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只有認識到人性的黑暗,才能知道光明在哪裡
「犬儒主義普遍存在於任何現代社會之中,其實我自己身上又何嘗沒有犬儒的東西……但我不希望太多的人真的完全變成犬儒,因為這樣社會就沒有希望了。」
採訪整理:政見團隊成員 王菁、聶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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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文教育就是讀寫教育,聽起來輕飄飄,甚至老生常談,但其實不那麼簡單。
◆ 現在中國的通識教育是什麼情況呢?基本上都是知識拼盤,以此代替人文教育,是自己哄自己。
◆ 任何教育的最大困難都是教師。羅馬時期,學生跟老師學是要付學費的。教師會問學生,你以前學過沒有啊?學生說學過一點。照理說學費應該便宜一點吧?不。學費雙倍。
◆ 我如果沒有體驗過軟弱,我不會知道勇敢是多麼可貴。只有認識到人性的黑暗,才能知道光明在哪裡。我有很多犬儒的體驗,這是個出發點。
◆ 叔本華說,人有兩個部分,一個是意志,一個是理性。意志能看不能走,騎在理性的肩膀上。理性是瞎子,能走不能看,意志讓他向哪兒就向哪兒。
6月6日,政見團隊在蘇州採訪了美國加州聖瑪利學院英文系教授徐賁,以下是訪談的下半部分。點擊這裡閱讀訪談的上半部分。
三、人文教育≠知識拼盤
【政見CNPolitics】您之前寫過一本書《閱讀經典——美國大學的人文教育》,很多人評論是 「不僅授人以漁,而且授人以漁」。既然閱讀這麼重要,如何去引導大家的閱讀?
【徐賁】我們現在培養閱讀能力一定要有操作性。從教育的角度來看,一定要在具體的場景下開展訓練,超出這個就是空談。每個人都不一樣,但是有些是基本的能力,每個學生念大學都必須有的,我們可以設置這樣的課程。這就是人文教育了。
人文教育就是讀寫教育,聽起來輕飄飄,甚至老生常談,但其實不那麼簡單。在我的學校,六門課是學生必選的,不管你是理科生還是文科生。這些課叫基礎課,2 門是寫作,4 門是閱讀。我們在這幾門課上培養學生的批判思維、批判寫作以及說理等基本的技能。這幾門課是沒有主題的,不是 subject courses。
而通識教育就不一樣了。現在中國的通識教育是什麼情況呢?基本上都是知識拼盤。比如數學系的,要選幾門英文系或人文、社會科學系的課,這就是拼盤。以此代替人文教育,是自己哄自己。有些學校英文系教浪漫主義文學的老師,教別的系的人還是教浪漫主義文學,對人文教育並無實際作用。這門課在多大程度上幫助了批判思考能力呢?這是個很大的問題。
現在很多都是在用通識教育代替人文教育,我一直說這沒什麼用處,很多大學的老師都跟我說,我們都明白你什麼意思,但是現在的體制下只能這樣。我認為,如果不把人文教育與通識教育加以區分的話,就不能設置符合人文教育自己教育目的的課程。
美國現在的教育觀念中有課程(curriculum)和教育課程(educational curriculum)的區別。前者是寫一個 syllabus 給學生,後者是一個總的目標,一些基本的東西,比如培養民主社會的公民或者人文教育的批判思維,是教育課程的目標。但是現在中國的狀況做不到。有一次開會,一位上海的大學老師跟我聊到人文教育課的事情,我問她課堂上有多少學生?她說有一百多人。那怎麼教呢?怎麼討論呢?
但是這也許還不是最困難的。任何教育的最大困難都是教師。羅馬時期,教師的好壞對學生的影響不是一點點。學生跟老師學是要付學費的。學費怎麼付呢?教師會問學生,你以前學過沒有啊?學生說學過一點。照理說學費應該便宜一點吧?不。學費雙倍。什麼道理呢?如果碰到的是差勁老師,學了不好的東西,還得把那些東西去掉,這樣後面的教師就要花雙倍的功夫在你身上。
現在碰到對人文教育力不從心的老師是常態。我不是看不起這樣的老師。我很理解,他們自己都沒有接受過人文教育,他們怎麼知道人文教育怎麼教啊?教育是個傳承的問題,而且教育是帶有制度記憶的,一代代傳下來的。制度性記憶很重要,形成了一個傳統,而且有積累,越來越豐富。我們積累的是什麼樣的制度性記憶呢?如果一代一代人都是學毛選出身,那麼學毛選就會成為制度性記憶的一部分。
當然,現在想搞人文教育,這種意願是好的,但是路子不對。有的教授自己沒有實際的教學經驗,卻在那裡指導人文教育,那我就要問了,你會不會教啊?他說他兒子在美國接受人文教育,筆記記得密密麻麻。我兒子還是眼科醫生呢,我能憑此給別人醫治眼睛的毛病嗎?
有經驗的老師和沒經驗的人文教育老師是完全不一樣的。不是說給學生布置一些閱讀文本就可以完事的。人文教育的重點在與學生與學生,學生與老師之間的討論和說理交談,而這是需要引導和訓練的,且每堂課上都會出現不同的情況,需要老師隨時與學生互動。
哪裡去找那麼多人文教育的老師呢?比如我們學校,一共也就 2000 個學生,一年差不多 500 個新學生,這 500 個學生要開大約 30 個班,那就需要 30 個老師。不可能找 30 個教古希臘文學和哲學的老師同時來教。這就涉及到課堂上的教學具體要求:在人文教育的課堂里,老師不是去傳授關於古希臘的專門知識,他是去引導課堂討論的。他不需要是希臘專家,結果一定的統一培訓,各個系的老師都可以擔任這門課。他們的重點只是培養學生的思考能力。
當然,每個老師的能力不一樣,對學生的啟發程度當然也不一樣。比如讀歐幾里得的幾何學,點、線、面和那些幾何公理,學生們中學都學過。老師就可以告訴他們,歐幾里得幾何學的特點是用文字來表述的,用文字形成一個概念的體系,這與埃及幾何只用圖像來表示是完全不一樣的。歐幾里得裡面,所有的推論都是從一個點的概念,也就是定義,出發的。點的定義是什麼?點只有位置,不佔空間。所以你把點畫在黑板上,那就不是點了,因為它佔了空間。所以真正的點只能存在在頭腦里,這就是柏拉圖的想法。那麼我們就要問了,我們看到的任何點都不是真正的點,但我們作為人可以理解點的概念,這是為什麼?你可能說是因為上帝給了人這個能力,也可能說是人有某種學習的基因。這樣的討論會讓學生對人更感興趣,也有新的認識。
四、知識分子的構成已經大大變化
【政見CNPolitics】現在社會中有一種犬儒主義的氣氛。如何評價這種氣氛?知識分子的沉默是否是一種抵抗?
【徐賁】犬儒主義普遍存在於任何現代社會之中,其實我自己身上又何嘗沒有犬儒的東西。一個人,生活在受限制、不自由的環境里,是不能把自己太當真的。我經常拿自己開涮,因為我不 take myself seriously。這種犬儒可以理解為清醒意識、生存策略,或是弱者的抵抗。但這種抵抗並沒有太大現實抵抗。不過在我的書裡面,我想傳達一種對犬儒主義更有批判性的看法,我不希望太多的人真的完全變成犬儒,因為這樣社會就沒有希望了。
【政見CNPolitics】你在很多文章和書里呼籲知識分子要承擔責任,不要犬儒,但您剛才又說您是犬儒的,這矛盾嗎?
【徐賁】不矛盾。因為一個軟弱的人,特別希望有堅強的人支撐我們的理想。我並不是一個革命者,我沒有勇氣,所以我覺得勇氣很重要。亞里士多德說,你要是不害怕,你不是個勇敢的人,而是個莽撞的人。我如果沒有體驗過軟弱,我不會知道勇敢是多麼可貴。只有認識到人性的黑暗,才能知道光明在哪裡。我有很多犬儒的體驗,這是個出發點。
【政見CNPolitics】您現在身在美國,但仍然一直關注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公民問題。那麼,您通過什麼途徑來關注呢?是否就少了很多親身的體驗呢?
【徐賁】我寫專欄,就需要由頭,所以對新聞看得很仔細。
人在形成時期的體驗是最重要的,那時候有個 「記憶隆起」,在青年時期的記憶,對我非常重要,成為我的記憶參照點。這就好比,為什麼我們對大屠殺這麼關注?因為這個時候是一個記憶隆起,對於集體來說是一個參照。為什麼我寫這麼多文革的東西呢?就是因為那是是我的記憶隆起。所以我能理解其他有相似經歷的人,我能理解錢鍾書楊絳。其他有類似經歷和體驗的人,就也能夠理解我。有時候不用明說,完全可以心領神會。
【政見讀者提問】中國大陸的年輕人應該怎樣合理地參與政治?
【徐賁】每個人有不同的參與方式。一個行為之所以有公共參與的價值,我們把這個行為視為社會參與的時候,你已經不是把它看作普通行為了,已經帶有目的了。我想,只能在現有的條件下,自己設計和構建。這個機會不是現成的。
【政見讀者提問】我們經常說,你永遠無法叫醒一個假裝睡著的人。我和我身邊的朋友經常因為對一些事情有分歧(例如,外長加拿大問答會、台灣問題)而爭吵,無法溝通。當我試圖用邏輯說理給他們分析事情的時候,他們被他們的愛國情緒所控制,完全無法接受我的邏輯分析。而有的時候,當我表明我的立場(我也是愛國的,我也是為中國好),他們才稍微放下對抗的情緒。我想問,對於這種「愛國」的人,我們應該如何進行公民教育?
【徐賁】有一種說理模式,叫 Carl Rogers 說理模式,他是個心理學家,專門教神經病學習與他人溝通。他說,任何說理要從共同點開始說起。你說,你們倆都愛國,才能開始討論,這就是第一步,尋找共同點。接下來,就是面對分歧,雙方都要耐心地聽完對方的話。最後,不是說我和你之間一定要有個人是對的,而是我們倆可以相互了解對方的立場和看法,儘可能形成某個共識,或者至少化解彼此的對立和敵意。
但是,人並不完全是理性的動物。說理最重要的,是人願意被說服。叔本華有個很好的比喻:人有兩個部分,一個是意志,一個是理性。意志能看不能走,騎在理性的肩膀上。理性是瞎子,能走不能看,意志讓他向哪兒就向哪兒。好比,你想要買東西,可以找5個理由;你不要買同一個東西,也能找 5 個理由。所以,前提是人要願意被說服,才能有後面理性的東西。那些不願被說服的,你不睬他就是了。
【政見讀者提問】怎樣在論點和所需證據之間建立有效論證?換言之,胡適先生說,要 「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對假設的驗證到底是如何進行的?這雖然是個入門級的問題,到我發現很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沒有把這個問題弄透。
【徐賁】很簡單,我們需要懷疑主義,但那是一種建設性的懷疑主義。一味的懷疑主義是一種犬儒主義。胡適說的很精練,你有一個想法,自己要先看看這個有沒有問題,這就是批判思維。反駁應該先來自於自身。我應該自己先檢查一下這個想法,帶著別人可能有不同想法的這個觀念來求證。
我舉個例子,我跟一個人說,你爸爸是壞人,我舉的理由是,「我爸爸說的。」 但是在說這個話之前,我要想一想:如果我這麼說了,對方肯定要說:「你爸爸算什麼東西啊!」 我如果先想了,這個話我就不會說出來了。
所有的理論都是為了解釋一些現象的。但理論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說世間有什麼這樣的真理,那完全是胡說八道。任何的理論是在有效的範圍內不被證偽,如此而已。如果超過了範圍,我們會形成另外一個理論。好比牛頓的經典力學,在我們日常生活中用足夠了。但它只是一種假設,等到超過他的有效範圍,就不成立了。但是愛因斯坦的理論,也不太適合用於日常生活。所以理論和假設都是有自己的範圍的,有些是可以並存的,有些是互相矛盾的,這樣一環套一環,知識就積累起來了。
【政見CNPolitics】你之前出版的不少書裡面有 「出版說明」,裡面有出版商聲明,說作者文責自負,不代表出版社的意見。然而事實是,書仍然還是出版了的。您認為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姿態?是作為知識分子的出版商的一種 「入世」 態度嗎?
【徐賁】這其實是一個表示姿態的遊戲。我是美國國籍,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他們可以做這樣的聲明,責任是我的。這實際上是給自己留一個後路。出版社要掙錢,但是又不想擔太大的風險。所以這是他們自我審查的結果,覺得總比不給自己留條後路要好。這是典型的犬儒主義,覺得這麼做好像真的有什麼用。
之前我在一個出版社要出一本書,三審都過了,膠片都做了,結果他們一個領導說看了渾身不舒服,就不給出。這就是不說理。你不能說你看了不舒服,鼻子痛、眼睛模糊,就不出,這算什麼理由?但對他們來說,足夠了。出版社有個編輯給我來一封信,說她花了太多的功夫在這本書上,最後是這個結果,她真的哭了。
現在的人有些無所適從,本能和判斷是不一致的,本能就是覺得書里確實說了真話,但是立刻就又覺得這個很危險。他們的危險感非常強。
【政見CNPolitics】您作為英文系的教授,為什麼好像很少用中文寫作關於文學方面的書呢?
【徐賁】這個說來話長。我關心知識分子,但是誰是知識分子已經大大變化了。從 19 世紀最後 10 年開始,到 1940 年前後,這個時候的知識分子是文人、作家。到了 70 年代,不是這樣了,是學政治學的、哲學的、社會學的,他們寄生在大學裡,成為知識分子主力。現在的作家、作品已經徹底邊緣化了,他們對現實的思考是稀釋了的,現在主要是講故事了。我既然是用知識分子的眼光來關注與思想和觀念有關的問題,也就很自然不會專註於文學。知識分子特別關注的問題已經不在文學裡了。所以牽引我的主題還是知識分子,文學不過是我吃飯的工具罷了。
我教的都是文學課,但是什麼樣的文本最適宜於我特別想談的問題呢?已經不再是文學了。哪怕是眼下很著名的作家,也都不足以談論我想要談論的問題了。專門的著作多得是,我何必要用文學的那些經過稀釋的文本呢?
【政見CNPolitics】長久以來您都一直關心知識分子問題,現在回過頭去看,您覺得失望嗎?
【徐賁】不失望。這個話題我一直很感興趣,凡是出來一些關於知識分子的新書我都要找來看的,看看人家是怎麼想的。
有些話題是會失去興趣的,比如我碩士論文寫《了不起的蓋茨比》,你們再也不要跟我談《了不起的蓋茨比》了。我雖然沒有厭煩文學,但現在覺得對我來說是一種奢侈了。我有時候和我太太出去散步,看到書店裡的舊書,都是我青少年時代念過的,比如《約翰 · 克里斯朵夫》,我以前念得滾瓜爛熟的。我就買回來,想著有時候看看,一方面也是懷舊,一方面是給自己留一點念想。這種書我買了不少,但我知道我也許永遠不會再看了。沒有時間。
【政見CNPolitics】接下來還有什麼寫作計劃?
【徐賁】沒有。這是一個自然的事情。我準備在家,多花一點時間跟孫女在一起。但是也許還會有什麼約稿之類的,不知道。人生就是這樣,都是偶然的。在偶然中發生,在偶然中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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