裡都有自己的想像和期待。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舟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緊跟而來的,是全曲的最高潮,是猶如命運交響曲一般震人心魄的旋律。音樂在最強音後戛然而止,迎來的不是滿堂喝彩,而是死一樣的寂靜。明月當空,下映大江,秋風徐來,四野無聲。聽眾們都被這一曲震驚:在這種荒涼偏僻的江邊,怎麼會聽到這種人間難得幾回聞的仙樂!是神?是鬼?是妖?是怪?

然後,女子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她本來就是長安人,是教坊中刻意培養的當紅樂手。十三歲時就已經靠一手琵琶絕技和無雙容顏,成為色藝雙全的名伎。整個長安的貴公子們,都如痴如狂、一擲千金的追求她,這紙醉金迷的豪奢日子,顛倒眾生的美妙時光,彷彿沒有盡頭一樣。

但紅顏易老。一彈指間,家人離散,生死茫茫,歡場早就被更年輕妖嬈的新人佔據。容顏老去後才發現,自己原來一無所有。無奈之下,只能嫁給地位低下的商人託身——這商人還不是豪門巨賈,而是要漂泊於江湖的行商。夜船獨眠之時,夢到當年的青春歡樂,不由得悲從中來!

聽到她的故事,白居易不由得淚如雨下。從身份上來說,一個是高高在上的官員,一個是嫁作商人婦的老伎,地位判若雲泥。但大家又有什麼不同呢?都是當年少年成名,恣意輕狂;都是後來與家人生離死別,陰陽相隔;都是曾經身居雲端,一呼百應;都是如今孤身飄零,淪落天涯!原來,我的人生,和她是一模一樣的啊——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相看淚眼,人生跌宕,盡在不言之中。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兩個天涯漂泊,今生只有這一瞬間相遇的心靈,意外的契合在一起。不必再說什麼了,為我再彈奏一曲吧。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凄凄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白居易沒有描述第二首音樂,顯然,這並不是因為第二首曲子不好。第一首音樂是出於炫技目的而彈奏的名曲,所以可以欣賞,可以描述。而第二首音樂是有情而發,是直抒胸臆的心靈之聲,是感懷身世的人生之作。這首曲子已經超出了文字所能夠形容的範圍,所以無法可寫,無話可說。如此清音,奈何?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白居易的謫居生活過了五年。元和十五年,唐憲宗被宦官謀殺,繼位的唐穆宗是他的粉絲,特意把他召回長安任職。但隨著鐵血宰相武元衡和中興皇帝唐憲宗的先後遇害,中唐好不容易才積聚起來的一點氣象散去了,朝廷鬥爭愈發血腥,藩鎮節度們作威作福。已經四十多歲的白居易漸漸沒有了原來「達則兼濟天下」的青年壯志,逐漸變成一個「窮則獨善其身」的老人。眼看就連皇帝都一個個死於非命,白居易乾脆自請離開長安,長期外放為官。

諷刺的是,獨善其身的白居易反而官運亨通起來,連續出任杭州、蘇州、洛陽等地的地方官,直到退休都身居省部級的高位。為了逃避黑暗的現實,他開始酗酒,蓄妓,縱情聲色,交遊僧道,終日與酒友詩友們四處悠遊。據說為了玩的盡興,他曾經自己造了一艘大船,船邊可以懸掛上百個口袋,裡面盛滿美酒佳肴。他和朋友們常常坐船出遊,隨時打開口袋取出酒食吃喝,一直到吃完喝完才肯回家。

(九老圖——白居易組織的老幹部活動中心)

他的詩歌風格,也從年輕時的諷喻逐漸變為淡泊。原來那些揭露社會陰暗的詩少了,取而代之的是自己閑適的林下生活,是「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的清新,是「長恨春歸無覓處,不覺轉入此中來」的平靜,是「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的看淡世情。他再也沒有什麼平定亂世的天真心思,轉而只求照顧好自己治下之地和家人好友。

白居易七十五歲高壽時去世。「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他的朋友元稹、劉禹錫等早就先他而去,下一代的晚唐詩人李商隱、杜牧也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二百年風流的唐代詩壇,就此徐徐落幕。一個天下無雙的時代過去了,後來的詩人們,只能在他們收穫後的田野里終生彎腰苦苦尋覓,撿拾那些他們沒來得及寫出來的詩句。

對後世文壇來說,白居易的影響並不亞於李白和杜甫。李白是仙人,給大家樹立一個無法超越的遠大目標。杜甫是聖人,給大家做出可以效仿學習的榜樣。白居易則是賢人,告訴大家文學是用來做什麼的,樸實的文字可以造成多麼巨大的影響,文人應當如何去踐行「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的哲理。

他務求通俗的特點讓他在後世遭受了很多的批評。尤其是宋代以來,很多文人都覺得他的詩文太俗氣,一點文化人裝逼的意識都沒有。蘇軾就曾經批評說「元輕白俗」,認為元稹太輕佻,白居易太粗俗。但雖然嘴上這麼說,蘇軾後來還是乖乖地把自己的名號取成東坡和醉翁——這些其實都是白居易的原創。蘇大鬍子,你果然是個傲嬌呢……

至於那些人云亦云批評白居易的,千年以後,大家傳唱的依然是長恨歌、琵琶行。小朋友們接觸的最早幾首詩里,也一定會有「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他這些淺顯直白又渾然天成的詩句,早已經融入到每個中國人的精神血脈之中,就如同怎樣都燒不盡的小草,必將生生不息地傳承下去,直到永遠。

PS. 白居易另一個容易受人詬病的地方,就是他那句「十載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蛾眉」的詩句,甚至有人藉此稱他為色鬼流氓……怎麼說呢,在唐代好奢華,喜樂舞的風氣之下,蓄養歌舞家伎是當時很正常的行為,歌舞伎也是很多貧家女孩的出路職業,和給人做婢僕沒什麼不同。琵琶行里的老歌女,其實就是一名教坊伎。以現在的眼光來看,這當然是對女性的不尊重。但以當時情況來說,這倒不是什麼過分之舉。白居易垂老之時,不願自己喜歡的家伎陪老頭子受苦,主動將她們放歸,這些反而說明了他是一個不虛偽、真性情的人。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道德標準,白居易在當時被評為賢人,並沒有人就這一點來指責他。如果硬用現代社會的道德框架去套古人的話,估計能合格的是沒幾個的。

PPS. 和白居易並稱「元白」的元稹,也是一個出色的詩人,尤其是悼念亡妻所寫的《遣悲懷》,極有一往情深之美。

PPPS. 圖片來自於網路,侵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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