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 | 啊昌 A CHANG

八月二號去蘋果社區,出乎意料地可以早回家,於是就打算去今日美術館逛一逛。

進了大廳,工作人員跟我說,現在已經四點半了,要抓緊時間噢,現在只有三層四層可以看了。本來就只是打算隨便逛一逛,就說好啊,買了票就上電梯直接按了三層。

到三層電梯門一打開,發現門口是施工人員,心裡免不得抱怨一下,這下只有四層可看了。又按了四層的按鈕,往四層去。

出了四層電梯,發現展覽介紹其實是在三樓,四層一出來就直接是展品,最享受的部分之一,讀展覽前言這個環節也沒有了。一個人背著書包拖著把傘,腦子裡的鄙夷小人咂咂嘴一副不開心的樣子。

再往裡走,發現是行為藝術展,是何雲昌的展,叫「啊昌」。

鄙夷小人也恍然大悟一般地說,「啊(升調)啊(降調),阿昌啊。」再翻翻手裡的小冊子,發現這個展覽其實是從 7 月 8 號到 8 月 1 號,本來已經要撤的展覽,我買票蹭了個尾巴。

何雲昌

1967 年生於雲南,他應該是國內最著名也最具代表性的行為藝術家之一。

作品

這一次的「啊昌」展覽小冊子上說是收錄了何雲昌 20 年間創作的近 20 件,可是我看的時候沒仔細數,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都看完,裡面有行為藝術的視頻記錄或者是攝影記錄,還有裝置。

每一個作品都很有故事性,這是我看完展覽之後的第一印象。

  • 1994

阿昌 1994 年完成了第一件行為作品《破產的計劃》。

從這個作品講起,是因為反觀 94 年,那正是國企改革翻天覆地的年代。在網上搜索「1994 年」,是這麼形容的:

「1994 年對於中國而言是名副其實的『改革年』、『攻堅年』和『關鍵年』,在接下來的兩年內,中國成功實現了宏觀調控,實現了經濟的軟著陸,同時,1994年還是新中國成立45周年。」

沒有經歷過,也不知道這個「軟著陸」到底有多軟。

何雲昌在這一年和朋友一起做了《破產的計劃》,這是他第一次接觸「行為藝術」。

他們在在一個畫展的開幕式上,從高處撒下七箱已報廢的債券,高喊著「破產,破產」。保安出來抓他們,他們四散跑開,最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 1998

《預約明天》實施於 1998 年,是何雲昌對外公開的第一件行為藝術作品。

他全身塗滿泥巴,不斷通過斷線電話撥打錯誤的號碼,全過程歷時 75 分鐘。

  • 1999

何雲昌完成了《金色陽光》和《與水對話》,由此進入了創作的旺盛時期。

《金色陽光》 03.10.1999 | 雲南安寧監獄

何雲昌把自己懸在高牆外的空中,企圖移動陽光,想要把陽光的餘輝移入高牆內的小黑屋裡,給犯人一點光明。

歷時 127 分鐘。

《與水對話》 14.02.1999 | 雲南梁河

過程:

在吊車協調動作下,何雲昌倒吊空中,用一把刀將河水分為兩半,河流速度為 150 米/分鐘,作品實施 30 分鐘,這條河留下一道長 4500 米,深 30 厘米的傷痕:何雲昌兩臂開 1 厘米刀口,血順手臂流入水中。

30 分鐘後,血消融於河水,冰刀溶化,而山水依舊。

全過程歷時 90分鐘。

「在作者看來,這件作品有著驚人的反響,甚至在薄薄的展覽圖錄中殘留的圖像中也十分明顯的,在於刀口和流動之間的相互交融,在於血與水,在於有機體和物機體,也在於實施的時間長短。正像何雲昌在談到《鑄》〔2004〕所說的:『時間是行為藝術中的一個關鍵因素。行為藝術實施的時間長短,和它如何完成一樣重要的…行為藝術要求具有力量』。為藝術作為一種對話方式,是沉默的,無法效仿的,很少受語言簡約的影響——那是無形的作品,除了河流和倒吊的人物之外,與背景並沒有什麼關係。這是對個人意志和它得以形成的自然環境之間的交流。」

——安德魯·布華頓《人性的尺度——何雲昌行為藝術》

《移山》 | 雲南梁河

阿昌試圖 30 分鐘將一座山自西向東移動 835 公里。

《針對龐然大物》

阿昌之前寫過一些關於自己的事情:

《十八歲慢慢死去》

18 歲我上高二文科班,中緬邊界的雲南省梁河縣第一中學,離家不到 2 公里。

每天上課,課餘學習繪畫,高中已經沒有美術課,混成語文科代表,向班主任王世畏交完作業後,通常到他隔壁初中美術老師聶鶴昌家小坐,用他畫室數年。下晚自習後到河邊練習一小時拳腳,男孩之間瑣碎的公平願望通常用拳腳訴求。但是那時已發誓不再胡亂動粗了。17 歲時課後和我最好的朋友,美術老師聶鶴昌的兒子聶茂華鬧著玩,我教他最帥的飛腿,結果不到 5 秒鐘就把他右大腿骨踢折了,這事至今讓我難受,聶老師沒要一分錢治療費,一家人反過來安慰我……其實在更早的時候,我就知道有些事情不可以簡單解決——13 歲時成天欺負別人或者被別人欺負的我沒事好夜遊,一個夏夜走完一圈縣城困了躺街邊賣肉木版上,酣睡時來了一群穿制服的壯漢,他們的舉止比他們手中刺眼的手電筒光更為粗暴,成天打鬧的少年或是正常人都無法和他們論是非曲直,更別說什麼公平正義了,那時我接觸到這個現實冰山的一角,也從 13 歲我決定離開故鄉。

和父兄關係緊張,淡漠,直到 20 歲以後正常,不再反感母親凡事求神拜佛,多少芸芸眾生很多時候也只有求鬼神了。後來混在離故鄉大約 5000 公里的北京,父兄都已過世,轉眼 40 多年,奇怪在這險惡的現實中活到現在,按自己的意願度日,做一些自己喜歡力所能及的事滋潤自己早已冰涼蒼白的心。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啊。母親更專註於神佛,可能世道更兇險吧。或者說現狀和我少年時期那些迷信 混亂的年代沒有多少變化,很多事情還是不可以用拳腳,甚至不可以用法律,責任,良知和其他手段來擺平,如果現實腐敗黑暗,那麼文化,藝術,科技,教育等任何一個領域都不可能例外倖免,在這種社會狀態下的每未未奇怪我對揚佳案,礦難,地震等現實現象的淡定,冷靜,從某種角度上說,從 18 歲或更早的時候我已慢慢的死去,身體只是一堆會動的肉,每一種選擇都在嘲笑黑暗,心有一萬年的念想,這才幾天。

  • 2000

《上海水記》實施於 2000 年 11 月 3 日的上海蘇州河。

何雲昌在蘇州河下游取 10 噸水運往上游 5 公里處,再把 10 噸水倒回河裡,這樣讓 10 噸水重新流淌 5 公里。

他做了一件跟西西弗斯推大石頭一樣的事情。

  • 2001

《槍手》實施於2001 年 3 月 31 日,何雲昌在昆明與高壓水槍對峙 30 分鐘。

  • 2003

《抱柱之信》實施於 2003 年的麗江,何雲昌將自己的左手澆鑄在水泥里 24 小時,再現《莊子》中的情景。

《莊子·盜跖》里有「尾生與女子期於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樑柱而死」。

「水至不去」是尾生的態度。

一個悲劇的愛情故事。

  • 2006

300 多個視頻投影在長長的白牆上。

2006 年 9 月 24 日下午兩點,何雲昌在英國東海岸一個叫布姆的小地方隨便揀起一塊石頭拿在手裡,隨後他便拿著那塊石頭由東向北,沿著海岸線走去,一走就是 3500 公里。

這一走就是112天。

在這一百多天的時間裡,那塊石頭與他形影不離。

112 天之後他終於又重新走回原來的地方,如釋重負般地將那塊無名的石頭放回了原來的地方,一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英國的一些記者問阿昌做這個事情是為了什麼,阿昌說:「就是為了把它放回原來的地方。」

艾未未說:「在阿昌的作品中,個人的意志被固執地堅持著,通過簡單而困難的方式去完成。在大多數情形下我們看到的僅僅是完成的企圖。在那些我們看到的現場照片中,這種完成意志的企圖被他神聖化到了荒謬的地步,正如俗話說的『可歌可泣』。」

  • 2011

2011 年 9 月 3 日下午三點,阿昌在秦皇島淺水灣附近海邊實施行為作品《海飲》。

連續喝海水 30 分鐘。

  • 2013

何雲昌《涅槃?肉身》—在線播放—優酷網,視頻高清在線觀看 http://v.youku.com/v_show/id_XNzcwNTcxNTI0.html

《涅槃·肉身》實施於 2013 年 4 月 13 日 16:45-14 日 16:45 的比利時布魯塞爾國家美術館,阿昌將身上的所有衣服一點點地燒盡,歷時24個小時。

  • 兩個殘忍的作品

《一根肋骨》 | 2008 年

聖經上說,造物主見男人太寂寞了。在他沉睡的時候,取他身上的一根肋骨,創造出女人。

每個男人都在尋找自己的那根肋骨,只有找到她,他的胸口才不會隱隱作疼。

2008 年 8 月 8 日。

何雲昌躺在昆明亞當醫院的手術室中,身旁有一名外科醫生,一名麻醉師和六名護理人員。

手術室里,一名攝影師和一名攝像師已經準備好了記錄將要發生的事件。

在心智完全正常的情況下,何雲昌用了三年時間同這家私立醫院解釋和協商,最終說服醫院做一個醫學上並不必要的手術——將他的一根肋骨取出。

他原本打算取出一截 30 到 35 厘米長的肋骨,但出於安全考慮,醫生建議他身體左側的第八根肋骨(巧合的是,數字 8 在中國象徵好運和財富)。這根肋骨長約 30 厘米,不過只有中間的 25 厘米適宜取出,否則可能會傷害到他的胸骨和脊柱神經,這樣也可以避免手術中和手術後的併發症,手術原定在 8 月 6 日。8 月 5 日,何雲昌接受了全身體檢,證明自己的健康狀況很好。但是手術最終改到了 8 月 8 日——碰巧的是,這一天是北京奧運會的開幕日。

阿昌和母親戴上那根肋骨製成的項圈合影。

《一米民主》 | 2010 年

……考慮了一下還是不上圖了……感覺放了圖結果又打馬賽克的話很懦弱的樣子……

2010 年 10 月 10 號,北京。

阿昌在北京市朝陽區崔各庄鄉草場地村毛然工作室進行了一場名為「一米民主」(又名「與虎謀皮」)的行為實施。

藝術家選擇在自己的身體右側,從鎖骨下方一直到過膝蓋部位划出一條 1 米長、深度 0.5-1 厘米的傷口,全過程在不打麻藥的情況下由一位醫士幫助完成。在手術切割實施之前,有個模擬民主投票的程序來裁決藝術家的行為實施與否。有 20 多人在不明就裡的情況下參與了不記名投票,結果是 12 票贊成,10 票反對,3 票棄權。

《一米民主》留下的傷疤,在《涅槃·肉身》里能夠清晰地看到。

最後

選了一些印象深刻的或者是自己比較偏愛的作品列在上面,並不僅限於這一次「啊昌」的展覽作品。

最後自己想寫的一些話,也不針對阿昌的作品或者是行為藝術本身。

以我自己為例,很多時候還是能夠感覺得到行為藝術在很多人心裡是一個被醜化的概念,一群不明所以的人,去做一些不切實際沒有意義的事情。很多時候,或者是大多數遇到、看到行為藝術實施或者是作品的時候,我自己也會有鄙夷的態度,因為很多事情的確是在強行為出格的行為賦予並不屬實的意義,不是扯上了「人性」「精神」「實驗」的行為,都是有價值的。

當我在面對阿昌的作品時,很大程度上我是不傾向於把他的作品和現實(或者說是政治、現實社會)相互聯繫甚至產生聯想的,儘管事實上的確有這樣的意義。很多時候,在藝術創作過程中,不管是創作者還是觀者,在作品的映射中都會產生變形,它能映射出生而為人的潛能和陰暗面,同時,作為一個人勇敢堅決的一面也會毫不保留地展現在觀者心裡。

在一開頭,之所以說阿昌的作品都是具有故事性的,是因為他的所作所為都像大浪一樣反覆拍打在站在作品前面的我,已經不僅僅是心潮澎湃了。

哪怕與阿昌素不相識,只是因為他為了腦中的想法就付諸實踐的勇氣,他莫名的勇敢和不可理解的行為方式,如同《移山》和《海飲》給我的感覺一樣,在夕陽西下的海邊,他身後的天空顏色下沉,只剩浪潮聲,風聲,而他獨自與天地博弈,所謂的意念和精神化作深藍如凝固的冰冷海水肆意激蕩。

激蕩,就是這樣的詞。

有人給阿昌的作品寫了這樣的評論:

阿昌的作品,使我想起《愚公移山》,想起《山海經》中的「夸父追日」「精衛填海」之類的神話。幾千年來,這些神話一直是支撐和鼓舞中國人的一種精神力量。這也是一種人類的精神,因為希臘神話中也有西西弗斯,現代小說家加繆新演義《西西弗斯》,曾經在1980年代感動過許多中國青年。愚公,夸父,精衛,西西弗斯的行為,和阿昌的行為,具有相同的性質,只是愚公,夸父,精衛,西西弗斯是書本中的神話,而阿昌使用現代機械諸如大吊車,高壓水槍和輪船,自編自演了一種現代神話劇,或者隨阿昌的叫法——「成年人的童話」。

我沒有資格,也不用我來說阿昌在藝術上的造詣和意義。

我只知道,在一個我身心疲憊的下午,身上還帶著工作室里瀰漫的煙味,面對電腦一整天的臉上滿滿油膩,我背著裝著電腦、書、本子這些雜物的紅色燈芯絨書包,拖著一把不願意折起來的傘,對著阿昌的《針對龐然大物》發了好久的呆。

原來除了我這樣每天在辦公室、Uber 的便利車、公交車廂、廚房、客廳、卧室這些盒子待著的人以外,真的有人在天地間與萬物共生,與萬物對抗博弈。

阿昌試圖留下的「存在過的痕迹」,我的願望可能都被他包含在裡面了吧,總需要有一個人去實現這些願望。

啊(升調)啊(降調),原來是阿昌。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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