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背叛了王莽

這是知乎專欄「有的是歷史,有的是故事」的第三篇。也是系列文章《改革》的第三輯。

有的地方永遠在改革——改著改著就革了。

長安南,天空正在翻滾著黑壓壓的烏雲,雲中不時漏出一閃而過的青色的光,大地籠罩在薄霧寒煙之中,在地平線上與黑雲相接,不遠處的長安城在霧霾中若隱若現,未央宮和建章宮高聳的屋頂在此刻變成了海市蜃樓。一位身著皇帝袞服的老人正跪天壇圜丘上,嘴裡念念有詞,突然他抬起頭,大喊道:

「蒼天啊!你已將天命授予我,為什麼現在又無法消滅反賊?如果是我犯下了大錯,就請用雷電擊向我,讓我接受萬劫不復的制裁吧!」 老人流下了傷心的淚水,沾濕了衣襟,台下群臣也傳來了陣陣哭聲。此刻,各路義軍已經包圍了長安,天上和地下都是一樣的黑雲壓城,人們用兵鋒指向這位老人,而十五年前,正是這群反賊把這位老人推上皇帝寶座的。他叫王莽,他的生命即將定格在68歲。

從五十七年前桑弘羊被滅族,到五十七年後,長安即將被攻陷,為了挽救國勢日下的漢帝國,很多人都作出了巨大的努力。鹽鐵會議,雖然來自地方的儒生們在很多問題上佔了上風,但丞相田千秋最終並沒有讓漢武帝時期的政策傷筋動骨,鹽和鐵依然由國家專營。武帝執政數十年,工商業全數由國家壟斷,已經讓大漢的中小商人全數破產,卻培養起了依附於國營經濟的大量官僚巨富。他們的財富很多都流向了農業帝國最重要的戰略資源——土地。公元前106年,四十萬失去土地的流民湧向長安,圍堵了長安周邊的關隘,這件事震驚了漢武帝。他想讓丞相和御史大夫商量解決問題的辦法,可是命令還沒下出去,丞相石慶就辭職了。漢武帝本來就對他不滿意,他不出主意,皇帝自己出。在武帝眼裡,流民是商人造成的,商人有錢,就大量購買土地,造成農民失地,於是武帝加大力度對民間的商人進行抑制,強迫他們申報財產、上繳重稅,並不准他們居住在交通便利的都市之中。

然而,中小商人實際已經破產了,他們的財富流向了國家和大商人階層。面對武帝的抑制政策,大商人絲毫不為所動。就在武帝勒令關東富豪遷往茂陵居住之後,大將軍衛青竟公然為一個名叫郭解的商人求情,說他「家境貧寒」,不應在遷居之列。郭解不是個案,他正是漢帝國大商人階層的代表,他們與政治權力之間有盤根錯節的關係,而他們背後的支撐力量往往都來自於國營資本。武帝不會想到,他所認為的「商人」根本就不是土地兼并的罪魁禍首,而真正的罪魁禍首,又何嘗不是漢武帝自己呢?

帶著《輪台罪己詔》的遺憾,漢武帝也做歷史的旁觀者去了,可是漢帝國真正的問題能靠誰去解決呢? 河東郡,黃土高原上還在回蕩著「碩鼠碩鼠,無食我黍」的歌謠。收入不夠上繳給國家,這裡的農民已經快要破產了,此時向農民收購土地,反而成了解救農民的良方。於是,農民的土地都流入了大官僚和大商人手中。在河東郡溝壑縱橫的黃土高坡上,富人的土地連續著翻越道道山樑,而失去土地的農民卻連在黃土地上插錐子的地方都沒有了。「碩鼠碩鼠,無食我黍」,歌謠的聲音越來越大,越過黃河傳到了長安,傳進建章宮,飛入武帝的耳中。武帝很困惑,明明賦稅不重,為什麼農民紛紛破產,要賣掉土地呢?自古以來,小農單純依靠土地的產出就是不足以維持生存的,幾千年的歷史,種種線索像我們證明了,小農經濟賴以生存的主要收入來源是依附於農業產品的副業,而這些副業又是工商業的基礎。對這個問題,歷朝歷代的皇帝都沒有搞得清楚,武帝也不例外。後世的人們批判武帝,總離不開「賦稅沉重」、「橫徵暴斂」,可是用腳趾頭想想就能想明白,如果真的田賦很重,富人又何必買田呢?農民賣地,是因為工商手工業的賦稅太重了,重到讓農民賴以生存的副業瀕臨破產,他們只能把手中唯一的資本——土地賣掉。在一次次的土地兼并中,大漢帝國透支著她的氣數,一步步走向萬劫不復的深淵。

歷史把機會交給了王莽。公元3年秋,長安。夜幕已經降臨了,可丞相府依然燈火通明。丞相府主簿正在迎接一批一批送上來的竹簡。車轔轔馬蕭蕭,竹簡源源不斷送進丞相府,連篇累牘幾乎要堵塞了主簿辦公室的大門。丞相府上上下下的官吏都行動起來清點這些竹簡,累計竟然達到了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份!而且,更加驚人的事實是,全部這些竹簡的內容都驚人的相似,都在請求朝廷給予新都侯王莽最高的榮典——加九錫。整個帝國,總人口還不足千萬,識字的人數應該不超過百萬,而能夠給朝廷上書的人料想也不會比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多多少。丞相府的官員們驚呆了,他們已經手握整個帝國的所有簡牘了。 人民的心聲看來是真誠的,即使有的竹簡出自別有用心的人之手,但別有用心的人絕不可能操縱大漢帝國的全部人民。不僅如此,人們還聚集到未央宮門前的廣場上,不分晝夜地向朝廷表達他們的心愿。朝廷只得派員出來向人們承諾,馬上給王莽加九錫。承諾一處,整個長安都成為一片歡樂的海洋,人們奔走呼號,高喊萬歲,似乎天下一切的希望都系在王莽一個人身上了。在後來的加九錫儀式上,皇帝說:「輔朕五年,人倫之本正,天地之位定。……復千載之廢,矯百世之失。……至德要道,通於神明。」加九錫之後的王莽,出門將使用天子儀仗,樹九絛龍旗,執金斧玉勺。這樣的包裝,讓王莽真的以為自己變成神了。

王莽站在城頭之上,城下是一片燈火通明,擁護他的人群手拿火把聚集成海,一眼望不到邊。 從加九錫開始,王莽一步一步取代了漢廷,最終成為了新朝的皇帝。王莽執政以後,依然延續了漢武帝和桑弘羊的改革模式——儘管他嘴上喊的是托古,但這主要是因為中國人向來都認為今不如古。但其實,王莽的政策與桑弘羊毫無二致,雖然名字不一樣,但依然是均輸、平準、國營。王莽打著抑制貧富差距和實現社會公正的旗號,推行國家壟斷經濟,但有桑弘羊故事在先,人們就知道,一切的國進民退,都只不過是為了加強中央集權和擴充財政收入罷了。況且王莽的步子邁得比桑弘羊還大,幾乎把市場上的一切都用政策包辦了。為了解決土地兼并問題,王莽的改革採用了頭痛醫頭的辦法,把一切的土地全部強制收歸國有,並按人口平均分配土地! 可是土地所有權,國家怎麼能說剝奪就剝奪呢?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是靠殺富濟貧來達到和諧安定的。富人有再多的土地,也是他們的合法財產,國家對任何合法財產的剝奪都必然會引起國家自身合法性的嚴重動搖。五十七年前,漢武帝和桑弘羊的國有化政策已經讓全國的小農、中產階級以下全數破產,卻養肥了官僚商人。五十七年後,萬民擁戴的王莽把漢武帝和桑弘羊的政策推向了極致,徹底剝奪了工商業者的所有利潤。此時的王莽,已經得罪了漢帝國的最底層小農、中產階級工商業者、大地主大官僚,整個國家已經沒有一個階層再支持王莽了。然而誰都不可以忘記,十五年前,正是整個國家的人民共同推舉王莽取代漢朝成為新朝的皇帝!

公元二十三年十月,叛軍終於攻破了長安城。王莽身著朝服,安坐在朝堂上,平靜地等待著最後時刻的來臨。昏暗的天空之下,是血色和火光。皇宮中還仍有上千名公卿大臣甘願陪伴著王莽一同赴死,場景何其悲壯。少時,一隊叛軍拖著王莽的屍體走出宮門,他們把王莽掛在城頭上。這個68歲老人的屍體呆懸於半空,無力地擺動著。隨之而來的是無數群眾,他們紛紛趕來擊打王莽的屍體,發泄心中的憤恨。人民真的忘記了十五年前的他們,那時候,他們擁戴王莽做皇帝,難道不是飽含著和如今同樣的狂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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