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中我們一直穿梭在多個空間——評雨果獎作品《北京摺疊》(附小說全文)

說明:

很久以來,我就覺得自己的生活是在多個空間之間穿梭,也曾想寫一篇文章來描述自己和身邊很多人的這種狀態和生活,但一直沒有寫。得知郝景芳的《北京摺疊》獲得第74屆雨果獎,我特意找來這篇小說讀完(劉慈欣的《三體》在其獲雨果獎之前我就讀過),看完之後,決定動筆,把我這麼多年來的一些感受寫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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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元一場的電影,只有傻子才會去看!」

這是1998年的時候,我媽和我爹聽我說北京這邊有電影院,看電影買一張票要50元的時候,他們兩個一致給我下的結論。在他們的概念里,當時的農村遇到紅白喜事,請人來放一場露天電影也不過200元錢,大家都免費觀看,如果誰要化50元錢進電影院看一場電影,那絕對是腦子有病的人,「還不如在家看電視」!

他們自己估計也沒有想到,這句話對我衝擊極大,以至於我一直清晰記得,一直到現在,我父親已經去世,而每次我回到老家,無意間給我媽講起我在大城市生活里的日常消費,她依然是驚異到不可理喻,「怎麼能花那麼多錢」、「他們肯定是把你當傻子騙」、「你說的這個根本不可能」、「你的消費怎麼那麼高」、「大城市的人就是錢多好騙」……

實際上,絕大多數時候我告訴我媽關於我的生活,只不過大城市很普通的中產階級生活而已(我暫且假定自己的生活算是中產階級),而在他們眼裡,這消費水平都是高到離譜。即便是現在,他們如果聽說某個人月收入能達到1萬元,那絕對是皇帝一樣的生活,想喝豆漿喝豆漿,想吃油條吃油條……

先不說《北京摺疊》這本小說本身的優劣,但這篇文章從時間供給和經濟收入上來劃分第一空間、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的階層,這絕對是非常合理的。

現代社會裡,什麼人是底層民眾?

很簡單,就是收入最低、時間不值錢的人!就如同我鄉下那些沒有在大城市生活過的人,即便現在交通已經如此發達,如果讓他們從A地到B地,他們一定是選擇價格最便宜速度最慢的那一趟列車;哪怕讓他們購買衣服、食物乃至治病、教育等這些最基本生存的東西,他們第一考慮的依然是價格問題,什麼安全問題、質量問題、合適問題統統都要往後排——這家店裡吃頓飯要15元,那一家要20元;這一件衣服要100元,那一件要120元……

說到底,他們的命都很不值錢,何況其他呢?

現代社會裡,什麼人是頂級階層?

很簡單,就是收入最高、時間最稀缺的人!就如同馬雲爸爸、王思聰老公乃至習大大、李博士之類的人,這些人最典型的一個特點就是,他們做所有的事情,從來不會去考慮生存意義上的金錢問題,他們唯一要考慮的是時間上是否能夠安排過來,決定是否合理。然而,不管他們的決定是否合理,其結果都會對無數人產生直接影響……

舉例來說,當我在體制內工作的時候,曾經吃過5萬元一頓的飯,至於一兩萬元級別的宴請他人或被他人宴請的飯局,更是「家常便飯」。但這種飯局,按照我媽的理解,簡直是嚇死人,在她的意識里,如果去我們鎮上的飯館裡吃飯,一頓超過10元,那就是多花錢;如果三五個老鄉,一頓飯吃到200元以上,那絕對是一家「宰死人」的飯館……

借用《北京摺疊》的劃分,現在該說說我一直來回穿梭的三層空間了。

第一層空間,就是我作為一個實權部委的體制內一分子出差到外地,或者外地領導來到北京「跑部錢進」的時候,還有我們作為那個巨大的國家機構的螺絲釘去編寫文件和報告的時候,我們面對14億人或至少幾百萬人的生活指點江山,做出這樣或那樣的規定,文字中涉及到的金錢數額,至少也是數百萬級別……

第二層空間,就是我自己在北京或者杭州和同學、同事以及朋友的相處的時候,討論著什麼房子、車子、位子,還有日常的消費,隨隨便便每天花費一兩百元這樣的級別;

第三層空間,就是過年或者假期,我回到老家和父母家人團聚的時候——按照村民們的消費水準,如果平均每天花10元以上的現金,那都是奢侈和浪費的行為。

特別要強調的是,三個空間里的很多生活規則是不一樣的,比方說第三空間里,除非是涉及到生命本身安全,一切都是以省錢為第一要務;在第二空間里,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追求生活質量以及部分個人尊嚴和思想;在第三空間里,我們做事的核心就是「符合國家政策」,以政策法規、法律文件和領導講話為天大的事……

正是因為需要不斷的在三個空間里穿梭,而我是個很笨的人,雖然生在了第三空間,但經過自身努力算是爬到了第二空間,而在漸漸的熟悉了第二空間的一切之後,我後來卻發現自己總是拿著第二空間的生活經驗、常識和理論去往第一空間和第三空間里套用,由此引來無數的痛苦和麻煩。

每次習慣了第二空間的生活,回到老家的第三空間,一旦遇到處理事情的時候,我就會焦躁,七大姑八大姨的那些關係也讓我無比心累卻又不可能完全擺脫,呆的久了自己也慢慢的在心理上開始熟悉和接受這種思維——但終歸,我還是要回到第二空間或第一空間,這種思維上的轉換常常讓我思維疲憊和精神痛苦。相比之下,第一空間里我做事並不疲憊(雖然實際上可能很忙碌),但對於淹沒在那些冠冕堂皇而又毫無意義的文件和報告中我卻會覺得人生虛度,我還會在心理上時時刻刻的拿著第三空間和第二空間里真實的現實去對照第一空間里的那些謊話、套話和愚弄大眾的話,覺得生活就像精美鮮艷的塑料假花,光鮮靚麗的背後是作為個體的人的真實感喪失,這種東西最終讓我不顧一切的想要逃離——最終我也確實逃離了,我在2014年辭了職,。

現在的我,最多的還是用第二空間的視角來看待這個社會,所有表達的觀點都是我自己完全真實的想法,把那些基於我自己生活經驗和感知的東西,用一種自認為還算是符合客觀邏輯的方式呈現給別人。

換句話說,在第二空間里,我才是最真實和最自在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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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讀過《北京摺疊》這篇小說之後,我該簡單說一下個人的看法了。

小說情節簡介:若干年後北京人滿為患,城市最精英人群將城市空間分為三層,底層勞工佔據第三空間、中產白領佔據第二空間、頂級精英佔據第一空間,三個空間相互隔離,基本不能實現穿越,按不同比例分配著每48個小時的一個周期:第一空間的人生活精美奢華,一周收入敵得過第三空間人一年的收入,服務主要依賴於機器人;第二空間的人都是專業人員,生活環境舒適自然,收入水平滿足基本需求;第三空間的人忙於勞作,天天為溫飽而掙扎。時間一到,城市摺疊,下一個空間翻上地面,享受有限的「露天」生活。小說的主人公,居住在底層的50歲垃圾工人老刀,為了女兒教育,冒著入獄和生命危險,在一天之內穿越了北京的三個「世界」,目睹了不同階層人物的生存狀態和喜怒哀樂。

坦率地講,我對於這本書被授予科幻小說的名號有點驚訝——除去大地翻轉之類的個別場景設定外,這根本就是用小說的方式描述當代社會由於經濟等級的差異,整體陷入階層固化,每一個階層的生活成本、生活規則和生活方式都是如此的不同……也就是說,這本書距離現實社會太近,距離「科幻」太遠——我只能假定,翻譯的水平很高,讓歐美人看起來很有科幻的范兒,所以才拿了中短篇小說獎。

《北京摺疊》的作者叫郝景芳,80後妹妹,畢業於清華大學,本科及碩士都是學物理,博士改學金融,現在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專職從事宏觀經濟研究工作(小說可能正是郝妹妹研究宏觀經濟之後得出的結論)。雖然說小說拿到雨果獎值得慶賀,但誠實的說,與當初劉慈欣的《三體》相比,真的沒有什麼讓我覺得驚艷的內容和嘆服的思維。

郝妹妹原來是混跡水木清華BBS的,還當過籃球版版主,《北京摺疊》這個小說在2012年最初寫於水木科幻版,算是版里還算可以的小說,但大家從來沒想到居然能拿雨果獎,有人說她是天才,如果相比劉慈欣的思考深度,我覺得這篇小說可能還是運氣居多,更有可能是歐美人現在遭遇經濟困境,覺得這本小說描述的景象竟然是他們沒有想到過的,所以就把獎項給了她。

實際上可能大多數外國人都沒有想到的是——根本不用對未來設定什麼科幻情節,中國的現實、北京的現實,就是這本小說描述的狀況!

忽然想起我一個朋友的話:中國人吞下了這個世界的分崩離析的現實,像是在勾兌火藥一樣,把異質化的材料放在一起,引發了這個時代置於內心的一種慢放的、無聲的爆炸。

把這種慢放的、無聲的爆炸和分崩離析的現實結合起來,再附上不同的權力和財富擁有階層片段化的簡單生活場景,就足以構成《北京摺疊》這篇小說的全部內容。

對於經濟發展引起階層固化的科幻未來,2015年雨果獎的得主劉慈欣其實也考慮到了,下面的文本就是劉慈欣的小說《贍養人類》的語句:

「在我曾祖父的時代,第一地球60%的財富掌握在一千萬人手中;在爺爺的時代,世界財富的80%掌握在一萬人手中;在爸爸的時代,財富的90%掌握在四十二人手中。在我出生時,第一地球的資本主義達到了頂峰上的頂峰,創造了令人難以置信的資本奇蹟;99%的世界財富掌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這個人被稱做終產者。」

「富人和窮人已經不是同一個物種了,就像窮人和狗不是同一個物種一樣,窮人不再是人了。」

「哦,那事情可真的變了很多。」

不過,郝景芳選擇北京作為描述未來社會階層固化的寫作背景,實在是再恰當不過了!

如果認真的統計,我相信北京的貧富差距可以高居世界前列——那些掌握著權力和財富的權貴家族,擁有的資產、影響力和生活的奢華程度大到讓普通人難以想像,而生活在城市邊緣的外地民工和打工者,月收入3000元僅能糊口的工資水平也是司空見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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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貨幣財富變遷史的研究者,在說完了自己的生活感受和對小說的評價之後,我想簡單說一下關於經濟和金融發展導致階層固化的現象。

至少在微信文章中,那些盲目鼓吹仇富和排外的文章是顯得越來越Low了,但是,在社會中下層的人群中,認為中國富人的財富「來路不正」的人並不在少數,大多數人認為,富人們和權貴們的錢是靠著踐踏道德而得來的,他們的財富帶著原罪。

我想說的是,中下層民眾這方面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是正確的!

從1980年代到1990年代那些通過「批條子」獲得大量物資起家作生意的官倒和軍倒,再到如今金融系統和資本市場上呼風喚雨的那些「才俊們」,從財富再到藝術,到政治,到學術精英,甚至是這個社會的大V和公知,除了體育之外幾乎所有領域最出類拔萃的精英,絕大部分都帶著父母或家族的背景——這正是所謂的「X二代」、「X三代」。

換句話說,無論是明面還是潛規則,權力與資本的世襲作用強大得遠遠超出你的想像,而且這不僅僅是中國的現象,在幾乎所有國家都存在著這種現象,除非發生難以想像的社會動蕩和變革——即便在發生這種動蕩和變革之後,那些父輩有著權力、財富和影響力的家族子弟,在新的社會模式下,他們在財富和權力的積累上,還是比普通人成功的概率要大無數倍!

這在學術研究上也得到了驗證。

Gregory Clark等人曾經通過姓氏研究,對英格蘭在1858-2012年的代際財富傳承做了深入的研究,並寫成「Intergenerational Wealth Mobility in England, 1858–2012: Surnamesand Social Mobility」一文——他們的結論是:你的社會地位高低,有70%的原因是取決於你的爹娘,只有30%才是取決於你的個人奮鬥!

在做完英格蘭的案例之後,Clark教授還與中國的郝煜教授一起對中國、美國、日本、印度以及接近共產主義國度的瑞典的社會地位代際傳承做了嚴謹的分析,結果表明——人的社會地位,70%以上都是取決於你的出身。

比方說,下面兩位著名的「自我奮鬥者」。

極其巧合的是——我曾經在「路哥談錢」的微信公眾號中寫過一篇文章(文章名字叫做「你為什麼窮,他為什麼富」),提到布魯金斯學會(Brookings Institution)的Epstein和Axtell兩人,曾經用計算機模擬了一個人工社會的財富積累模型,最後我的結論是,「天賦秉異 + 出身位置 + 隨機的運氣」才決定了一個人的財富積累水平。文章的結尾我還強調,「三分天註定七分靠打拚」是瞎說的,正確的科學的說法應該是「七分天註定三分靠打拚」……

網上無數個段子都在說:某某人從幾百元、幾千元開始起步創業,每天多麼多麼努力,每天多麼辛苦,屢次失敗但是一直堅忍不拔,最後老爸終於看不下去了,直接甩給他幾個億,於是創業成功了……

段子雖然搞笑,描述的卻正是現實。

2014年很火的圖書《21世紀資本論》的作者托馬斯-皮凱蒂,更是用大量的歷史數據、圖表以及嚴密的邏輯論證體系給大家證明了,就財富積累而言,二戰以來的持續和平正在讓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不公平。

在大量歷史數據支撐的基礎上,皮凱蒂得出兩條結論:

第一個結論:長期來看,和平年代資本的收益率超過經濟的增長率,換句話說,就是在財富積累方面,人的價值並沒有資本(金錢)更重要——不僅僅是數量,而是增長率!

第二個結論,富裕階層的財富積累是呈加速增長趨勢,窮者愈窮,富者越富!

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由於各國政府的大肆救市,正在讓窮者愈窮、富者愈富的情況變得無比糟糕(我一直在構建一個關於當前全球經濟運行的簡單模型,曾經在「路財主」的公眾號中寫了上半篇,下半篇只是搭好了框架給我的會員們看過PPT)。

《樂施會報告:2016年全球最富1%的財產將超過其他人總和》一文中的數據顯示:全球最富有的1%人口的財富在全球財富份額中所佔比例越來越高,由2009年的44%增至2014年的48%,預計2016年將超過50%,而最窮困的20%人口,佔有全球財富總量將不足2%。

必須強調說明的是,我個人並不仇富——但我一直在想,這個世界真的要變成劉慈欣所預測的99%的財富掌握在1個人手中的情況么?真的是未來全世界都要變成今日北京這樣的摺疊空間么?

如果真到了這樣的地步,難道,朝鮮才是人類未來的國家模範?

好了,不扯那麼多了,附上郝景芳的這篇《北京摺疊》供大家閱讀,全文摘自郝景芳的網易博客日誌(後面兩各部分採用圖片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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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摺疊

(1)

清晨4:50,老刀穿過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去找彭蠡。

從垃圾站下班之後,老刀回家洗了個澡,換了衣服。白色襯衫和褐色褲子,這是他唯一一套體面衣服,襯衫袖口磨了邊,他把袖子卷到胳膊肘。老刀四十八歲,沒結婚,已經過了注意外表的年齡,又沒人照顧起居,這一套衣服留著穿了很多年,每次穿一天,回家就脫了疊上。他在垃圾站上班,沒必要穿得體面,偶爾參加誰家小孩的婚禮,才拿出來穿在身上。這一次他不想髒兮兮地見陌生人。他在垃圾站連續工作了五小時,很擔心身上會有味道。

步行街上擠滿了剛剛下班的人。擁擠的男人女人圍著小攤子挑土特產,大聲討價還價。食客圍著塑料桌子,埋頭在酸辣粉的熱氣騰騰中,餓虎撲食一般,白色蒸汽遮住了臉。油炸的香味瀰漫。貨攤上的酸棗和核桃堆成山,臘肉在頭頂搖擺。這個點是全天最熱鬧的時間,基本都收工了,忙碌了幾個小時的人們都趕過來吃一頓飽飯,人聲鼎沸。

老刀艱難地穿過人群。端盤子的夥計一邊喊著讓讓一邊推開擋道的人,開出一條路來,老刀跟在後面。

彭蠡家在小街深處。老刀上樓,彭蠡不在家。問鄰居,鄰居說他每天快到關門才回來,具體幾點不清楚。

老刀有點擔憂,看了看手錶,清晨5點。

他回到樓門口等著。兩旁狼吞虎咽的飢餓少年圍繞著他。他認識其中兩個,原來在彭蠡家見過一兩次。少年每人面前擺著一盤炒麵或炒粉,幾個人分吃兩個菜,盤子里一片狼藉,筷子扔在無望而鍥而不捨地撥動,尋找辣椒叢中的肉星。老刀又下意識聞了聞小臂,不知道身上還有沒有垃圾的腥味。周圍的一切嘈雜而庸常,和每個清晨一樣。

「哎,你們知道那兒一盤迴鍋肉多少錢嗎?」那個叫小李的少年說。

「靠,菜里有沙子。」另外一個叫小丁的胖少年突然捂住嘴說,他的指甲里還帶著黑泥,「坑人啊。得找老闆退錢!」

「人家那兒一盤迴鍋肉,就三百四。」小李說,「三百四!一盤水煮牛肉四百二呢。」

「什麼玩意?這麼貴。」小丁捂著腮幫子咕噥道。

另外兩個少年對談話沒興趣,還在埋頭吃面,小李低頭看著他們,眼睛似乎穿過他們,看到了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目光里有熱切。

老刀的肚子也感覺到飢餓。他迅速轉開眼睛,可是來不及了,那種感覺迅速席捲了他,胃的空虛像是一個深淵,讓他身體微微發顫。他有一個月不吃清晨這頓飯了。一頓飯差不多一百塊,一個月三千塊,攢上一年就夠糖糖兩個月的幼兒園開銷了。

他向遠處看,城市清理隊的車輛已經緩緩開過來了。

他開始做準備,若彭蠡一時再不回來,他就要考慮自己行動了。雖然會帶來不少困難,但時間不等人,總得走才行。身邊賣大棗的女人高聲叫賣,不時打斷他的思緒,聲音的洪亮刺得他頭疼。步行街一端的小攤子開始收拾,人群像用棍子攪動的池塘里的魚,倏一下散去。沒人會在這時候和清理隊較勁。小攤子收拾得比較慢,清理隊的車耐心地移動。步行街通常只是步行街,但對清理隊的車除外。誰若走得慢了,就被強行收攏起來。

這時彭蠡出現了。他剔著牙,敞著襯衫的扣子,不緊不慢地踱回來,不時打飽嗝。彭蠡六十多了,變得懶散不修邊幅,兩頰像沙皮狗一樣耷拉著,讓嘴角顯得總是不滿意地撇著。如果只看這幅模樣,不知道他年輕時的樣子,會以為他只是個胸無大志只知道吃喝的慫包。但從老刀很小的時候,他就聽父親講過彭蠡的事。

老刀迎上前去。彭蠡看到他要打招呼,老刀卻打斷他:「我沒時間和你解釋。我需要去第一空間,你告訴我怎麼走。」

彭蠡愣住了,已經有十年沒人跟他提過第一空間的事,他的牙籤捏在手裡,不知不覺掰斷了。他有片刻沒回答,見老刀實在有點急了,才拽著他向樓里走。「回我家說,」彭蠡說,「要走也從那兒走。」

在他們身後,清理隊已經緩緩開了過來,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將人們掃回家。「回家啦,回家啦。轉換馬上開始了。」車上有人吆喝著。

彭蠡帶老刀上樓,進屋。他的單人小房子和一般公租屋無異,六平米房間,一個廁所,一個能做菜的角落,一張桌子一把椅子,膠囊床鋪,膠囊下是抽拉式箱櫃,可以放衣服物品。牆面上有水漬和鞋印,沒做任何修飾,只是歪斜著貼了幾個掛鉤,掛著夾克和褲子。進屋後,彭蠡把牆上的衣服毛巾都取下來,塞到最靠邊的抽屜里。轉換的時候,什麼都不能掛出來。老刀以前也住這樣的單人公租房。一進屋,他就感到一股舊日的氣息。

彭蠡直截了當地瞪著老刀:「你不告訴我為什麼,我就不告訴你怎麼走。」

已經5點半了,還有半個小時。

老刀簡單講了事情的始末。從他撿到紙條瓶子,到他偷偷躲入垃圾道,到他在第二空間接到的委託,再到他的行動。他沒有時間描述太多,最好馬上就走。

「你躲在垃圾道里?去第二空間?」彭蠡皺著眉,「那你得等24小時啊。」

「二十萬塊。」老刀說,「等一禮拜也值啊。」

「你就這麼缺錢花?」

老刀沉默了一下。「糖糖還有一年多該去幼兒園了。」他說,「我來不及了。」

老刀去幼兒園諮詢的時候,著實被嚇到了。稍微好一點的幼兒園招生前兩天,就有家長帶著鋪蓋卷在幼兒園門口排隊,兩個家長輪著,一個吃喝拉撒,另一個坐在幼兒園門口等。就這麼等上四十多個小時,還不一定能排進去。前面的名額早用錢買斷了,只有最後剩下的寥寥幾個名額分給苦熬排隊的爹媽。這只是一般不錯的幼兒園,更好一點的連排隊都不行,從一開始就是錢買機會。老刀本來沒什麼奢望,可是自從糖糖一歲半之後,就特別喜歡音樂,每次在外面聽見音樂,她就小臉放光,跟著扭動身子手舞足蹈。那個時候她特別好看。老刀對此毫無抵抗力,他就像被舞台上的燈光層層圍繞著,只看到一片耀眼。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他都想送糖糖去一個能教音樂和跳舞的幼兒園。

彭蠡脫下外衣,一邊洗臉,一邊和老刀說話。說是洗臉,不過只是用水隨便抹一抹。水馬上就要停了,水流已經變得很小。彭蠡從牆上拽下一條髒兮兮的毛巾,隨意蹭了蹭,又將毛巾塞進抽屜。他濕漉漉的頭髮顯出油膩的光澤。

「你真是作死,」彭蠡說,「她又不是你閨女,犯得著嗎。」

「別說這些了。快告我怎麼走。」老刀說。

彭蠡嘆了口氣:「你可得知道,萬一被抓著,可不只是罰款,得關上好幾個月。」

「你不是去過好多次嗎?」

「只有四次。第五次就被抓了。」

「那也夠了。我要是能去四次,抓一次也無所謂。」

老刀要去第一空間送一樣東西,送到了掙十萬塊,帶來回信掙二十萬。這不過是冒違規的大不韙,只要路徑和方法對,被抓住的幾率並不大,掙的卻是實實在在的鈔票。他不知道有什麼理由拒絕。他知道彭蠡年輕的時候為了幾筆風險錢,曾經偷偷進入第一空間好幾次,販賣私酒和煙。他知道這條路能走。

5:45。他必須馬上走了。

彭蠡又嘆口氣,知道勸也沒用。他已經上了年紀,對事懶散倦怠了,但他明白,自己在五十歲前也會和老刀一樣。那時他不在乎坐牢之類的事。不過是熬幾個月出來,挨兩頓打,但掙的錢是實實在在的。只要抵死不說錢的下落,最後總能過去。秩序局的條子也不過就是例行公事。他把老刀帶到窗口,向下指向一條被陰影覆蓋的小路。

「從我房子底下爬下去,順著排水管,氈布底下有我原來安上去的腳蹬,身子貼得足夠緊了就能避開攝像頭。從那兒過去,沿著陰影爬到邊上。你能摸著也能看見那道縫。沿著縫往北走。一定得往北。千萬別錯了。」

彭蠡接著解釋了爬過土地的訣竅。要借著升起的勢頭,從升高的一側沿截面爬過五十米,到另一側地面,爬上去,然後向東,那裡會有一叢灌木,在土地合攏的時候可以抓住並隱藏自己。老刀沒有聽完,就已經將身子探出窗口,準備向下爬了。

彭蠡幫老刀爬出窗子,扶著他踩穩了窗下的踏腳。彭蠡突然停下來。「說句不好聽的,」他說,「我還是勸你最好別去。那邊可不是什麼好地兒,去了之後沒別的,只能感覺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沒勁。」

老刀的腳正在向下試探,身子還扒著窗檯。「沒事。」他說得有點費勁,「我不去也知道自己的日子有多操蛋。」

「好自為之吧。」彭蠡最後說。

老刀順著彭蠡指出的路徑快速向下爬。腳蹬的位置非常舒服。他看到彭蠡在窗口的身影,點了根煙,非常大口地快速抽了幾口,又掐了。彭蠡一度從窗口探出身子,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縮了回去。窗子關上了,發著幽幽的光。老刀知道,彭蠡會在轉換前最後一分鐘鑽進膠囊,和整個城市數千萬人一樣,受膠囊定時釋放出的氣體催眠,陷入深深睡眠,身子隨著世界顛倒來去,頭腦卻一無所知,一睡就是整整40個小時,到次日晚上再睜開眼睛。彭蠡已經老了,他終於和這個世界其他五千萬人一樣了。

老刀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向下,一蹦一跳,在離地足夠近的時候縱身一躍,匍匐在地上。彭蠡的房子在四層,離地不遠。爬起身,沿高樓在湖邊投下的陰影奔跑。他能看到草地上的裂隙,那是翻轉的地方。還沒跑到,就聽到身後在壓抑中轟鳴的隆隆和偶爾清脆的嘎啦聲。老刀轉過頭,高樓攔腰截斷,上半截正從天上倒下,緩慢卻不容置疑地壓迫過來。

老刀被震住了,怔怔看了好一會兒。他跑到縫隙,伏在地上。

轉換開始了。這是24小時周期的分隔時刻。整個世界開始翻轉。鋼筋磚塊合攏的聲音連成一片,像出了故障的流水線。高樓收攏合併,摺疊成立方體。霓虹燈、店鋪招牌、陽台和附加結構都被吸收入牆體,貼成樓的肌膚。結構見縫插針,每一寸空間都被佔滿。

大地在升起。老刀觀察著地面的走勢,來到縫的邊緣,又隨著縫隙的升起不斷向上爬。他手腳並用,從大理石鋪就的地面邊緣起始,沿著泥土的截面,抓住土裡埋藏的金屬斷茬,最初是向下,用腳試探著退行,很快,隨著整快土地的翻轉,他被帶到空中。

老刀想到前一天晚上城市的樣子。

當時他從垃圾堆中抬起眼睛,警覺地聽著門外的聲音。周圍發酵腐爛的垃圾散發出刺鼻的氣息,帶一股發腥的甜膩味。他倚在門前。鐵門外的世界在蘇醒。

當鐵門掀開的縫隙透入第一道街燈的黃色光芒,他俯下身去,從緩緩擴大的縫隙中鑽出。街上空無一人,高樓燈光逐層亮起,附加結構從樓兩側探出,向兩旁一節一節伸展,門廊從樓體內延伸,房檐延軸旋轉,緩緩落下,樓梯降落延伸到馬迷途上。步行街的兩側,一個又一個黑色立方體從中間斷裂,向兩側打開,露出其中貨架的結構。立方體頂端伸出招牌,連成商鋪的走廊,兩側的塑料棚向頭頂延伸閉合。街道空曠得如同夢境。

霓虹燈亮了,商鋪頂端閃爍的小燈打出新疆大棗、東北拉皮、上海烤麩和湖南臘肉。

整整一天,老刀頭腦中都忘不了這一幕。他在這裡生活了四十八年,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一切。他的日子總是從膠囊起,至膠囊終,在髒兮兮的餐桌和被爭吵縈繞的貨攤之間穿行。這是他第一次看到世界純粹的模樣。

每個清晨,如果有人從遠處觀望——就像大貨車司機在高速北京入口處等待時那樣——他會看到整座城市的伸展與摺疊。

清晨六點,司機們總會走下車,站在高速邊上,揉著經過一夜潦草睡眠而昏沉的眼睛,打著哈欠,相互指點著望向遠處的城市中央。高速截斷在七環之外,所有的翻轉都在六環內發生。不遠不近的距離,就像遙望西山或是海上的一座孤島。

晨光熹微中,一座城市摺疊自身,向地面收攏。高樓像最卑微的僕人,彎下腰,讓自己低聲下氣切斷身體,頭碰著腳,緊緊貼在一起,然後再次斷裂彎腰,將頭頂手臂扭曲彎折,插入空隙。高樓彎折之後重新組合,蜷縮成緻密的巨大魔方,密密匝匝地聚合到一起,陷入沉睡。然後地面翻轉,小塊小塊土地圍繞其軸,一百八十度翻轉到另一面,將另一面的建築樓宇露出地表。樓宇由摺疊中站立起身,在灰藍色的天空中像蘇醒的獸類。城市孤島在橘黃色晨光中落位,展開,站定,騰起瀰漫的灰色蒼雲。

司機們就在睏倦與飢餓中欣賞這一幕無窮循環的城市戲劇。

(2)

摺疊城市分三層空間。大地的一面是第一空間,五百萬人口,生存時間是從清晨六點到第二天清晨六點。空間休眠,大地翻轉。翻轉後的另一面是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第二空間生活著兩千五百萬人口,從次日清晨六點到夜晚十點,第三空間生活著五千萬人,從十點到清晨六點,然後回到第一空間。時間經過了精心規劃和最優分配,小心翼翼隔離,五百萬人享用二十四小時,七千五百萬人享用另外二十四小時。

大地的兩側重量並不均衡,為了平衡這種不均,第一空間的土地更厚,土壤里埋藏配重物質。人口和建築的失衡用土地來換。第一空間居民也因而認為自身的底蘊更厚。

老刀從小生活在第三空間。他知道自己的日子是什麼樣,不用彭蠡說他也知道。他是個垃圾工,做了二十八年垃圾工,在可預見的未來還將一直做下去。他還沒找到可以獨自生存的意義和最後的懷疑主義。他仍然在卑微生活的間隙佔據一席。

老刀生在北京城,父親就是垃圾工。據父親說,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剛好找到這份工作,為此慶賀了整整三天。父親本是建築工,和數千萬其他建築工一樣,從四方涌到北京尋工作,這座摺疊城市就是父親和其他人一起親手建的。一個區一個區改造舊城市,像白蟻漫過木屋一樣啃噬昔日的屋檐門檻,再把土地翻起,建築全新的樓宇。他們埋頭斧鑿,用累累磚塊將自己包圍在中間,抬起頭來也看不見天空,沙塵遮擋視線,他們不知曉自己建起的是怎樣的恢弘。直到建成的日子高樓如活人一般站立而起,他們才像驚呆了一樣四處奔逃,彷彿自己生下了一個怪胎。奔逃之後,鎮靜下來,又意識到未來生存在這樣的城市會是怎樣一種殊榮,便繼續辛苦摩擦手腳,低眉順眼勤懇,尋找各種存留下來的機會。據說城市建成的時候,有八千萬想要尋找工作留下來的建築工,最後能留下來的,不過兩千萬。

垃圾站的工作能找到也不容易,雖然只是垃圾分類處理,但還是層層篩選,要有力氣有技巧,能分辨能整理,不怕辛苦不怕惡臭,不對環境挑三揀四。老刀的父親靠強健的意志在洶湧的人流中抓住機會的細草,待人潮退去,留在乾涸的沙灘上,抓住工作機會,低頭俯身,艱難浸在人海和垃圾混合的酸朽氣味中,一干就是二十年。他既是這座城市的建造者,也是城市的居住者和分解者。

老刀出生時,摺疊城市才建好兩年,他從來沒去過其他地方,也沒想過要去其他地方。他上了小學、中學。考了三年大學,沒考上,最後還是做了垃圾工。他每天上五個小時班,從夜晚十一點到清晨四點,在垃圾站和數萬同事一起,快速而機械地用雙手處理廢物垃圾,將第一空間和第二空間傳來的生活碎屑轉化為可利用的分類的材質,再丟入再處理的熔爐。他每天面對垃圾傳送帶上如溪水湧出的殘渣碎片,從塑料碗里摳去吃剩的菜葉,將破碎酒瓶拎出,把帶血的衛生巾後面未受污染的一層薄膜撕下,丟入可回收的帶著綠色條紋的圓筒。他們就這麼干著,以速度換生命,以數量換取薄如蟬翼的僅有的獎金。

第三空間有兩千萬垃圾工,他們是夜晚的主人。另三千萬人靠販賣衣服食物燃料和保險過活,但絕大多數人心知肚明,垃圾工才是第三空間繁榮的支柱。每每在繁花似錦的霓虹燈下漫步,老刀就覺得頭頂都是食物殘渣構成的彩虹。這種感覺他沒法和人交流,年輕一代不喜歡做垃圾工,他們千方百計在舞廳里表現自己,希望能找到一個打碟或伴舞的工作。在服裝店做一個店員也是好的選擇,手指只拂過輕巧衣物,不必在泛著酸味的腐爛物中尋找塑料和金屬。少年們已經不那麼恐懼生存,他們更在意外表。

老刀並不嫌棄自己的工作,但他去第二空間的時候,非常害怕被人嫌棄。

那是前一天清晨的事。他捏著小紙條,偷偷從垃圾道里爬出,按地址找到寫紙條的人。第二空間和第三空間的距離沒那麼遠,它們都在大地的同一面,只是不同時間出沒。轉換時,一個空間高樓折起,收回地面,另一個空間高樓從地面中節節升高,踩著前一個空間的樓頂作為地面。唯一的差別是樓的密度。他在垃圾道里躲了一晝夜才等到空間敞開。他第一次到第二空間,並不緊張,唯一擔心的是身上腐壞的氣味。

所幸秦天是寬容大度的人。也許他早已想到自己將招來什麼樣的人,當小紙條放入瓶中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將面對的是誰。

秦天很和氣,一眼就明白老刀前來的目的,將他拉入房中,給他熱水洗澡,還給他一件浴袍換上。「我只有依靠你了。」秦天說。

秦天是研究生,住學生公寓。一個公寓四個房間,四個人一人一間,一個廚房兩個廁所。老刀從來沒在這麼大的廁所洗過澡。他很想多洗一會兒,將身上氣味好好沖一衝,但又擔心將澡盆弄髒,不敢用力搓動。牆上噴出泡沫的時候他嚇了一跳,熱蒸汽烘乾也讓他不適應。洗完澡,他拿起秦天遞過來的浴袍,猶豫了很久才穿上。他把自己的衣服洗了,又洗了廁所盆里隨意扔著的幾件衣服。生意是生意,他不想欠人情。

秦天要送禮物給他相好的女孩子。他們在工作中認識,當時秦天有機會去第一空間實習,聯合國經濟司,她也在那邊實習。只可惜只有一個月,回來就沒法再去了。他說她生在第一空間,家教嚴格,父親不讓她交往第二空間的男孩,所以不敢用官方通道寄給她。他對未來充滿樂觀,等他畢業就去申請聯合國新青年項目,如果能入選,就也能去第一空間工作。他現在研一,還有一年畢業。他心急如焚,想她想得發瘋。他給她做了一個項鏈墜,能發光的材質,透明的,玫瑰花造型,作為他的求婚信物。

「我當時是在一個專題研討會,就是上回討論聯合國國債那個會,你應該聽說過吧?就是那個……anyway,我當時一看,啊……立刻跑過去跟她說話,她給嘉賓引導座位,我也不知道應該說點什麼,就在她身後走過來又走過去。最後我假裝要找同傳,讓她帶我去找。她特溫柔,說話細聲細氣的。我壓根就沒追過姑娘,特別緊張,……後來我們倆好了之後有一次說起這件事……你笑什麼?……對,我們是好了。……還沒到那種關係,就是……不過我親過她了。」秦天也笑了,有點不好意思,「是真的。你不信嗎?是。連我自己也不信。你說她會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啊。」老刀說,「我又沒見過她。」

這時,秦天同屋的一個男生湊過來,笑道:「大叔,您這麼認真幹嗎?這傢伙哪是問你,他就是想聽人說『你這麼帥,她當然會喜歡你』。」

「她很漂亮吧?」

「我跟你說也不怕你笑話。」秦天在屋裡走來走去,「你見到她就知道什麼叫清雅絕倫。」

秦天突然頓住了,不說了,陷入回憶。他想起依言的嘴,他最喜歡的就是她的嘴,那麼小小的,瑩潤的,下嘴唇飽滿,帶著天然的粉紅色,讓人看著看著就忍不住想咬一口。她的脖子也讓他動心,雖然有時瘦得露出筋,但線條是纖直而好看的,皮膚又白又細緻,從脖子一直延伸到襯衫里,讓人的視線忍不住停在襯衫的第二個扣子那裡。他第一次輕吻她一下,她躲開,他又吻,最後她退無可退,就把眼睛閉上了,像任人宰割的囚犯,引他一陣憐惜。她的唇很軟,他用手反覆感受她腰和臀部的曲線。從那天開始,他就居住在思念中。她是他夜晚的夢境,是他抖動自己時看到的光芒。

秦天的同學叫張顯,和老刀開始聊天,聊得很歡。

張顯問老刀第三空間的生活如何,又說他自己也想去第三空間住一段。他聽人說,如果將來想往上爬,有過第三空間的管理經驗是很有用的。現在幾個當紅的人物,當初都是先到第三空間做管理者,然後才升到第一空間,若是停留在第二空間,就什麼前途都沒有,就算當個行政幹部,一輩子級別也高不了。他將來想要進政府,已經想好了路。不過他說他現在想先掙兩年錢再說,去銀行來錢快。他見老刀的反應很遲鈍,幾乎不置可否,以為老刀厭惡這條路,就忙不迭地又加了幾句解釋。

「現在政府太混沌了,做事太慢,僵化,體系也改不動。」他說,「等我將來有了機會,我就推快速工作作風改革。幹得不行就滾蛋。」他看老刀還是沒說話,又說,「選拔也要放開。也向第三空間放開。」

老刀沒回答。他其實不是厭惡,只是不大相信。

張顯一邊跟老刀聊天,一邊對著鏡子打領帶,噴髮膠。他已經穿好了襯衫,淺藍色條紋,亮藍色領帶。噴髮膠的時候一邊閉著眼睛皺著眉毛避開噴霧,一邊吹口哨。

張顯夾著包走了,去銀行實習上班。秦天說著話也要走。他還有課,要上到下午四點。臨走前,他當著老刀的面把五萬塊定金從網上轉到老刀卡里,說好了剩下的錢等他送到再付。老刀問他這筆錢是不是攢了很久,看他是學生,如果拮据,少要一點也可以。秦天說沒事,他現在實習,給金融諮詢公司打工,一個月十萬塊差不多。這也就是兩個月工資,還出得起。老刀一個月一萬塊標準工資,他看到差距,但他沒有說。秦天要老刀務必帶回信回來,老刀說試試。秦天給老刀指了吃喝的所在,叫他安心在房間里等轉換。

老刀從窗口看向街道。他很不適應窗外的日光。太陽居然是淡白色,不是黃色。日光下的街道也顯得寬闊,老刀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街道看上去有第三空間的兩倍寬。樓並不高,比第三空間矮很多。路上的人很多,匆匆忙忙都在急著趕路,不時有人小跑著想穿過人群,前面的人就也加起速,穿過路口的時候,所有人都像是小跑著。大多數人穿得整齊,男孩子穿西裝,女孩子穿襯衫和短裙,脖子上圍巾低垂,手裡拎著線條硬朗的小包,看上去精幹。街上汽車很多,在路口等待的時候,不時有看車的人從車窗伸出頭,焦急地向前張望。老刀很少見到這麼多車,他平時習慣了磁懸浮,擠滿人的車廂從身邊加速,呼一陣風。

中午十二點的時候,走廊里一陣聲響。老刀從門上的小窗向外看。樓道地面化為傳送帶開始滾動,將各屋門口的垃圾袋推入盡頭的垃圾道。樓道里騰起霧,化為密實的肥皂泡沫,飄飄忽忽地沉降,然後是一陣水,水過了又一陣熱蒸汽。

背後突然有聲音,嚇了老刀一跳。他轉過身,發現公寓里還有一個男生,剛從自己房間里出來。男生面無表情,看到老刀也沒有打招呼。他走到陽台旁邊一台機器旁邊,點了點,機器里傳出咔咔刷刷轟轟嚓的聲音,一陣香味飄來,男生端出一盤菜又回了房間。從他半開的門縫看過去,男孩坐在地上的被子和襪子中間,瞪著空無一物的牆,一邊吃一邊咯咯地笑。他不時用手推一推眼鏡。吃完把盤子放在腳邊,站起身,同樣對著空牆做擊打動作,費力氣頂住某個透明的影子,偶爾來一個背摔,氣喘吁吁。

老刀對第二空間最後的記憶是街上撤退時的優雅。從公寓樓的窗口望下去,一切都帶著令人羨慕的秩序感。九點十五分開始,街上一間間賣衣服的小店開始關燈,聚餐之後的團體面色紅潤,相互告別。年輕男女在計程車外親吻。然後所有人回樓,世界蟄伏。

夜晚十點到了。他回到他的世界,回去上班。

(3)

第一和第三空間之間沒有連通的垃圾道,第一空間的垃圾經過一道鐵閘,運到第三空間之後,鐵閘迅速合攏。老刀不喜歡從地表翻越,但他沒有辦法。

他在呼嘯的風中爬過翻轉的土地,抓住每一寸零落的金屬殘渣,找到身體和心理平衡,最後匍匐在離他最遙遠的一重世界的土地上。他被整個攀爬弄得頭暈腦脹,胃口也不舒服。他忍住嘔吐,在地上趴了一會兒。

當他爬起身的時候,天亮了。

老刀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太陽緩緩升起,天邊是深遠而純凈的藍,藍色下沿是橙黃色,有斜向上的條狀薄雲。太陽被一處屋檐遮住,屋檐顯得異常黑,屋檐背後明亮奪目。太陽升起時,天的藍色變淺了,但是更寧靜透徹。老刀站起身,向太陽的方向奔跑。他想要抓住那道褪去的金色。藍天中能看見樹枝的剪影。他的心狂跳不已。他從來不知道太陽升起竟然如此動人。

他跑了一段路,停下來,冷靜了。他站在街道中央。路的兩旁是高大樹木和大片草坪。他環視四周,目力所及,遠遠近近都沒有一座高樓。他迷惑了,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第一空間。他能看見兩排粗壯的銀杏。

他又退回幾步,看著自己跑來的方向。街邊有一個路牌。他打開手機里存的地圖,雖然沒有第一空間動態圖許可權,但有事先下載的靜態圖。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他要去的地方。他剛從一座巨大的園子里奔出來,翻轉的地方就在園子的湖邊。

老刀在萬籟俱寂的街上跑了一公里,很容易找到了要找的小區。他躲在一叢灌木背後,遠遠地望著那座漂亮的房子。

8:30,依言出來了。

她像秦天描述的一樣清秀,只是沒有那麼漂亮。老刀早就能想到這點。不會有任何女孩長得像秦天描述的那麼漂亮。他明白了為什麼秦天著重講她的嘴。她的眼睛和鼻子很普通,只是比較秀氣,沒什麼好講的。她的身材還不錯,骨架比較小,雖然高,但看上去很纖細。穿了一條乳白色連衣裙,有飄逸的裙擺,腰帶上有珍珠,黑色高跟皮鞋。

老刀悄悄走上前去。為了不嚇到她,他特意從正面走過去,離得遠遠的就鞠了一躬。

她站住了,驚訝地看著他。

老刀走近了,說明來意,將包裹著情書和項鏈墜的信封從懷裡掏出來。

她的臉上滑過一絲驚慌,小聲說:「你先走,我現在不能和你說。」

「呃……我其實沒什麼要說的,」老刀說,「我只是送信的。」

她不接,雙手緊緊地攪握著,只是說:「我現在不能收。你先走。我是說真的,拜託了,你先走吧好嗎?」她說著低頭,從包里掏出一張名片,「中午到這裡找我。」

老刀低頭看看,名片上寫著一個銀行的名字。

「十二點。到地下超市等我。」她又說。

老刀看得出她過分的不安,於是點頭收起名片,回到隱身的灌木叢後,遠遠地觀望著。很快,又有一個男人從房子里出來,到她身邊。男人看上去和老刀年齡相仿,或者年輕兩歲,穿著一套很合身的深灰色西裝,身材高而寬闊,雖沒有突出的肚子,但是覺得整個身體很厚。男人的臉無甚特色,戴眼鏡,圓臉,頭髮向一側梳得整齊。

男人摟住依言的腰,吻了她嘴唇一下。依言想躲,但沒躲開,顫抖了一下,手擋在身前顯得非常勉強。

老刀開始明白了。

一輛小車開到房子門前。單人雙輪小車,黑色,敞篷,就像電視里看到的古代的馬車或黃包車,只是沒有馬拉,也沒有車夫。小車停下,歪向前,依言踏上去,坐下,攏住裙子,讓裙擺均勻覆蓋膝蓋,散到地上。小車緩緩開動了,就像有一匹看不見的馬拉著一樣。依言坐在車裡,小車緩慢而波瀾不驚。等依言離開,一輛無人駕駛的汽車開過來,男人上了車。

老刀在原地來回踱著步子。他覺得有些東西非常憋悶,但又說不出來。他站在陽光里,閉上眼睛,清晨藍天下清凜乾淨的空氣沁入他的肺。空氣給他一種冷靜的安慰。

片刻之後,他才上路。依言給的地址在她家東面,3公里多一點。街上人很少。8車道的寬闊道路上行駛著零星車輛,快速經過,讓人看不清車的細節。偶爾有華服的女人乘坐著雙輪小車緩緩飄過他身旁,沿步行街,像一場時裝秀,端坐著姿態優美。沒有人注意到老刀。綠樹搖曳,樹葉下的林蔭路留下長裙的氣味。

依言的辦公地在西單某處。這裡完全沒有高樓,只是圍繞著一座花園有零星分布的小樓,樓與樓之間的聯繫氣若遊絲,幾乎看不出它們是一體。走到地下,才看到相連的通道。

老刀找到超市。時間還早。一進入超市,就有一輛小車跟上他,每次他停留在貨架旁,小車上的屏幕上就顯示出這件貨物的介紹、評分和同類貨物質量比。超市裡的東西都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食物包裝精緻,小塊糕點和水果用誘人的方式擺在盤裡,等人自取。他沒有觸碰任何東西。不過整個超市似乎並沒有警衛或店員。

還不到十二點,顧客就多了起來。有穿西裝的男人走進超市,取三明治,在門口刷一下就匆匆離開。還是沒有人特別注意老刀。他在門口不起眼的位置等著。

依言出現了。老刀迎上前去,依言看了看左右,沒說話,帶他去了隔壁的一家小餐廳。兩個穿格子裙子的小機器人迎上來,接過依言手裡的小包,又帶他們到位子上,遞上菜單。依言在菜單上按了幾下,小機器人轉身,輪子平穩地滑回了後廚。

兩個人面對面坐了片刻,老刀又掏出信封。

依言卻沒有接:「……你能聽我解釋一下嗎?」

老刀把信封推到她面前:「你先收下這個。」

依言推回給他。

「你先聽我解釋一下行嗎?」依言又說。

「你沒必要跟我解釋,」老刀說,「信不是我寫的。我只是送信而已。」

「可是你回去要告訴說的。」依言低了低頭。小機器人送上了兩個小盤子,一人一份,是某種紅色的生魚片,薄薄兩片,擺成花瓣的形狀。依言沒有動筷子,老刀也沒有。信封被小盤子隔在中央,兩個人誰也沒再推。「我不是背叛他。去年他來的時候我就已經訂婚了。我也不是故意瞞他或欺騙他,或者說……是的,我騙了他,但那是他自己猜的。他見到吳聞來接我,就問是不是我爸爸。我……我沒法回答他。你知道,那太尷尬了。我……」

依言說不下去了。

老刀等了一會兒說:「我不想追問你們之前的事。你收下信就行了。」

依言低頭好一會兒又抬起來:「你回去以後,能不能替我瞞著他?」

「為什麼?」

「我不想讓他以為我是壞女人耍他。其實我心裡是喜歡他的。我也很矛盾。」

「這些和我沒關係。」

「求你了……我是真的喜歡他。」

老刀沉默了一會兒,他需要做一個決定。

「可是你還是結婚了?」他問她。

「吳聞對我很好。好幾年了。」依言說,「他認識我爸媽。我們訂婚也很久了。況且……我比秦天大三歲,我怕他不能接受。秦天以為我是實習生。這點也是我不好,我沒說實話。最開始只是隨口說的,到後來就沒法改口了。我真的沒想到他是認真的。」

依言慢慢透露了她的信息。她是這個銀行的總裁助理,已經工作兩年多了,只是被派往聯合國參加培訓,趕上那次會議,就幫忙參與了組織。她不需要上班,老公掙的錢足夠多,可她不希望總是一個人呆在家裡,才出來上班,每天只工作半天,拿半薪。其餘的時間自己安排,可以學一些東西。她喜歡學新東西,喜歡認識新人,也喜歡聯合國培訓的那幾個月。她說像她這樣的太太很多,半職工作也很多。中午她下了班,下午會有另一個太太去做助理。她說雖然對秦天沒有說實話,可是她的心是真誠的。

「所以,」她給老刀夾了新上來的熱菜,「你能不能暫時不告訴他?等我……有機會親自向他解釋可以嗎?」

老刀沒有動筷子。他很餓,可是他覺得這時不能吃。

「可是這等於說我也得撒謊。」老刀說。

依言回身將小包打開,將錢包取出來,掏出五張一萬塊的紙幣推給老刀。「一點心意,你收下。」

老刀愣住了。他從來沒見過一萬塊錢的紙鈔。他生活里從來不需要花這麼大的面額。他不自覺地站起身,感到惱怒。依言推出錢的樣子就像是早預料到他會訛詐,這讓他受不了。他覺得自己如果拿了,就是接受賄賂,將秦天出賣。雖然他和秦天並沒有任何結盟關係,但他覺得自己在背叛他。老刀很希望自己這個時候能將錢扔在地上,轉身離去,可是他做不到這一步。他又看了幾眼那幾張錢,五張薄薄的紙散開攤在桌子上,像一把破扇子。他能感覺它們在他體內產生的力量。它們是淡藍色,和一千塊的褐色與一百塊的紅色都不一樣,顯得更加幽深遙遠,像是一種挑逗。他幾次想再看一眼就離開,可是一直沒做到。

她仍然匆匆翻動小包,前前後後都翻了,最後從一個內袋裡又拿出五萬塊,和剛才的錢擺在一起。「我只帶了這麼多,你都收下吧。」她說,「你幫幫我。其實我之所以不想告訴他,也是不確定以後會怎麼樣。也許我有一天真的會有勇氣和他在一起呢。」

老刀看看那十張紙幣,又看看她。他覺得她並不相信自己的話,她的聲音充滿遲疑,出賣了她的心。她只是將一切都推到將來,以消解此時此刻的難堪。她很可能不會和秦天私奔,可是也不想讓他討厭她,於是留著可能性,讓自己好過一點。老刀能看出她騙她自己,可是他也想騙自己。他對自己說,他對秦天沒有任何義務,秦天只是委託他送信,他把信送到了,現在這筆錢是另一項委託,保守秘密的委託。他又對自己說,也許她和秦天將來真的能在一起也說不定,那樣就是成人之美。他還說,想想糖糖,為什麼去管別人的事而不管糖糖呢。他似乎安定了一些,手指不知不覺觸到了錢的邊緣。

「這錢……太多了。」他給自己一個台階下,「我不能拿這麼多。」

「拿著吧,沒事。」她把錢塞到他手裡,「我一個禮拜就掙出來了。沒事的。」

「……那我怎麼跟他說?」

「你就說我現在不能和他在一起,但是我真的喜歡他。我給你寫個字條,你幫我帶給他。」依言從包里找出一個畫著孔雀綉著金邊的小本子,輕盈地撕下一張紙,低頭寫字。她的字看上去像傾斜的蘆葦。

最後,老刀離開餐廳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依言的眼睛注視著牆上的一幅畫。她的姿態靜默優雅,看上去就像永遠都不會離開這裡似的。

他用手捏了捏褲子口袋裡的紙幣。他討厭自己,可是他想把紙幣抓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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