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瞬間--委拉斯凱茲的《宮娥》

有一副畫我非常喜歡,而且印象之深刻,以至於我能時時想起其中的細節。去年11月去了西班牙,在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館花了一天走馬觀花看完了其中西班牙藝術的館藏。同樣的,沒記住什麼東西,除了委拉斯凱茲的《宮娥》。

這幅畫在過去的一兩百年里,已經有無數的評論家、哲學家揮灑了千萬字來鑒賞,其中不乏巨著,比如福柯的《詞與物》就談到了這幅畫。委拉斯凱茲更是公認的西班牙藝術史上最重要的一個名字(幾乎可以說,沒有之一)。然而一直到去年,我對這個人所知甚少,甚至不知道這幅畫。但普拉多博物館安排得極好,以至於任何遊客都不可能錯過這幅鎮館之寶,於是我來到了《宮娥》的面前。

Diego Velázquez, Las Meninas, 1656, Museo Nacional Del Prado

第一眼其實是「哇,好大一幅畫」。這幅畫有3米高,畫里的人物都是真人大小的,感覺很像面前有一台戲,然後你可以靠近帷幕一樣的畫框,走到戲裡面去。中間衣著華麗的是小公主瑪格麗特,身邊是服侍她的兩個宮女,一個在給她遞水,一個在給她行禮;最右邊有兩個侏儒,一條大狗,兩個隨從。畫面左邊拿著畫筆的是畫家本人委拉斯凱茲。在似乎可以稱作背景的鏡子里,是西班牙國王菲利普四世和第二任王后瑪麗安娜,門邊還有一個隨從的身影。

這一幕演的是宮廷的日常生活,人物在畫中的位置很自然,完全不是擺拍的狀態。越看,越覺得有趣,因為,我作為不屬於這個場景的人,看這幅畫的同時,好像是撞進了別人的家裡,窺見了他人的生活。但是,我慢慢地開始有種不舒服的感覺。畫里的人好像都在看著我,而且這種注視有點怪異;平常的宮廷肖像畫里的主角都會看著畫外的人,你會清楚地知道他注視著你並沒有什麼深義,他僅僅只是看著那個畫家,那是擺拍,就和看著鏡頭拍照一樣,然而《宮娥》裡面的人好像把我看成一個戲中人,彷彿我本來就該在那裡,畫家在看著我,公主在看著我,公主旁邊的侏儒好像也在看著我。事實上,我站在和畫中的國王和王后站的同一個位置。他們很可能正在讓委拉斯凱茲幫他們畫肖像,然後這時候,公主到來,帶著跟隨著她的一眾宮人,一起讓場面熱鬧了起來。所以,這幅畫的內容可以說是國王眼中所見,他看見他的女兒,他的女兒同時在看他被人畫畫像。畫家也在看,他在看著畫外的人,然而畫外的人也在看他,然而這時候,看畫的人在畫外,目光注視畫里的一切,已經分不清到底是誰在看誰了。

一陣迷糊過後,再看這幅畫,竟然有一種淡淡的悲傷,接著一直到現在,我看這幅畫都覺得是傷心的。場景分明明亮又輕鬆,畫面卻變得有點不安,可能畫家也感覺到了一種短暫和無常。畫中的國王,看著畫中所有的人,最重要的是,他看見鏡中的自己,卻是鬼魂一樣的影子,像風中的沙子,一吹即散。

畫中稍遠的人,都是混沌,朦朧,含糊,即使是畫家本人的輪廓,也似乎無法凝固,不少物體沒有邊界,稍近一點侏儒的臉龐甚至模糊得近乎要消失。似乎所有東西都不穩定,畫里的這個瞬間也隨之轉瞬即逝,正如往事慢慢失焦,如煙,抓不住形狀,如雲,瞬息萬變。到最後,我們都只剩下記憶,而記憶,就像鏡中的國王一樣,總是瀕臨在褪去的邊緣,卻如影相隨,無法被偷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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