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子

(1)

我年幼時膽氣無雙,經常追著鄰院的大狼狗滿地跑,每次看到那個狼狗夾著尾巴溜掉,我便感到豪氣干雲,彷彿擊敗了猛獸。

母親擔心我的安全,可是她毫無辦法,只是憂心忡忡地說:「你別被狗咬了!」

我說:「不會的,它怕我。」,便又跑出去撒歡了。

母親不知道,它是真的怕我。

恐懼是一種很有意思的情感,它不像喜歡,可以默默隱藏,也不像討厭,可以輕易偽裝。它粗暴、不可控制,在你心裡想到「恐懼」二字之前,冷汗已經把你從頭到腳澆了一整遍,而你所恐懼的對象,也早已把這一切看在了眼裡。

我能感受到那隻狼狗的恐懼,在我追趕的時候,它看似只是晃晃悠悠地小跑,可每次不是撞在老榆樹上,就是踩翻了自己的食盆。

它在看著我,不敢有絲毫的鬆懈。

這隻狼狗名叫栓子,這種農村的土名其實很常見,但「栓子」二字比起「花花」、「大黃」、「黑蛋」這些,更像一個人名。

我曾經問過狗的主人,一個年逾古稀的老爺爺,這隻狗為什麼如此膽小。

「瞎說!」老爺爺吹起了鬍子:「栓子就沒怕過別的狗!」

見我一臉鬼笑,他又嘆了口氣:「誰知道你這娃子是個什麼混世魔王!」

(2)

村子裡的人極愛斗狗,我從6歲就開始央求父親,直到8歲那年,在我威脅要把他最後一包軟中華泡到水盆里時,他點了點頭:「媽的,走!」

沒有什麼預想中的斗狗場。

一塊平整地,一方押注桌,以及飛騰的煙塵、歡呼的人群、低沉的嘶吼和間歇的嗚咽。

我被父親扯著手,忍受著汗臭和塵土,擠開一層又一層的大腿,看到栓子在戰鬥。

「栓子牛逼!」

我轉過頭,看到老爺爺滿臉通紅,

栓子已經要贏了。那隻可憐的比特犬,我能想像它一開始皮毛油亮、肌肉豐健的樣子,那時候的驚嘆聲已化為疑惑和嘲諷。

「什麼比特犬,花架子嘛!」

「我給你說,就是自家的土狗最牛逼。」

栓子摧毀了眾人的期待,它只是用身高優勢尋機咬住了對手的一側腦袋,然後拼了命地沉下身子,兩隻狗像二人轉似的繞著圈,一場龍爭虎鬥變成了滑稽戲。

比特低聲嗚咽著,拼了命地想抬起頭將栓子甩開,栓子死咬著不鬆口,下肢靈巧地跟隨比特的掙扎不斷調整,讓它沒有合適的發力點。

嗤啦一聲,比特的耳朵被咬掉了,它趔趄了一下,隨即又沖向栓子。

兩分鐘後,栓子咬斷了它的喉嚨。

比特的主人是一個衣著考究的青年,他臉色鐵青,連忙衝上去驅趕栓子。

栓子卻沒有退縮,它扎開四肢,冷冷地盯著來人,發出低沉的吼聲。

沸騰的人群冷卻了,老爺爺試著向前,同樣被栓子威嚇了回去。

「這狗瘋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到栓子低下頭,開始撕咬比特的屍體。

「走!」父親牽著我的手頭也不回地退出了人群。

我拚命地回頭看,看到在眾人的驅趕下貪婪進食的栓子,似乎是冷冷地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讓我明白了什麼叫做「恐懼」。

栓子跑掉了,聽說那天被圍觀的人打瘸了腿,老爺爺心有餘悸地長吁短嘆,說沒料到養了個畜生。

而我害了病,連續地做噩夢。

有時候夢到自己在夜裡醒來,窗外的栓子冷冷地望著我,它不再像往常那樣懶散地吐出舌頭,只是沉默地看著我的方向,當我想叫出來,它便破窗而入,咬住我的喉嚨。

這個時候我會尖叫著醒來,而父親會憤怒地給我一巴掌。

「大半夜發什麼瘋!」

我試著跟他們解釋,又換來一巴掌,只是這次,父親的手有些顫抖。

一個月後,我無法安眠,無法進食,上吐下瀉。

我恍然大悟,原來栓子想要我的命。

(3)

我開始在夢裡和它解釋,我追著它跑只是因為想讓自己顯得勇敢,我沒想到它這麼牛逼,這是我的錯。

而它只是看著我,不離開,也不回應。

我說:「那這事兒,結了?」

栓子的狗臉上呈現出一種極其可怕的表情,竟然是一種嘲弄。

我很不高興,說:媽的,我要喊了。

它破窗而入,咬斷了我的脖子。

這次的反應果然如我所料般強烈,從現場的一片狼藉來看,我應該是從床上一躍而起,踢爛了檯燈和水杯,踩碎了父親的眼鏡,然後把母親心愛的裙子撕了個粉碎。

這次他們沒有打我,父親坐在床沿抽完一支煙,拿起手電筒,披上了軍大衣。

「走。」

「去哪裡?」

他沒有回答,扯起我的手就往門外走。

屋外暖洋洋的,可我沒穿衣服,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

「爸,我想回去睡覺。」

父親只是像一個機器人一般往前走,我在小人書上看過這種機器人,如果你反抗,那麼它只會扯斷你的手,然後回過頭來,一臉無辜。

我們來到了村子的西頭,穿過小河和一片茂密的林子,我摸著腿上被雜草劃破的傷口和蚊蟲叮咬的大包,齜牙咧嘴。

父親停住了,我感受到了他的猶豫。

順著手電筒的光芒望去,我看到了一間破舊的泥坯房,上面用厚厚的稻草覆蓋。

「進來吧。」

這聲音在寧靜的黑夜裡像是驚雷一般,嚇得我渾身汗毛直立。

我們走了進去,看到一張溫婉的臉,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和臉上的皺紋堆雜在一起難以區分,乾淨的布衫在昏黃的燈火下時隱時現。

「叫沈婆婆。」父親低聲吩咐,隨即甩開手走出了門,頭也不回。

我想追出去,卻被一隻鐵箍似的手鉗住了。

「乖,陪陪婆婆吧。」沈婆婆笑眯眯的看著我,語氣卻不容置喙。

「我不要!」我怒吼一聲,拼了命地想將手臂掙開。

她突然把我抱住,力氣大的驚人:「小畜生,安靜。」,酸腐的味道從她的布衫上一陣陣襲來,嗆的我腦子發矇。

透過她耳後散亂的銀絲,我看到被父親推開的門緩緩地關上了,是夜無風。

(4)

「待一段時間吧,這裡沒有狗會傷到你。」

「你怎麼知道?!」,我怔怔地坐在床沿,思考著怎樣才能逃出去。

「喏」,她努了努嘴,我順著她指示的方向看去,窗外空無一物。

「哎呀呀,老糊塗了。」她笑了笑,伸出枯槁的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再放開。

「滋...滋…滋!」一張血盆大口出現在了沈婆婆的窗外,栓子雙眼通紅,用牙齒啃咬著白蒙蒙的窗戶,發出鑽心的摩擦聲。

我驚叫一聲,躲到了沈婆婆的身後。

「沒事的」,沈婆婆回頭一笑:「那些髒東西,進不來。」

栓子的影像慢慢地變淡了,聲音也漸漸隱去,讓這一切顯得不再那麼恐怖,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裡,只是我看不到了。

「為什麼栓子要跟著我?」

沈婆婆吸了一口水煙袋,嘆道:「這隻狗極為兇狠,而你成了它的業障。」

「業障?」我不解。

「在前世,你是它的主人,把它吃掉了。」

「啊?!」,我盯著沈婆婆,想從她眼神里看出一絲戲弄,可那眯起來的眼睛清明通徹,沒有絲毫遲疑。

「我為什麼會吃了它?」

「不知道」,沈婆婆搖了搖頭:「據我推算,可能是災荒年間,缺糧少肉。」她頓了頓,又頗有意味地說:「而你是個遊手好閒的惡棍。」

「那為什麼……」

「睡吧」,沈婆婆打斷了我的疑問:「老太婆我熬不住了。」

(5)

屋子裡靜悄悄,只有沈婆婆輕微的鼾聲偶然響起。我久久不能入眠,沉浸在沈婆婆編織的那個關於災荒年間的惡棍吃掉愛犬的故事,我想自己的前世哪怕是惡棍,也一定是個威武雄壯的惡棍,和那些瘦弱柴雞的小混混不同,我吃掉自己的愛犬是一種正義之下的取捨,飽含了不可明說的悲壯以及碾碎痛苦之後的一往無前。

硬板床硌的骨頭髮疼,我側身換了個舒服些的姿勢,剛好看著窗戶外。

栓子還在那裡嗎?我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的很香,沒有任何有關栓子的噩夢出現。

早晨,我吃完了沈婆婆端上來的米湯,坐在門口的凳子上望著遠處的村子出神。

我相信沈婆婆,從她那天神奇地讓我看到了栓子開始,我就不得不相信她。我讓沈婆婆給我的眼睛施法,但是栓子早就不見了,像那次咬死了比特犬之後一樣,行跡無蹤。

我無法離開這個破敗的泥坯房,即便是獲得了一定的自由,但沈婆婆的微笑和對栓子的恐懼在限制著我,寸步難行。這期間我父母從來沒有看過我,這讓我感到仇恨,憤怒在心裡滋生出嫩芽,隨即便如野草一般瘋長,我已經在盤算當他們來的時候,我該怎樣地蔑視、痛斥他們,可我依然深愛他們,如果道歉,我可能還是會原諒我的親生父母。

又半個月過去了,我對這這枯燥煎熬的日子忍無可忍,終於趁著沈婆婆拉屎的時刻,拉掉門栓飛奔而出。

我不相信沈婆婆可以滿屁股鮮屎地飛到我的面前。

可我錯了,穿過那條通往村子的小橋時,沈婆婆在等我。

「你要回去嗎?」

「是的。」我點了點頭,捏緊了拳頭。

出乎意料地,她嘆了口氣,佝僂著身子離開了。

「婆婆」,我吸了吸鼻子,聞到她布衫上的酸臭味:「謝您照顧了。」

(6)

我沖向家的方向,可跑著跑著,我發現了不對勁。

太安靜了。

往常充斥著流氓們的吆喝聲、小販的叫賣聲以及孩子們的嬉鬧聲的村子,無比地安靜。

這一發現讓我毛骨悚然,我放慢了腳步,開始躡手躡腳地向前走動,感覺自己像是驚擾了別人夢境的小偷。

天黑了?

「吼……」

我仰起頭,看到一個龐大的身影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背後。

是栓子,它吐著舌頭,涎水連續地滴落。

我不知道它是怎樣變成這樣的怪物的,但是我知道背後的怪物就是栓子。無法轉身,我做不到。這是一條什麼樣的狗啊,這能稱之為狗嗎?我的頭頂,甚至只是到它的肩膀。

我拼了命地想往前狂奔,緊張的發不出聲音,在回頭的間隙,我看到栓子並沒有追上來,它的喉嚨咕噥了一聲,吐出了一個東西。

那是父親的軍大衣。

眼淚涌了上來,那一瞬間我全都明白了。

死了,全部都死了,村子裡的人都被栓子吃掉了。

什麼是勇氣?父親從來沒有教過我,母親也只是讓我小心做人。

我想所謂勇氣,就是有失去性命也要做到的事吧。

我什麼都沒有想,在眼淚的塗抹下我什麼都看不清,只是沖向了栓子,一拳打在了它的下巴上。

我撕扯著它的毛髮,像是它對那條比特犬那樣。

栓子踉蹌著退後,我這才發現,它早已經渾身是傷,可它也俯下身子,擺出了攻擊的架勢。

「你要吃掉我嗎?」,我撿起了掉落在老爺爺門口的鐵鍬:「像吃掉我父母那樣嗎?!」

我怒吼著沖了過去,在栓子將我撲到後,在它腥臭的犬齒咬住我的喉嚨之前,我把鐵鍬插進了它的嘴裡。

栓子嘶吼著,瘋狂地擺動著頭顱,我想是巨鯨身上的小船,在天地組成的海洋中上下翻轉,即便意識已經逐漸模糊,我依然死死地摁住了鐵鍬,一點一點地塞進了它的喉嚨。

終於,栓子哀鳴一聲,倒下了。

我感到全身的骨頭都要碎掉,在失去意識之前,我看到沈婆婆溫婉慈祥的臉孔。

(7)

我坐在村口的土丘上,嘴裡嚼著一根狗尾巴草。

「栓子!過來!」

我招了招手,小小的栓子系著鈴鐺,晃著圓滾滾的小屁股跑了過來。

摸了摸栓子的腦袋,我說:「栓子啊,真的養不起你了。」

栓子鑽進我的懷裡,瞪著黑黑的眼珠,不明所以。

我把它抱到胸口,腦袋埋進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燥熱的烘臭味。

「救救我吧,救救我吧,讓我吃,讓栓子也吃,讓我們活下去。」

我在草地上躺下,飢餓如同猛獸一般撕咬著我的心臟,淚水大顆大顆地流下來,栓子伸出舌頭舔舐著,貪婪的吸收這一點鹽分。

「栓子,我想睡覺了。」

「在夢裡餓死,就不會痛苦了吧。」

「你要找個好人家,長成一條雄壯的大狗。」

「但是你不能吃太肥」,我笑了笑,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燃燒:「還有,如果我在夢裡醒不來,你就……」

栓子輕輕地用鼻子拱了拱我的下巴。

「你就吃了我吧。」

(8)

「你想活下去嗎?」

我睜開眼,看到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懸在上面。

「你是誰?」我並沒有起身,

「孩子,你可以叫我神婆婆。」

「神婆婆……神?」

「是的」

「呵,哪裡有什麼神仙。」

「我可以達成你的願望。」

「我沒有錢」,我嘲弄地笑了笑:「而且連吃的都沒有。」

「不需要你的錢和食物」,神婆婆說:「我可以讓你活在想要的世界裡。」

「代價呢?」

「當你在那個世界裡死去,不管任何原因,你的靈魂都要為我驅使,永生永世。」

「好!」,我哈哈大笑,不再理會這個瘋婆子。

「你不怕嗎?」

「怕什麼,我有栓子」,我閉上了眼,側身枕著手臂:「不管在什麼夢裡,它都會叫醒我。」

「這個夢,也許叫不醒呢。」

「栓子會把夢裡的東西全部吃掉的」,我閉著眼睛咕噥道:「那時候我就會醒啦。」

我要睡著了。

小栓子拼了命地撕扯著我的衣衫。

「別鬧,栓子」,我摸了摸它的腦袋:「我累了,等會兒記得把我叫醒。」

(9)

我醒來,看到了父母焦急又關切地臉。

「嚇死我了!」,母親哭著撲了上來,把我緊緊地抱住,淚水抹了我一臉。

「你們不是死了嗎......」

「胡說什麼!」父親怒道:「大家都好好的!就你!」

「栓子……呢」,我艱難地起身,發現自己穿著內衣睡在床上,並沒有什麼搏鬥後的傷口。

「什麼栓子!」父親皺了皺眉,看他的眼圈紅紅的,也是關心至極。

我下了床,在眾人驚詫的目光中飛奔而去,父親在我背後狂追。

我跑向西邊,跑過了村頭的小橋,穿過了那篇密林。

什麼都沒有。

「怎麼了?」父親帶著眾人趕了過來。

我回頭,看到了整個村子的人,他們齊刷刷地站在我的面前,一臉關切。

「你們……」

「回來吧,孩子!」父親伸出了手。

「回來吧,孩子!」所有人整齊地重複著。

我抬頭看著蒼白的太陽,視野中有不時閃現的光斑,不知道為什麼,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想我一定是同什麼人永別了。

「嗯。」我點了點頭。

(10)

我隨著父親和村民們回到了家裡,所有人喜氣洋洋。

鄰居老爺爺顫顫巍巍地來到了我家,抱著我可勁兒地咕噥著:娃兒啊,娃兒啊……

「來!今天高興,好好吃一頓!」

父親的臉上終於綻開了笑容,招呼著母親擺桌上菜。

山野青菜被母親做出了花樣,

我注意到一個熱氣蒸騰的大鍋。

「兒子!吃!」

那是一鍋新鮮的狗肉。

————————————————————————全文完

靈感來源:zhihu.com/question/27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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