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克莫司走下神壇
這篇論文揭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在各國皮膚科市場大行其道、高速增長的鈣調磷酸酶抑製劑,並不是傳說的那樣神奇,甚至,它還不如已經用了很多年的老葯——糖皮質激素。
關於鈣調磷酸酶抑製劑
鈣調磷酸酶抑製劑(Calcineurin inhibitors, CAI),是一類以抑制鈣調磷酸酶為作用特點的免疫抑製劑,最早開發出來的目的,是用於抑制器官移植的免疫排斥。
這裡簡要說一下器官移植的免疫排斥。人都有免疫系統,主要作用之一是識別、清除異己的成分,或者「敵人」。雖然你我皆是人,但是這只是肉眼所見。在微觀上,我們的每一個細胞上都帶有自己獨特的標記,當我的細胞標記被你的免疫系統識別,這就壞事兒了——這是異己成分,於是你的免疫系統就會開始攻擊。所以把A的器官移植到B身上,如果不抑制B的免疫系統,這個器官很快就會被干(gàn)死——所以,開發出了各種各樣的免疫抑製劑,其中有一大類就是CAI,主要的品種包括他克莫司(FK506)、吡美莫司等。
他克莫司通過FKBP結合於Calcineurin,抑制NFAT,減少IL-2,從而阻斷T細胞活化與增殖。而T細胞對於對抗微生物感染是非常重要的,這裡就不細展開了,總之,使用CAI的基本原理就是免疫抑制,所以可以抗炎。因為免疫抑製劑可以抑制免疫反應,應用免疫抑製劑的個體,對於微生物的抵抗能力自然就是下降的。器官移植後最可怕的事兒之一就是真菌感染,尤其是麴黴感染,但麴黴的孢子在空氣中到處都是,對於免疫系統正常運作的人來說,卻不會構成傷害。
CAI用於皮膚科是後來的事情。當時引入CAI主要是因為皮膚科常用的一類藥物——糖皮質激素類,雖然具有強大的抗炎能力,但是也有相當多的副作用,尤其是長期使用的情況下(可參考拙文:拿什麼拯救你,面膜中的皮膚鴉片? - 冰知乎 - 知乎專欄)。CAI被宣稱為「具有糖皮質激素般強大的抗炎能力,但並沒有激素的副作用」,也不會有依賴性,故在皮膚科越來越流行,以他克莫司為代表的CAI在中國的市場銷量逐年上升。
作為一種抗炎葯,他克莫司用於銀屑病等,還被用於脂溢性皮炎、玫瑰痤瘡。近些年來,因為濫用激素而致的激素依賴性皮炎越發多見。激素依賴性皮炎的主要治療策略是激素替代療法,用CAI等非甾體抗炎葯逐步代替糖皮質激素,並漸次減量使用。
很多人使用CAI後會有發紅、灼熱等感覺,一般認為CAI引發的灼熱騷癢只是在頭一個星期,待細胞中的一種神經遞質——P物質消耗完之後就沒有這個情況了。然而,現在看起來並非如此。
我遇到過的一個長期外用CAI的案例
由於研究的需要,我會經常跟蹤一些有研究價值的皮膚案例。幾個月前,我遇到一位非常苦惱的女士。她面部皮膚有對稱性的紅斑(圖1b),十年來各醫院由於沒有作過任何實驗室測試,因而一直沒有確診,有的診斷為脂溢性皮炎,有的診斷為玫瑰痤瘡,治療方法以抗炎為主。因為她去的醫院非常高檔,所以醫生也能夠接觸到國外一手的信息和進展,於是在吡美莫司尚未進入中國之前,她就已經能通過特殊渠道用上了。
圖1 這位女士的VISIA照片(a)、VISIA紅色模式照片(b)、額部細節(c)、頰側細節(d)
看圖1a你也許覺得她的皮膚沒什麼,挺好的樣子。在VISIA紅色模式照片中,可以看到明顯的對稱性紅斑,玫瑰痤瘡的典型表現。局部放大看(圖1c),可以看到每個毛孔里都有個栓,毛孔與毛孔之間都已經有了溝壑樣的紋路,在頰側皮膚則可見到明顯的脫屑(圖1d)。
經過顯微檢查,發現毛孔內有大量的毛囊蟲,而那些脫屑及表皮角質層中,則有極為豐富的馬拉色菌(圖2)。要對抗毛囊蟲和馬拉色菌,必須要有免疫系統的高效運作,然而十年來,一直在使用免疫抑制,未針對蟲和菌作任何針對性處理,這間接導致了毛囊蟲和馬拉色菌(不排除還有其它微生物)的大量繁殖和入侵。現在她的皮膚極度敏感,IgE水平超高(這也許與毛囊蟲有關,也許是遺傳問題,與CAI也許無關,但也許因為沒有抑制蟲而間接導致IgE水平升高),一旦停止使用CAI,隔天就會發紅。皮膚屏障高度脆弱的情況下,非常容易受到刺激,以至於外用抗真菌藥物會讓皮膚刺痛發紅,變得非常棘手。之前一直在抗炎,並希望通過使用保濕劑來改善皮膚屏障,卻徒勞無功。這個案例目前仍在與臨床醫生合作跟蹤處理中,希望能夠逐步好轉,但是,真的太棘手了,如果早在十年前就作了實驗室檢查,針對性抗蟲抗真菌,我想也許不至於如此的。
圖2 脫屑中檢到大量馬拉色菌(左)和毛孔內容物中檢到高密度毛囊蟲有很多皮膚問題,炎症都是它的基本病理變化之一,例如痤瘡,又如脂溢性皮炎。然而正如@吳思涵 博士今日的文章指出的十個常見錯誤(科研中慎防這十種邏輯謬誤 - 老司機的生物學課堂 - 知乎專欄),很多人把相關當作了因果,把炎症作為一個過程、表現、或者某種因素誘發的結果,當成了原因。因而不斷提出在這個靶點抗炎,那個靶點抗炎,然而不去追蹤炎症產生的根本原因是什麼,這就往往造成了捨本逐末、治標不治本(當然,炎症反應過於劇烈,會造成自身損傷從而加重癥狀,因而炎症本身應當進行控制,但是,處理炎症的癥狀並不應該是治療的全部)。在有微生物誘發或者加重的疾病中,我以為,這樣的思路是危險的。
鈣調磷酸酶抑製劑走下神壇,揭示了什麼?
醫學歷史上屢屢有原來認為非常好的藥物,後來走下了神壇,例如沙利度胺。CAI是新的一個。
類似於CAI的情況,其它藥物還會有嗎?
留給我們的,是深深的思考。
也許,在這個信息爆炸、多種因素混雜的時代,我們應當多一些謹慎,多一些推理,觀察到的現象不應當輕易忽視,以及透過現象對本質的洞察和思考。
參考文獻
[1]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zA3MzYwMjk5NQ==&mid=2652129803&idx=1&sn=7211948c7bf22e3ca4c171ea5ebe40dc&scene=1&srcid=0818dRP3ntCO0DwsdQVaYxDx&pass_ticket=RA%2FkN7YpmfZWTyTQ6TagivevzTJMV4qEeD5ZKxl1va8FI%2FFvUkkjnYycI%2Fh87FY%2B#rd
PS:走下神壇不意味著一無是處。器官移植等,該用還得用。任何藥物,都是利弊相倚的,使用與不使用,都是權衡收益和風險的結果。所以,當收益大於風險時,當然要用,問題是:必須清楚地了解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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