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荒原——訪原子城紀念園記

項目概況:

項目名稱:青海原子城國家級愛國主義教育示範基地紀念園景觀設計

項目總設計師:朱育帆

項目面積:總佔地面積約12hm2,建築佔地面積約8400㎡,其中景觀面積約11hm2,主要包括南側入口廣場和北側的紀念園區

建成時間:2009年

寫在前面

八月的西北溫差很大,青海湖周圍氣候不定,剛剛下車時候還是陽光漫天,只過了半小時,遠處的烏雲就逐漸濃郁和臨近,不多時就下起了大雨,來不及記錄很多細節,就被狂風和大雨趕出,算是留下了一點遺憾。

原子城,顧名思義,就是原子彈(核武器)被研製出來的地方。原子城實際是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海晏縣的一片草原——因開滿金銀露梅所以被稱作「金銀灘」草原。這裡四邊都是山丘,遠離內陸,海拔三千多米,距離西寧市區也有120公里——西寧,對我來說已經是很遠的地方了。

原子城所在的海晏縣的自然環境,作者自攝

1959年6月,蘇聯政府單方面「撕毀了」中蘇雙方簽訂的關於國防新技術的協定,中央政治局決定以596作為中國原子彈研製項目的代號,同時選址在與世隔絕的西北草原建立核武器研究基地。出於對國防機密的考慮,這裡對外稱「二二一」場。1987年該廠正式退役,設立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向人們展示那段歷史。這也就是原子城、原子城紀念園的由來了。

從個人角度而言,我不願意,或者避免用一些「波瀾壯闊」的時代詞語來描述那段歷史——比如艱苦創業、奮發圖強、團結拼搏等等,因為歷史的主角是人,每個人都在歷史進程中生長和努力,他們創造著歷史,推進著歷史,當然,也塑造著景觀——景觀是有人參與的風景。所以到達前,我心裡的期待就在於:能不能在園林中去感受到那些人,在這裡發生的事情?——他們可能有被人銘記的名字:張愛萍、鄧稼先、錢學森等等,也有可能從事著基礎科研、保衛、物資、後勤甚至司機、保潔等遠離科研核心的工作,他們也許沒有在歷史中留下「光輝」的名字,但他們同樣奉獻給了這片草原,和那一聲巨響。

在那遙遠的地方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在那遙遠的地方》王洛賓 寫於金銀灘草原

從青海湖往東北開車1-2個小時就是原子城了。原子城紀念園可能是國內景觀行業最少考察參觀的一個項目了,我在路上還這樣暗想打趣,因為實在太過遙遠了。沿途的風景龐大和開朗,途徑沙漠、草地、濕地和零星點綴的賬房與樹木,你很難把這片平靜甚至荒野的土地與殺傷性武器鏈接在一起。你更難以想像的是,一片幾乎空白的空間,是怎樣的吸引與動機,把全國在那個時代最優秀的年輕人、最頂尖的頭腦吸引來這裡——也許現在看這片場地風景如畫,可是也代表一無所有——現在我們常稱之為「激情燃燒」。

紀念園的設計師是中國風景園林規劃設計方面的大師朱育帆,關於這個設計他曾經撰寫文章《為了那片青楊》分三期連載於《中國園林》雜誌。在文章的開篇他花了相當的篇幅論述場地周邊的空間環境給自己的心理感受:

「……高原的景觀是真正意義的大地景觀,山勢綿延起伏,看似舒緩卻蘊藏著地殼運動般無窮的張力,一切絕非人力所為,在這裡我們失去了對於尺度的判斷,直到看清羊群牛群之類的參照物才發覺這裡大得如此不著邊際,即刻感覺到人之渺小。草原上隨處散布著開白色和黃色的小花植物,連白色的羊群在隨時變換著氣象的高原環境中竟然也能在金銀間自如地進行轉換,不禁感慨金銀灘之名其實不僅僅得自金銀露梅,而是源於這片土地的靈動之處。……新老河道往往交織在一起,就像是幾條盤錯在一起的蛇在高原上舞動隱沒,然而這裡的一切又都是韌性的,有著一股堅毅的力量」

——《為了那片青楊》朱育帆

沿途的鄉土景色 作者自攝

在開往原子城的汽車上,我感受著空間氣場對人的刺激,想像著曾經在這裡出沒、隱姓埋名、不分寒暑的科學家和勞動者,幻想、實景、歌曲與青海湖吹來的風共同預熱著我對於原子城的期待——不得不說與可以想像:景觀的氣質會來源於本土。

實地

汽車剛剛駛入海北縣城就可以看到紀念館的正面和廣場的雕塑,以及刻在雕塑上、王洛賓寫下的詩歌。紀念館仿照原子彈爆破實驗的掩體形象建設,前廣場微微向下傾斜,在廣場入口處剛好可以直接平視紀念館的正立面,下沉的空間擴大了視線的垂直視角,使得對景和軸線效應更加明顯。這種手法讓我聯想到西方古典園林軸線的常用手法——通過地形或者微高差,在空間上累積出視覺效應,營造出軸線感受——縱深或者對應。比較典型的是法國古典主義園林維貢府邸,莊園從第二段開始逐漸下沉,通過台階和坡道降至中央運河,然後在原有山坡的基礎上繼續塑造軸線,通過雕塑與望景樓的視線對應,獲得軸線的無限延伸與視覺界定。

南廣場看紀念館正立面 作者自攝

維貢府邸的軸線縱剖面 作者自繪

令我失望的是,前廣場太空曠了,原有朱老師設計石頭組合擺放的景觀已經被清空,可能是出於維護或者集散的考慮吧。廣場一角豎立著名為「聚」的雕塑,作為整個空間的形象的「精神堡壘」,兩側用石頭景牆圍合的微地形塑造了一些小型的休閑空間,作為高差和空間的過度。這樣的景牆樣式在紀念園中還會再次出現。兩側的植物因為缺少養護長得散亂和野蠻,身影已經逐漸侵略了鋪裝。倒是不矯情,但是也讓我隱隱想到——前廣場尚且沒有養護,紀念園估計也已經荒草叢生了。

廣場 最初建成時候的照片 引自《為了那片青楊》

廣場現狀 作者自攝

進入展覽館,沿著展覽路線走出就是展館的北門,絕大多數遊客僅僅在紀念園的入口停留休息,最多在「高瞻」台(最靠近展覽館的觀景台)稍微停留,看到園中自然生長的野草和青楊,大多提不起興趣,便不再入內了。至於裡邊設計的記錄和瞻仰線路,當然是無人問津,竟只有我一人走入園中了。

也好,這些當時的英雄也從來不曾設想、追求、準備被後人銘記的。

高瞻台 作者自攝

在高瞻台上印刻著領導人的頭像,同時挑空的台視線對景是「和平之丘」的鋼板,因為青楊林的遮擋和鋼板本身的體量,感受十分不明顯。如果不是事先了解,很難感受到內部的設計,說實話,低調的設計確實很難獲得大眾的認知的。

總的來說展覽園採用的是「鐘擺式」的隱性中軸模式,或者說是鐘擺型式下的「虛軸線」。在空間的中軸線上從南到北分別設置了南廣場——紀念館——高瞻台——和平之丘(全園高潮點)——人名牆和紀念碑園,但是這一系列卻並非一條直線走到底依次體驗,而是隨著鐘擺型的路徑交替體驗同時穿插若干小節點。

路徑的入口,低調而雜草叢生,現場無人問津,而且作為標誌的鋼鐵門因為角度不面向使用者,同時又低於廣場平面,存在感很低 作者自攝

相比於傳統的中軸線型式,鐘擺型的遊覽路線延長了行走路徑、同時在轉折、直線、曲線等不同路線和節點中安排不同的穿行體驗和高潮點,這種形式利於作為「體驗式」的紀念展示。而它同時帶來了一些體驗的缺點。

紀念園zigzag路徑與鐘擺式隱性中軸控制模式圖、視線圖和離心力示意圖 引自《為了那片青楊》

沿路徑進入園中,第一個路徑轉折點就是節點「遠矚」,通過設計的類似於原子彈掩體觀測口一樣的巨型望遠鏡裝置,可以看到園子的核心——和平之丘,強化了節點對於結構的認知,可是實際體驗中,不明真相的遊客如果不是有人指導,面對這個裝置反而有點莫名其妙。

「遠矚」節點

清楚的看到沒有經過養護而出現的場地破敗,雕塑的實際比例比真人高大,實際體驗還是小了,場地太大了,背後的草地已經鬱鬱蔥蔥,一瞬間的感受竟然感覺是在荒原中發現的一處處遺迹。

從遠矚節點遙望「和平之丘」,眼之所及荒草叢生,寂靜無聲。草叢中被人踩出了一條直接通過去的小路

這個轉折後就是一條近乎平直的道路,兩側是保留下來的青楊樹,這些青楊是屬於這個場地獨特的景觀文脈載體,由當年的科學家手植栽培(園區以前是科研生活區域),幾十年生長的青楊雖然沒有內地那樣高大,可是自由野蠻,縱向上限定了空間,因為空無一人,更顯得寂靜深遠。順便提一句的是,這裡的道路採用了碎石鋪地,感受比較自然,這另一方面導致了遊覽者忽略了設計路徑,忽略了轉折而在草地中踩出了一條條直線。

主要路徑之青楊林

「更為離奇的是,北京的一對夫妻分別接受任務都到了221廠工作,但他們果真沒有告訴對方自己去了哪兒。他們給對方寫信時,信件都得從北京某地轉一大圈兒後才能遞到對方手中,所以兩人飽受相思之苦。在原子彈成功爆炸之後的慶功上,他們驚喜地發現了對方:原來他們工作的地方僅僅隔著一堵牆。」

——《中國國家地理》青海專輯下總第545期,2006

沿著銹鋼板和毛石牆約束的路徑不斷向前,空間收縮、收縮,終點和轉折點,是一位安靜的讀信者,那一刻樹影灑在他身旁,很美。

主要保留下來的兩排青楊林原本指向下沉廣場,現在因為雜草,軸線端點已經不可見,只在不斷行進中,發現銹色的牆,和讀信者。隱秘而悄悄的氣氛,因為這種沒有刻意的養護以及無人問津的場所而形成了。轉過牆角,遠處正好是開會的科學家,和那位寄信者。出於景觀受眾的考慮,雕塑寫實,而這裡增加了情節與衝突。

景觀真的是時間和空間的累積藝術,那時那刻,那個空間空無一人,只有從草原吹來的風、搖晃的樹、偶爾飛過的鳥和跑動的雲,我就站在這個雕塑對面,遠處是給他寄信的愛人,就這樣看著這幅畫面,好像時間靜止在那一刻,而我被悄無聲息的丟了進去。

考慮到鐘擺路徑在轉折點的離心效應,這裡放大成了一個下沉廣場,算是一個景觀結構中的過度區域,這裡可以停留、思考以及欣賞。這個項目建於2009年,也是國內較早實驗使用異型銹鋼板作為景觀材料,在這個空間中,紅色的銹鋼板、深淺不一的毛石牆形成材質的呼應與對話,將這個區域的弧線勾勒的粗獷而流暢,在場地中起到圍合和引導的雙重作用。毛石擋牆的景觀意向是當地藏民的「瑪尼石堆」,也有一些隱喻的成分。暖色調的線條在藍天、綠樹、大地之間行走,引導人繼續向前。

所有的地面,不管是廣場還是道路都長出了雜草,紀念園像荒廢了一樣,原本綠化的草地也都長出了本地特有的金銀露梅。不知道這樣荒野與人工的交互,更符合朱老師所提到的「魏斯」情結呢?

轉折,轉折,再轉折,每個轉角一道鐵門,一串數字,一組地標,隱喻含義顯而易見。高潮出現在全園大概三分之二到五分之四的位置,轉過最後一個折線,一片透光的白鴿飛像天空。台階的設置增加了儀式感,原本「和平之丘」的設計很沒有代入感,地面的浮雕和景色簡單而單調(抱歉n單調到我忘記拍照了,後期確認其實是一個溢水池,難怪不好看,因為沒有水,養護也很差)。

這張是準備離開園子時候拍攝的 烏雲黑壓壓的過來,雨水打在身上,卻增加了很多氣氛

最後的收尾,是青楊林中的「紀念牆」,上邊刻印了所有原子城項目參與者的姓名,手法上談不上驚喜。而當我逐漸靠近這面鋼板牆體,戲劇性出現:海北的傍晚已經逐漸清涼,而這面金屬吸收到太陽的熱量還在逐漸的向外輻射,我越靠近,越想看清楚每個人的名字,這種溫暖的熱量就越被強烈的感受到,聯想曾經的熱血時光,不曾冷卻。

海北區位偏僻,材料,工人,技術都有不足,很多景牆可能因為沉降或者施工工藝已經裂縫,地面石子的粒徑太參差,走起來十分痛苦,雕刻的技術也很原始,經不起端詳……不過,好在有青楊的氣場,還有這裡的故事,他們和園林一起,將經歷所有的時間和旅行者。

寫在後面:

原子城紀念園這個項目完成於2009年,見文刊發於五年前,現在的景觀學生可能不太提起了,由於地處偏僻西北,本來就很少有人造訪,可能很少能夠看到它的信息了。這次借西北旅行匆匆拜訪,也被身邊友人「嫌棄」去了一個「無聊」的地方,還不如去騎馬和青海湖拍照。

無奈,景觀情懷。

2011年我上本科三年級,第一次在《中國園林》讀到朱老師《為了那片青楊》就被吸引和感動,文章很長,當時理解能力有限,一點點啃完,讀到最後竟然不由自主的在腦海中勾畫起現場的圖景,五年後親歷現場——也有可能是此生唯一一次踏足,破敗、荒蕪、甚至殘缺的景象和我的想像有很大出入——雖然荒蕪帶來了另一種氣質。

遊記中不寫太多的、關於設計上的思路和手法與想法,朱老師文章寫得很詳細,珠玉在前,十分建議小夥伴閱讀。而進入實地,卻又有幾點感受:

1 從設計的「調性」來講,情景體驗式確實遠勝於中軸式,一個娓娓道來,一個平鋪直敘。而從遊人體驗來看,使用效果確實出乎意料的差,甚至連園區都有點「自暴自棄」,當然,這不單單是設計的問題,還有維護、管理、引導、指向和使用者思維覺悟、欣賞心態等等。

2,毫無疑問,從純設計的角度來說,這是個好作品,思路和手法。但是從實際使用中,可以感受陌生遊客到面對雕塑和裝置時的無法理解、也看到了沒有按照設計而自由行走直線形成的踩踏路徑,似乎有專人引導講解,更能感受這個作品的內涵。

3,讀書時候總會糾結於景觀設計的思路、型式、思考點和結構等等,而一個景觀項目的落地性才是重中之重

4,景觀,最重要的就是「體驗」,景觀是對待自然的態度,對待生活的思考。這些東西無關於炫酷的型式、美麗的圖紙。知乎有一個相關問答,關於「景觀設計的結構」,這個問題真的很回答,這既取決於場地特徵,又取決於設計師個性和品位。場地的氣質和使用者的體驗,是永恆的話題。而作為landscape architect,你唯一能討論的,就是空間,高品質的空間。

謹以此行向那段歷史所有的創造者們致敬!向設計師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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