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奇文:少俠攬絕技,石氏傷科針法有傳人

蔡奇文,中醫臨床碩士,主治醫師,石氏傷科第六代傳人,國醫大師石仰山名中醫工作室核心成員,從事骨傷科臨床與科研工作10年。多年來一直潛心研究石氏傷科針刺治療法,在骨傷疾病治療領域另闢蹊徑,擅長針葯並用治療各類骨傷科疾病,主編《國醫大師石仰山》。現任上海中醫藥學會骨傷分會青年委員,「石筱山傷科學術經驗研究中心」研究員。

採訪 唐曄 編輯 文刃

採訪筆記

除了鞋襪,他在我足背的太沖穴上兩刺,捻轉,用的是一寸半毫針,「太沖有點疼。」他很細膩。幾分鐘後起身下床,困擾多日的項背僵直感頓消,「黃帝內經上說,病在肝,俞在頸項。你這個,風池都不用扎。」

寶中堂坐診醫生蔡奇文,石氏傷科第六代傳人,擅針,葯,手法治療頸肩腰腿疼及內科雜症。

我見到這樣的中醫,總是心生歡喜,我知道,他們對中醫的迷戀與悟性,非一般人所及,只要給他們一個舞台,難保不會再出一個內扁外華的醫者。

「從小就有哮喘,很長很長的時間,西醫中醫看過無數,一直到後來工作了,給自己辨證論治,治癒了。」

大學畢業,他並沒有機會留在附屬醫院,和很多同學一樣,在區級醫院謀生。好在,他拜在國醫大師石仰山門牆,一生的命運就此改變,「一天的門診,最多看到180位病人,極度透支,但也欣悅無比,在原單位,有些同事看我的眼神是複雜的,我很單純,不圓滑,不應酬,只知提手救人。」

國醫大師石仰山老人對他的提攜是厚重的,「高山就是高山,耳提面命,他希望我星火燎原傳下去,石氏傷科除了手法,藥物,還有一門針法,瀕臨失傳。」

石氏針法是進針快,捻轉得氣,不留針,起針立竿見影。「當年在十六鋪小東門一帶,傷筋動骨,五勞七傷的碼頭工人多找他醫治,黑壓壓滿屋子全是人,他觀舌苔把脈象,針刺捻轉,停一兩分鐘,期間就是唱方 ,一箋藥方甫畢起針,那些漢子千恩萬謝離去。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灘,傷科便有七八家,石氏成為魁首,十三科一理貫之是核心。」

他講的是海派中醫的掌故,我知道,他對那段當年海上中醫界百舸爭流的日子充滿神往,「海派中醫,包容兼收,注重實踐,療效為王,集大成者。其實,我希望自己將來是經方派。經方千錘百鍊,毋庸置疑的,只是醫學院的教材所誤。石氏的諸多秘方,都有經方的影子,有的就直接用了。」

從校園走出到離開體制,正好行醫十年,他說,希望再一個十年,他會遇見更好的自己,「反正這條路選擇了,就一生一世,一意孤行。」

台灣吳念真有個短篇叫《重逢》,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沒有太多道理,卻恰好是人生。早一秒晚一秒,多一事少一事,都未必有如是展開。中醫,對這個年輕的醫者來說,如一場重逢,前十年太短,後十年太長, 往昔與當下,就在這一刻的重逢里,散發悠遠的餘味。

因病從醫

蔡奇文年幼時體弱多病,感冒發燒不斷。5歲的時候有一次發燒處理不當,延綿成哮喘。自此以後,年年秋冬季,他都飽受困擾,去西醫院,無外乎輸液吃藥,只能緩解,無法根治。後來他因為哮喘常常缺課,也沒機會像其他孩子般出去玩耍,便在家裡胡亂翻一些書,三國水滸,金庸群俠,都是在那時讀完的。

高考時,他都選了中醫類。既是對傳統文化感興趣,又因為從小到大,西醫也沒有治好自己的哮喘。家裡人也說,「你去學中醫,將來可以嘗試把自己的哮喘治好。」

上海中醫藥大學中醫臨床專業讀下來,他真學得了不少本領。尤其是針灸,興趣濃厚,一度想要再讀個針灸的雙學位,因為課程衝突作罷。但是在課堂練習中,也有機會在同學互相之間針刺,積累經驗。

蔡奇文第一次給病人針刺,對象是自己家中的一位阿姨。長期便秘,已經五六年時光。蔡奇文在其上巨虛等穴位一周施針三次,慢慢就好了。「針灸見效如此之快,讓我樹立了信心。」

在岳陽醫院輪轉期間,有兩位老師對他啟發甚大。一位是中醫腫瘤科的張亞聲老先生,為人低調。他曾經被派往日本看病,因為語言不通,配了一名翻譯。診病時,沒辦法問診,就把脈斷症,再把問題一一說給翻譯聽,全中。還有一位針灸科的陳進法老師,曾經參與錄製上海電影製片廠攝製的(1979年)彩色科教片《針刺麻醉》。蔡奇文現場看過他針刺的神奇效果。那是一個三叉神經痛的病例,到醫院就診時,一碰到病人的頭髮,他就會觸電一樣痛到不行。陳老師不慌不忙把脈,看舌苔,再開穴,總共扎了十幾針。再碰頭髮,馬上就不痛了,脈象、舌苔顏色也立變,立竿見影。

石氏傳承

畢業後,蔡奇文去了黃浦區中心醫院。進黃浦區中心醫院時,張亞聲老師對他說,既然要去黃中心,一定要進石氏傷科。其時,正值石氏傷科被評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各種榮譽課題紛沓而至,門診量爆發性增長。石仰山老先生德高望重,業已退休。他的徒弟,石氏傷科第五代傳人邱德華、李浩鋼等前輩在主持科室工作。蔡奇文也在緊密的臨床工作中得到了極大的成長。

初進石氏傷科,蔡奇文先跟著李浩鋼主任、邱德華主任、王敖明主任等石氏傷科第五代傳人抄方。一些石氏傳統的方劑,如牛蒡子湯,椎脈回春湯等幾十年用下來的經驗方,都會屢屢見到。

石氏傷科是享譽上海的一大中醫骨傷科流派,1880年光緒年間,石蘭亭先生從江蘇無錫舉家遷居滬上開設診所,懸壺濟世。第三代傳人石筱山、石幼山等,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海派中醫百家爭鳴之時,在新城隍廟開設診所,治傷正骨,是為石氏傷科之奠基。其時滬上骨傷科八大家,石氏為首。

國醫大師、上海市名中醫石仰山先生,是石氏傷科的第4代傳人,上世紀五十年代,即從父石筱山學習中醫傷科及針灸。蔡奇文進入石氏傷科時,石老已經退休不坐診了,但是每一兩個禮拜都會到醫院看看,詢問一些情況,關心工作的發展。

2010年底,石仰山老先生提出,石氏傷科還要繼續傳下去,新生力量要跟上。於是李浩鋼主任,邱德華主任,分別挑選了一名徒弟,自2011年始,蔡奇文正式拜了邱主任為師,成為石氏傷科第六代弟子。

石老有兩個工作室,分別是國醫大師工作室、全國名老中醫藥專家傳承工作室,蔡奇文是其中的核心成員。石老也很看好這位踏實、勤奮的第六代弟子,他對邱德華主任說,這是一個好苗子,要好好培養,將來委以重任。

針法傳人

石氏傷科的特點是「十三科一理貫之」。「十三科」是古代中醫對醫學分科的統稱,包括傷科、內科、小兒科、外科等科目;「一理貫之」則說明每個科目雖各有側重,但其強調整體和辨證治療的道理是相通的。即要根據患者當下的體質情況、正邪的關係來用藥,很靈活。

手法不同於推拿,講究的是「穩、准、狠」,整個過程一氣呵成,立竿見影。石氏「比摸」手法在石氏傷科的治療手法中是首位,其後是「拔伸捺正、拽搦端提、按揉搖抖」十二字手法。並且「比摸」不依賴於現代影像學手段,而是主要靠大量實踐積累得來的手感,經驗。

除了正骨手法,由石蘭亭研製且一直不斷改進、沿用至今的外敷膏藥「三色敷膏」,亦是石氏傷科一大法寶。色敷膏由三包藥方糅合而來,其中兩包紫荊皮、黃荊子主要起活血化瘀、消腫止痛的功效,另有一包則是將二十幾種葯配在一起,主治風濕和關節酸痛。1953年,石筱山先生在當年的全國政協會議上,將三色敷膏的配方捐給了國家。後來不少醫院、體育院校都開始使用三色敷膏,鼎盛時,全國85%以上的骨傷科患者都在使用三色敷膏。

石氏傷科的特點,不僅體現在手法、方劑上,還有針灸。當年石筱山、石幼山兩位先生在老碼頭幫碼頭工人看診時,從上午八點到晚上八點,要有兩三百號人看下來。因為時間緊迫,所以譬如扭傷的患者,診斷明確後,開始施針,捻轉得氣,之後寫一箋藥方,起針,此時患者已經可以起來走路,末了用調中保元湯收功。長久下來,便形成了一套很有特色的針法,講究「逐邪」,與現今通常需要留針二三十分鐘的針法截然不同。

只是在石仰山老先生之後,針法的傳承就斷了。石老對蔡奇文抱有期望,希望他可以重新去研究石氏針法,並將其整理成文字。蔡奇文也決心在針法方面好好下功夫。「身為第六代石氏傷科傳人,我的壓力也是我的動力。我並沒有覺得這個事情很難,因為做好醫生,看好病,傳承石氏傷科的傳統並發揚光大,這本身就是我感興趣的,樂於去做的事情。」

口述實錄

唐曄:石氏針法有什麼特點?

蔡奇文:我總結了一些理論和針灸用穴的特點。主要是祛邪的穴位比較多,比如合谷,八髎穴等。進針2~5公分都有,拔邪可以全進去。整個過程就是捻轉、得氣、出針,效果非常好。

我曾經在為本院的護士治療肩周炎的時候,實踐過這種針法。當時她的肩周炎剛剛開始有癥狀,我給她前前後後扎了三次,痊癒。

唐曄:你從石仰山老先生和邱德華老師身上學到了什麼?

蔡奇文:其實,我們在學老師的醫術之外,還在學醫德。邱主任尊師重道,他對石老生活和工作,十分關注。逢年過節,有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會過去幫忙,可謂「事師如父」。

老一輩中醫人都博學,意趣高遠。石老喜歡聽京劇,家裡有很多戲曲CD,過世的前幾個月還給我們哼唱。他年輕時還喜歡體育,籃球,足球都很擅長,差點就進體育界了。是被父親石筱山先生拎回來,說玩玩可以,不能把體育運動作為終身職業。

2014年評選國醫大師,上海僅石老一人入選,無可爭議。石老無論是醫術、人品,都是一等一的,高山仰止。

唐曄:你在臨床上看過哪些疑難雜症?

蔡奇文:有一位50多歲的椎動脈型頸椎病病人,來時頭暈嚴重,怕光,眼睛都不敢睜大,頭部也無法隨意轉動。我依照「健脾化痰,平肝熄風」的原則,給她扎了太沖,足臨泣,太溪,豐隆,內關等穴位,眼睛可以睜開了,頭可以轉動了,後來自己慢慢坐起來了,這就是立竿見影的一個效果。還有一位帕金森症的病人,四診合參,發現其肝陰虛嚴重。因為特別容易緊張,所以沒有選擇針刺,而是中藥調理。最後選用了「鎮肝熄風湯」,其中白芍、生地等養肝陰的藥用了很大的劑量。前後治療一年多了,情況明顯改善。

唐曄:中醫是否會亡於葯?

蔡奇文:我覺得,這話只說對了一半。現在確實道地藥材很少,大部分是人工種植,藥效可能會降低,但是不至於沒效果。藥效不好,就多用一些。其實有的時候是用方不對,導致沒有效果,而不是藥效失去了。一棒子打倒說是葯不好,是不行的。

我覺得大部分經方,都是「絕對處方」,只要用對了,就有效果。我雖然嚮往自己是個經方派,但是石氏傷科海納百川,時方經方都用,椎脈回春湯里就融合了一張桂枝湯的方子,只要是對臨床有用的,能夠用的都拿來用。石氏傷科不拘泥於幾張秘方,更主要的是十三科一理貫之的中心思想,只要是病機符合的,對疾病有效的,都可以。比如邱主任喜歡用五味消毒飲治療骨髓炎。開刀之後刀口不收,骨髓化膿,用了一周五味消毒飲,傷口就開始癒合了。石老還喜歡用一張陽和湯,治療膝關節病。

唐曄:離開了體制工作後悔嗎?

蔡奇文:一點都不後悔。我在2008年下半年,還只是一個小小的住院醫師,就已經可以獨立門診了,那時候工作量特別大。這些年一直比較累,最多一天看150~180人,一個月2000多號。所以我的身體狀態很糟糕,離開了體制以後,我可以不用理會很多形式主義的事物,專心於醫學。

唐曄:做醫生的這些年,你有何感悟?

蔡奇文:我做醫生正好十年,積累了很多的經驗,也收穫了很多的信任,包括對自己的信心。這是年輕醫生最需要的,也都是石氏傷科帶給我的。所以我對石老,邱主任非常感恩,雖然很累,但是很充實。如果在隨便一個醫院混著,這十年可能就什麼都沒有,荒廢掉了。

再過十年的話,我的經驗會更豐富,對疾病的診治會更準確,病人更多。我自己對於萬事萬物的理解也會更加成熟。

唐曄:你目前希望去做些什麼?

蔡奇文:海派中醫講究的是包容,吸取各家精華,不排斥外來文化。當年滬上傷科八大家,現今還有四家在傳承,大家都是非常團結,能夠和大家共同努力,我感覺非常榮幸。

現在,很多中醫的正確理念沒有被宣傳。都是江湖郎中,神棍在那邊亂說。有前輩評價說,現狀是「內行不說,外行亂說」。我希望能夠去一些公益講座,宣傳一些正確的理念。

唐曄:將來,你希望成為一個怎樣的中醫?

蔡奇文:不管是否可以名聞天下,至少看病能夠有較好的效果,患者能夠信任我。我原來覺得這個時代比較浮躁,環境太嘈雜了,受不了,現在內心感覺好多了。越深入中醫,都會涉及到道家,佛教的思想,慢慢對其接觸很多,對我影響蠻大的。世道是這個樣子,但是人可以通過改變自己,讓自己過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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